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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

官网:JinYong.NET.CN    小说:新修版《碧血剑》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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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半夜里悄悄到阿九房外张望,见罗帐低垂,不明动静,见何惕守和焦宛儿都坐在她床沿,不敢声张,回房假寐片刻。天尚未明,又去看视,见何惕守和宛儿仍坐在床前。何惕守低声道:“师父,她醒了一会儿,老是问你,这时又睡着了。她正在梦里跟你相会呢!”袁承志向阿九瞧去,见她双目轻闭,只见到长长的睫毛,脸色雪白,全无血色。他怕青青寻来吵闹,不敢多耽,知何惕守能干,必能妥为照料,便即回房。

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走进房来,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人打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从床上弹起身来,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进来了。”袁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快去迎接。”

两人走到厅上。程青竹、沙天广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

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上明军的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金蛇王攻破正阳门,横天王带队进城。”又有人叫道:“齐化门开了,左金王的兵进来了。老因回攻破了东直门!”走了一阵,败兵渐少。闯军一队队沿大街开来,军容严整。众百姓在各自大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万万岁”的黄纸,门口摆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劳军。袁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哪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欢呼:“金蛇王,金蛇王,咱们破城啦!”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大字。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喜道:“兄弟,你金蛇营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闯王大军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并无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圣峰嶂见过的田见秀、刘芳亮等人一时俱到,此外又有闯军将领谷大成、横天王、革里眼等人,众人执手言欢。

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疾驰而来。

李岩过去低语几句。李自成笑道:“好极了!金蛇王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袁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跃下马鞍,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袁承志连忙拜谢。

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城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

李自成从箭袋里取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奸淫掳掠的,一概斩首,决不宽容!”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凛凛的模样,心下钦佩之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叫:“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此后要助我抗御满洲鞑子入侵。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强劲,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众人又大声欢呼。

来到德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余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对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

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个太监说,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袁承志道:“金蛇王兄弟,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晃。一人披发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棉绸背心,白绸裤,左脚赤裸,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袁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竟然便是崇祯皇帝。他衣袋中藏着一张白纸,朱笔写着几行字道:!

“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崇祯御笔。”纸上血迹斑斑。

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漂亮,什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今日这步田地。”

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袁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相陪,真叫做众叛亲离了。把尸首抬了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袁承志驰回察报。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身旁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见袁承志进来,叫道:“好!皇帝呢,带他上来吧。”袁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在煤山一棵大树上吊死了。”李自成一呆,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

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李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扶了他起来。李自成问道:“你家为什么会失天下,你知道么?”太子哭道:“只因误用奸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来小小孩童,倒也明白。”正色道:“我跟你说,你父皇又糊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给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千几万人,那可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儿道:“那你快杀我吧。”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他担心。

李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哪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李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后。”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头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什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我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什么王?嗯,你父亲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

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磕头谢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啪的一声,曹化淳面颊上登时起了五个手指印。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等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碰了出来。李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

太子随后昂首走出。李自成对袁承志道:“这小子倒倔强。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袁承志道:“是。”

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尽失,但死灰复燃,却也不可不防。这孩子十分倔强,决计不肯归顺圣朝,只怕有人会借用他的名头作乱。不如除了,以免后患。”李自成踌躇道:“这也说得是。这件事你去办了吧。”转头对身后的矮子军师宋献策道:“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却不知在哪里。”

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再带她来叩见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什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个太子,还求大王饶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什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你驸马爷还没做,倒爱惜起小舅子来啦。”

袁承志听他话中有刺,颇为不快,心想:“太子这小小孩童,何必杀他?”

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为九品。刘宗敏与田见秀都是一品权将军,你义兄李岩是二品制将军。我封你为三品果毅将军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谢大王。袁承志誓死为大王效力,不愿为官。”

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这三品将军职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统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什么七省盟主、八省盟主这些私相授受的名号,自今而后,都是要严加禁止的了。”

李自成听他言语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头,微笑道:“你还年轻得很,功劳虽然很大,终究随我时日还短,以后升迁,还怕没时候吗?”袁承志道:“属下决非为了职位高低,实因草莽匹夫,做不来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声道:“我难道不是草莽匹夫?连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说,辞了出去。

当下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听得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闯军手执兵刃,急奔出来。袁承志心想:“这许多闯军在这里干什么?”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闯军打得东奔西窜。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声:“师父。”闪在一旁。

众闯军忽见有路可逃,蜂拥而出。一名军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说道:“你……你是金蛇王,不也是我们大王手下的吗?”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误会,老兄莫怪。”那军官愤愤地道:“误会!哼,你瞧,你手下人杀了我们这许多弟兄。”说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首。

铁罗汉奔了出来,骂道:“入你娘的!你们一进屋来,伸手就抢东西,又说不交金银,就放火烧屋子。见到何姑娘美貌,登时动手动脚,说她是奸细,要带了走。混账王八蛋,你们跟明朝的官兵有什么分别了?”说着大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军官打得直飞出去。

袁承志走进厅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气愤愤地述说市上所见,说道闯军入城之后,占住民房,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袁承志心下吃惊,说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亲眼见到大王在城头射了三箭,严禁杀人掳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这就去禀报,请他下令禁止。”程青竹劝道:“盟主,闯王部下有许多本是盗贼出身,来到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放肆一番的?且过得几天,再向大王进言吧。”承志道:“不成,过得几天,北京城里老百姓都给他们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

正说话间,忽然外面喊声大震。袁承志等吃了一惊,奔到门外,只见无数人马拥在正条子胡同出口。先前给铁罗汉打走的那军官骑在马上,手执大刀,叫道:“袁承志,权将军叫你去说话。”袁承志问道:“当真是权将军吩咐吗?”另一名军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权将军的令箭在此。”

承志心想:“我若不去,伤了兄弟间的和气。见到权将军,正可劝他约束部属。”便点头道:“好!我同你去便是。”那军官喝道:“绑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拥上前来,取出绳索要绑。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后,任由绑缚。铁罗汉、沙天广等齐声呼喝:“谁敢动手?”冲上去便要打人。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动粗,我见了权将军自有分辩。”

那军官指着何惕守道:“这人是崇祯皇帝的公主,断了一只手的。权将军指明要这人,把她带了去。”众军士便向何惕守奔来。

何惕守金钩一划,阻住众军士近前,笑问:“权将军要我去干什么?”那军官道:“打破北京,权将军功劳第一。崇祯的公主,自然归权将军所有。快乖乖地来吧,以后一生富贵,包你享用不尽。”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军官喝道:“哪有这么多啰唆的,带了去!”何惕守叫道:“师父,那个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说我去是不去?”

袁承志不知如何回答。但见几名士卒拥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咯咯娇笑,并不动手,突然之间,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动,便均毙命。原来何惕守衣衫之上,尽是剧毒。那军官大惊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前明余孽,抗拒义军,杀啊!”刀枪纷举,向铁罗汉等人头上砍落。群雄到此地步,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抢过刀枪,反杀过去,一阵格斗,闯军官兵乱成一团,拥在胡同中进退不得。

袁承志叫道:“你们去回报权将军,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辩是非。”运劲双臂一振,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登时断了,纵身而起,双手抓住两名军官,扯下马来,叫道:“当官的留着,士兵都回营去。”众兵见长官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拥拥地走了。

袁承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命胡桂南和洪胜海押了两名军官,去见李自成。

进得宫来,只见大殿皇极殿上设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诸将,丝竹盈耳,酒肉流水价送将上来。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见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过来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过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李自成左侧的一名将军霍地站起身来,喝道:“袁承志,你好大的胆子,仗了谁的势力,敢杀我部属?”袁承志见这人满脸浓髯,神态粗豪,想来便是权将军刘宗敏了,说道:“这位是权将军么?”那人道:“正是。大王不过封了你个小小果毅将军,你就不把我权将军瞧在眼里了,竟敢杀我部下!”说着伸手抓住刀柄,将刀拔出一半,啪的一声,又送刀入鞘。霎时之间,殿上数百人寂静无声。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时曾有号令,有谁杀伤百姓,奸淫掳掠,一概斩首。在下见到本军兄弟正在虐杀百姓,这才出手阻止,实非有意得罪,还请权将军见谅。”。

刘宗敏冷笑道:“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们老兄弟出死入生、从刀山枪林里打出来的天下。我们会打江山,难道不会坐江山么?你来讨好百姓,收罗人心,到底是什么居心?”袁承志道:“大王刚才说过,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刘宗敏哈哈大笑,说道:“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你这小子胡说八道。”袁承志默然……语。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来来来,你们两个干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为此喝醋。皇宫里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会你自己去挑选便是。”刘宗敏道:“大王,崇祯的公主却只有一个。”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让了给他吧。你们一殿为臣,和气要紧。”

袁承志不由得愕然,想起了阿九,登时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落,跌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发脾气。”袁承志忙躬身道:“属下不敢。”

忽听得丝竹声响,几名军官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殿来。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毕站起,烛光映到她脸上,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那女子目光流转,从众人脸上掠过,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听她莺莺呖呖地说道:“贱妾陈圆圆拜见大王,愿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好美貌的娘儿!”刘宗敏道:“大王,那崇祯的公主,小将也不要了。你把这娘儿赐了给我吧。”牛金星道:“刘将军,这陈圆圆是镇守山海关总兵官吴三桂的爱妾,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来的,怎能给你?”刘宗敏听得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说,目不转瞬地瞪视着陈圆圆,咕嘟一声,吞了一大口馋涎。

皇极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忽然间当啷一声,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着又是当啷、当啷两响,又有人酒杯落地。适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恼怒,此刻人人瞧着陈圆圆的丽容媚态,竟是谁也没留神到别的。

忽然间坐在下首的一一名小将口中发出呵呵低声,肌在地下,爬过去抱陈圆圆的腿。陈圆圆一声尖叫,避了开去。那边一名将军叫道:“好热,好热!”嗤的一声,撕开了自己衣衫。又有一名将官叫道:“美人儿,你喝了我手里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举着酒杯,凑到陈圆圆唇边。

一时人心浮动,满殿身经百战的悍将都为陈圆圆的美色所迷。

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摇头,便欲出殿,忽听得李岩大声喝道:“大王驾前,众兄弟不得无礼。”一名将军哈哈大笑,说道:“我伸一个小指头儿,摸一摸美人儿的雪白脸蛋,那也不打紧吧!”说着伸出手指,一步一步地向陈圆圆走去。

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宋献策,你带兵看守。”宋献策答应了,领着陈圆圆入内。

数十名军官一齐蜂涌过去,争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慢慢归座。一人举鼻狂嗅,说道:“美人儿的香气,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一人说道:“这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给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神色显是乐不可支,眼光从袁承志脸上瞧到李岩脸上,又转眼瞧到刘宗敏,说道:“咱们虽然得了天下,却不可虐待百姓,宗敏,你传下令去,北京城内,不得劫掠财物,强占妇女。”刘宗敏应道:“是!”又道:“大王,北京城里有的是贪官污吏,富豪财主,没一个好人,他们家里财物妇女,都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弟兄们夺他们回来,也不算理亏吧!”李自成默然不语。

李岩走上几步,说道:“大王,吴三桂拥兵山海关,有精兵四万,又有辽民八万,都是精悍善战。大王已派人招降,他也已归顺,他的小妾,还是放还他府中,以安其心为是。”刘宗敏冷笑道:“吴三桂四万兵马,有个屁用?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遇上了咱们,还不是稀里哗啦地一股脑儿都垮了。”李自成点头道:“吴三桂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他如投降,那是识好歹的,否则的话,还不是手到擒来?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周遇吉还厉害么?”

李岩道:“大王虽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挥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说国家大事的时候。”李岩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边,低声道:“一切小心,须防权将军对你不利。”袁承志点点头。

李自成喝了几杯酒,大声道:“大伙儿散了吧,哈哈,哈哈!”飞脚踢翻桌子,转身而入。众将一哄而散。许多人不住口称赞陈圆圆美丽,宫门前后尽是污言秽语。

袁承志随着李岩出殿,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

四人刚转过一条街,见数十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两名女子只是哭叫,挣扎着不肯走。李岩大怒,喝令部属上前拿问。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发一声喊,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声。大街小巷,闯军士卒奔驰来去,有的背负财物,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李岩见禁不胜禁,拿不胜拿,只有浩叹。

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从此喜见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眼见今日李自成和刘宗敏、牛金星等人的言行,又见到满城士卒大肆掳掠的惨况,比之崇祯在位,只有更加凌厉残酷。满腔热望,登时化为乌有。

再走得几步,只见地下躺着几具尸首,两具女尸全身赤裸。众尸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说道:“大哥,你说闯王为民伸冤,为……为百姓出气,就是这样么?”说着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李岩也是悲愤不已,说道:“我这就去求见大王,请他立即下令禁止奸淫掳掠。”拉起袁承志,回到皇宫,向卫士说有急事求见闯王。

卫士禀报进去,过了一会儿,出来说道:“制将军,大王已经睡了,谁也不敢惊动。请将军明天来吧。”李岩道:“我跟随大王多年,有事求见,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见。你再去禀报。”那卫士又进去半晌,出来时满脸惊惶之色,颤声道:“大王大发脾气,说小人再去啰唆,立刻砍了我脑袋。”李岩道:“好,我便在这里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见。”对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承志道:“我在这里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胜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挂念。两人坐在宫门前阶上。

两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见一名卫士从内宫出来,说道:“大王召见。”两人跟着他来到一间房中,那卫士便出去了。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将近午时,李自成始终不出来。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觉甚焦急。又过得大半个时辰,一名卫士匆匆出来,对李岩与袁承志道:“制将军、果毅将军,皇上请两位去金銮殿会商大事。”

李岩与袁承志跟着他走过两个庭园,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只见到处有手执刀枪的军士守卫。众军士认得李岩,也不查问,有的还躬身行礼。两人走进一座小殿之中,只听得隔壁传来李自成忿怒的声音:“把明朝做大官的人捉来拷打,要他们交出金银,那当然是应该的。豪富人家欺压穷人多狠,要逼他们把钱财吐出来,不过是报一报从前的怨仇,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血债血偿,有什么不该了?”说到后来,几乎已是吼叫,还听得啪啪之声不断,当是他以手掌击桌。

李岩与袁承志走进殿去,只见好大一座大殿,殿大阴暗,四周巨烛点得明晃晃的。李自成坐在中间一张披了黄色椅套的大椅中,满脸怒色,伸拳击打面前桌子。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躬身说道:“启禀大王,你说得很是,弟兄们打宁武关,死伤很大,大家前仆后继,毫不退缩,终于打垮了周遇吉,宁武关只是个关口,没什么油水的,弟兄们只盼打进北京城,能好好享一下福。我部下的好兄弟咬着牙齿,一个个的倒了下来,伤口中鲜血直喷,没一人有半点退缩。属下见到这许多好兄弟一个个的送命,心里疼得好生难受,只有挥刀拼命。皇上大王,咱们过去攻下一座城池,总得休兵三天或是五天,让众兄弟找些乐子,寻那些狗官、财主报仇,那些狗官、财主们敲榨我们难道少了?抢了我们的老婆、女儿去,难道少了?大王,我们,我们是报仇!大王,你先前下了军令,不准弟兄们在北京城里找乐子,说什么奸淫掳掠者杀。大王,属下没用得很,倘若真是这样,属下带兵是带不来了,没一个弟兄肯服我,我要是也说奸淫掳掠者杀,我部下个个操我的娘,个个要破口大骂我高必正:‘我操高必正的十八代祖宗!’,”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高表弟,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几句话吗?只怕我还没下这道命令,你心里早就在操我李自成的奶奶了!”高必正道:“属下万万不敢!您是我长亲,我怎敢无礼?大王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我听皇上大王的话,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有什么话,只会对皇上大王直说!”

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踏上一步,朗声道:“高将军,皇上既已坐了龙廷,咱们今后就只称皇上,要不然是称陛下,不用叫什么皇上大王!”李自成笑道:“喻上猷是做过官的人,懂得规矩,大家以后就这样叫吧。”

殿上四五十人齐声说道:“是,皇上!”李岩和袁承志也跟着叫了一声。

李自成微笑道:“袁承志,这个喻上猷,在崇祯手下做御史的官,跟你爹爹曾一殿为臣,他识得天命,向我投诚。明朝的官儿中,他是个知道好歹的,我封了他做兵政府尚书,算是个大官了,咱们大顺朝以后该封什么官,该办什么事,他会好好说的。”袁承志应道:“是!皇上应天顺人,普天下万民拥戴。”

李自成大声道:“刚才高必正制将军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咱们倒不是怕弟兄们操咱们的娘,就怕他们灰了心,打仗不肯拼命。现今大半个江山还没打下来,关外的满洲兵,也还得好好对付。”

一个高高瘦瘦、穿着青色短衣裤的人踏上一步,嘶声道:“大王,弟兄们打仗出不出力,那倒不打紧。咱们不是要弟兄们拼了自己性命来为咱们打天下、坐龙廷。弟兄们大家实在苦不过,活不下去,不起来杀官造反,个个就没了性命。咱们不是为了贪图金银财宝、为了要抢花姑娘,这才杀官造反,咱们是给贪官财主逼得活不下去了,这才拼命。各位兄弟,对不对啊!”

十几名将领纷纷说道:“乱世王,你说得好,咱们都是豁出去了,不得不干!”

李自成道:“很好,蔺兄弟,你很会说话,依你说,该当怎样?”那个高瘦汉子名叫蔺养成,混号“乱世王”,是“左革五营”的主帅之一,投人李自成属下未久,不算是李自成的老兄弟,但他领有数万名部属,勇悍善战,李自成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蔺养成道:“大王,属下只会奉你号令,带领了兄弟们打官军,天下大事是不懂的。”

李自成道:“你们左革五营的五位主帅,个个有智有勇,见识不凡。好像老回回哪、左金王哪、革里眼哪、争世王哪、你蔺兄弟哪,既会带兵,又会安民。牛金星哪,那叫什么?这叫做出将入相,都是宰相之才,是不是?”那书生模样的牛金星躬身道:“五位主帅的确都是出将入相之才,他们归附皇上,既是皇上的福分,也是五王的福分,这叫做明主功臣,相得益彰啊。”

那喻上猷道:“启奏皇上,五王的称呼,是草莽英雄杀官造反时号召之用,今后似乎须得改一改纟倘若要封王,请皇上另外封个有点气派的王号,况且老回回马将军、革里眼贺将军两位就没王号。再说,横天王王将军、改世王许将军两位的王号,也得改一改。”牛金星附和道:“是啊!从前咱们要变天改世,所以叫做改世王、争世王、横天王。现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世界万万年,再叫什么‘改世’、‘争世’、‘乱世’,就不妥当了。再说,金蛇是条小金龙,‘金蛇王’的称号,也得改一改才是。”

李自成皱眉道:“这些名号,将来总是要改的,有功之人,封王、封公、封侯,封大将军、副将军,一个也不会落空。”众将轰然称谢。

制将军高必正朗声道:“启奏皇上:昨夜晚营里有兄弟大声叫嚷:‘皇帝就让你做,大家都是拼了命来的,普天下的金钱财物、花花姑娘,难道你就要一人独吞,总该让兄弟们也分一些吧!’一个人叫,几百人和,弹压不下来,军心不稳得很。”蔺养成怒道:“什么军心不稳?都是你这种人在纵容部下。他们抢了财物姑娘,还不是将最好的分给你?”

高必正呼的一声,纵出身来,喝道:“蔺将军,你跟随大王,还不过年把半年,就来对我们老兄弟呼呼喝喝,还不是想把大王的老兄弟们赶的赶,杀的杀,让大王孤零零的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你们左革五营,十三家的老朋友,就想自己来坐天下、坐龙廷!”蔺养成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高必正猛力一拳,正中蔺养成右眼,登时鲜血四溅。他待要再打,身后一名满脸花白胡子的大汉抢将上来,在高必正背心上重重一推,将他推开数尺。

十几名将领大声叫嚷:“老回回,老回回,你打我们老兄弟,想造反吗?”众人拥将上来,向老回回、蔺养成二人打去。李自成只是大叫:“自己兄弟,不可动粗!”但他叫声柔和无力,众人竟不理会,反打得更加狠了。眼见老回回、蔺养成二人势弱,顷刻间落于下风。

袁承志听了众人争执,蔺养成说得比较有理,顾全大局,眼见众将群殴,蔺养成与老回回势孤,给二十多人围住了,已给打得头破血流,李自成却不着力制止,左金王、革里眼、争世王刘希尧三人走过去想劝,却给老兄弟们拦住了不得近前。

袁承志当即跃身上前,将出手殴打蔺养成与老回回最凶的四五人后领抓住,提在一旁,顺手点了轻微穴道,让他们一时不能再上前打人。这般几次提开,蔺老二人身边便无殴击他们之人。两人神情狼狈,满脸是血。李自成只说:“自己兄弟,不可动粗!”袁承志大声喝道:“皇上有旨,不可动手打人,大家该当遵旨!”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仍不停口议论。权将军刘宗敏叫道:“李岩、袁承志,你们殴打大王的老兄弟,打老本,吃老本,拉拢左革五营,拉拢曹操的旧属,是存心造反吗?”袁承志道:“我是遵奉皇上的旨意,制止众兄弟动武,几时打过人了?曹操、刘备、关公、诸葛亮,他们死了几千年啦,还有什么旧属?我去拉拢他干吗?刘将军,你说话有点糊里糊涂!”刘宗敏怒道:“什么糊里糊涂?老回回马守应,难道你不是曹操罗汝才的好朋友?老回回,你自己倒说说看,你殴打大王的老兄弟,瞧不起咱们老兄弟,是不是想为曹操报仇,要为他翻案啊!”

老回回脸上鲜血一滴滴的往衣襟上流,他指着自己的脸,说道:“刘将军,你瞧瞧,是我打了大王的老兄弟,还是大王的老兄弟打了我。咱们同在大王麾下杀官造反,该当齐心合力,同生共死,你怎么又分什么老兄弟、亲兄弟,岂不让大家寒心?刚才若不是这袁兄弟拉开打我的人,我早给你们老兄弟打死了。”

他转头向着李自成道:“大王,你倒说说这个理看。我向来是曹操的老朋友,可是我做人有什么含糊了?曹操当年投降熊文灿,操他娘的不要脸,老子跟他绝交,碰上他的队伍,老子就拼命的打,可有半点手软?后来他转而跟了张献忠,老子才跟他重行套交情。前年他转投大王,还不是我拉拢的?大王封他为‘代天辅民威德大将军’,那好得很啊,他为大王出了不少力气,队伍也大了,攻下不少城池。刘将军你就喝醋,曹操的位子高过了你,你就说他的坏话,造他的谣,大王听信了黄州那个姓陈王八蛋的谣言,中了反间计,说曹操要向朝廷投诚,要杀大王,那全是假的。大王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后来大王说后悔得很。这都是你们强要分老兄弟、新兄弟闯的祸,大家拿起了刀子跟官军拼命,个个是好兄弟,有什么老的新的好分?你瞧着我们新兄弟不顺眼,那么你们老兄弟就把我们新兄弟杀个干干净净好了。我们只奉大王做皇帝,他说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刘将军,你想杀尽我们新兄弟,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他边说边伸袖子拭血,眉毛、胡子上全沾满了鲜血,神情可怖。

李自成挥挥手道:“马兄弟,旧事不必提了。曹操人也死了,他的部下都去投了张献忠,还有什么说的?”他提到曹操,似乎有点心灰意懒,也似有些内疚于心。!

李岩等知道李自成袭杀绰号曹操的罗汝才,是中了黄州姓陈书生的反间之计,不但自伤大将,而旦两军自相残杀,逼得罗汝才一支精锐之师投向张献忠,自己元气大伤,而且众大将人人心寒,均觉罗汝才功高战勇,部属了得,只因大王疑心他想篡夺己位,便即加害。这一件大冤案,对李自成的大业打击沉重。李岩当年曾竭力劝阻,李自成却信了刘宗敏等人之言,酿成大错。其后李自成也深为懊悔,但他并不认错,此刻老回回忍不住抖了出来,李岩等料想以李自成生性之忌刻,老回回今后不免要遭报复。

李自成向众兄弟一个个瞧过去,寻思:“毕竟是宗敏他们老兄弟靠得住,他们决计不会反我。老回回、乱世王、争世王、左金王、革里跟这些人,他们自己义气深重,跟我有什么义气?一遇到好机会,只怕还会杀了我为曹操报仇呢!”向侄儿李双喜、老兄弟刘宗敏、表弟高必正等瞧了一眼,想到了四年前在鱼腹山给官军围困的事:……那时官军四面八方围住了,几次突围不得,我无可奈何,便想上吊,以免落入官军手中。双喜极力劝阻,说道拼死一战,就算给官兵杀了,也要多拼几个。我部下将官好多人出去投降了。我走进一座庙宇,身边只宗敏跟随着,我向居中而坐的关帝爷爷作了三个揖,对宗敏道:“宗敏,咱们深入绝地,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抽出身边宝刀交给宗敏,说道:“我要请关老爷指点,我把杯珓掷下去,如果是阳玫,吉利的,咱们拼命再干!要是阴玫,那是菩萨教我们不必多伤人命了。三次都是阴玫,你就一刀砍了我的头,提了我首级出去投诚。叫众兄弟都不必打了,保住自己性命和家人的性命要紧。大明天子气运还在,咱们干他不过。天意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宗敏把刀接过去,往地下一抛,说道:“大哥!我决不能杀你头,倘若菩萨教咱们不干了,我换上你的衣服,冒充是你,你砍了我头出去假投降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摇了摇头,说道:“兄弟,不行,他们认得我的。你叙我的头好了!”

我跪下来向关帝磕头,说道:“关老爷,小人李自成受官府欺压,给财主拷打,受逼不过,起来造反,只盼能让天下苦人兄弟有口饭吃,活得下去。算命的、看相的都说我有天子之份,命中是要做皇帝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小人身在绝路,命在顷刻,请关老爷指点明路,到底小人今生今世是不是有做天子的命,倘若没有,小人一个人死了也就是了,不必累得千万兄弟们都送了性命!”

我拿起神案上的杯珓,站起身来,双手过顶,祝告说:“关老爷保佑,请你指点明路。”恭恭敬敬的向上抛起,劈啪一声,杯珓落下地来,我闭了眼睛不敢去看,如是凶兆,就由宗敏一刀将我脑袋砍了下来,一了百了,也不用担惊受怕,受这没了没完的煎熬了。只听得宗敏欢声大叫:“阳玟,阳玫,大哥,大吉大利!”我睁开眼来,只见面前一对杯珓都是背脊向上,是大吉大利的阳玟。我还不信,又向关老爷祝告,再掷一次,仍是阳玫。我再向关老爷祝告,第三次把杯珓丢得好高,眼睁睁的盯着,见一对杯珓落了下来,在地上一阴一阳,忽然间那阴玟翻了个身,变了阳玫。

三卜三吉,我更无怀疑,两个人精神大振,出去跟众兄弟说了,大家都叫:“李大王命中要做天子,大伙儿干下去,个个有好日子过!大王坐龙廷,大伙儿也决计差不了!”就这样,好多兄弟烧了行李辎重,杀了自己妻子、儿子,免得碍手碍脚,轻骑急奔,从郧阳、均县杀入河南。官兵再也围不住,正好碰到河南大旱,数万灾民都跟从了我,从南阳攻宜阳,杀了知县唐启泰,攻入永宁,杀了知县武大烈,这样一来,官兵再也阻我不住了。我们打一仗,胜一仗,一直攻进了北京城……

李自成回想到那日在关帝庙中投掷杯珓的情景,身子一颤,不由得出了一阵冷汗,心想:“那日伴着我的,如果不是老兄弟刘宗敏,而是老回回、左金王、革里眼这些新兄弟,倘若我掷出来的不是大吉大利的阳玟,而是不吉不利的阴玫,他们必定会砍了我的头出去投降,既保自己性命,又有功名富贵,为什么不干?”

刘宗敏道:“启奏皇上,那一年在鱼腹山中被围,你三卜三吉,关老爷说得清楚不过,你命中要做天子。就算新兄弟们不来归附,你还是要坐龙廷的。那日老兄弟们烧了行李财物,杀了大老婆、小老婆,就是决心跟随你杀官兵、打天下。皇上啊,人心是肉做的,就算他们一个个都不骂我,不操我刘宗敏的老娘,天地良心,他们今日要抢回当年烧了的行李财物,抢回一个大老婆、小老婆,我刘宗敏也决计不忍心杀了他们!”说到这里,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李自成举起左袖,自己拭了拭眼泪,心想:“这江山,总是依靠老兄弟们打的,要是让老兄弟寒了心,大家不肯为我出死力,明朝虽已推倒,还有满清大军呢,张献忠的兵力就不比我差。老回回他们的‘左革五营’看来也挺靠不住。牛金星先前还说,百姓说什么‘十八子,主神器’,这‘十八子’不是说我李自成,而是李岩,下面还有一句‘山下石,坐龙椅’,连起来就是说:‘十八子,主神器,山下石,坐龙椅’,操你奶奶的,还挺押韵呢。山下石,可不是个‘岩’字吗?那金蛇王袁承志,是李岩的义弟,手下的兵将骁勇善战,可轻视不得呢!”情不自禁的横眼向李岩瞧去,见他一脸平静无事的模样,伸出双手,似乎向人恳求,说道:“各位兄弟,大家静一静,听皇上的吩咐。皇上怎么说,大家就怎么干。总而言之,咱们自己好兄弟,只能一致对外,可决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人杀自己人。”

李自成登时怒气勃发,心想:“你说决不能自己人杀自己人,明着是骂我杀曹操是杀错了。他对我无礼,暗中算计想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倘若不是先下手为强,给曹操先下了手,你李岩难道会给我报仇么?你满肚皮诡计,不错,你会给我报仇的,你统率众兄弟,去杀了曹操,那可不就是山下石,坐龙椅么?哼,哼!”当即大声叫道:“袁承志,你出去!你新来乍到,不能打老兄弟,听到了吗?”

袁承志想辩:“我没打老兄弟。”但见李岩向自己使个眼色,下颏向外一摆,汽即会意,大声应道:“是!遵奉皇上圣旨,属下告退!”转身出殿,李岩也躬身道:“属下告退!”

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乱世王、争世王等均想,倘若争斗再起,只有给老兄弟们鱼肉的份儿,正要辞出,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大将走上两步,躬身道:“请皇上下旨,到底咱们对弟兄们怎么说才是?”李自成道:“谷兄弟,你说该当怎么说?”那将军叫做谷大成,说道:“属下只懂得听皇上吩咐拼了命打仗,皇上怎么说,大伙儿就怎么干。”争世王刘希尧心想:“这谷大成倒机伶得紧,我也凑上几句。”说道:“谷大哥说得对,大伙儿不可争吵,人人听皇上的圣旨便是。”

众人身后一个声音轻声道:“陈圆圆不能送还给吴三桂,咱们抢了的花姑娘,可也不能送还了。”刘宗敏大声道:“有什么话,站到前面来说,胆小鬼,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偏要放屁!”后面那人自然不敢再开口,一时之间,大厅上寂静无声。

李自成心想:“我还要依靠老兄弟,可不能管得他们太紧了。张献忠只要说一句:‘大伙儿来跟我,金银财宝花姑娘,谁抢到就是谁的,老子决计不管。’哄的一下,只消半天功夫,我手下几十万人全都投了他去,我一个光杆儿还做什么狗屁皇帝。”明知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大大不对,但骑上了虎背,实逼处此,要把如花似玉的陈圆圆从后宫中拉出来送还给吴三桂,可万万舍不得,何况送不到半路,多半就会给刘宗敏、谷大成、老回回他们抢了去,大家还不是一场空!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大伙儿这就散了吧,辛苦了这么久,也该息息了,也该过几天好日子了。能劝得弟兄们收一收手,那是最好!要是当真不听话,要找些儿乐子,大家是过命的好兄弟,亲骨肉一样的人,个个是我心头的肉,还真能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剐了吗?”说着摇了摇头。

老回回朗声道:“大王,兄弟们抢掠财物妇女的事,你既说这么办,大家就这么办!乘着众位将军、大臣都在这里,曹操罗汝才大哥的冤枉,可得平反。”

李自成脸色一变,沉声道:“怎么平反?要杀了我为他抵命么?”左金王贺锦说道:“那当然不是。皇上所以要杀了罗大哥,是错听了那坏鬼书生陈黄中的谗言。他说罗大哥军中的马,屁股上都烙了个‘左’字,是要投向左良玉。其实,皇上,罗大哥是中了这陈黄中的诡计,把马军五千匹马,屁股上全都烙了字,马军分为前后左中右五队,也就分烙了前、后、左、中、右五个字,以免混乱。那陈黄中叫人牵了来给大王瞧的,全是左队马军的马,自然都烙了个‘左’字,大王信了他,就派兵偷袭暗算罗大哥,把他杀了,罗大哥可死得不明不白啊。大王要是不信,咱们再去牵四千匹马来,有的烙了‘前’字,有的烙了‘后’字,有的烙了‘右’字,有的烙了‘中’字。罗大哥忠心耿耿,他可真死得冤啊!”他转头叫道:“牵进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五名兵士牵了五匹马进来,每匹马的臀上,果然分别烙了“前、后、左、中、右”五个字,五字一般大小,笔画相似,显是同时烙的。那五名兵士手中还持着五块烙铁。众将久在军中,都知是在马身上烙字之用,那五块烙铁中凹凸的字形,也确是“前后左中右”五字。

李自成脸色发紫,哑声道:“快把那陈黄中这畜生拿来,把他千刀万剐!”

一位英气勃勃的将军朗声道:“启奏大王,左金王查知了罗大哥的冤枉,军中愤愤不平之人甚多,小将昨天无法启禀皇上,怕弟兄们闹事,已擅自将那陈黄中这畜生杀了,陈尸在午门之外,众兄弟每人一刀,已将他斩成了肉酱,小将擅自行事,请皇上治罪。”这人是田见秀,也是职居权将军,势力与刘宗敏相埒。

李自成点头道:“杀得好,杀得好,你有功无罪。牛金星,你去支一万两银子,跟左金王一同去送给曹操的家属。”革里眼贺一龙叫道:“多谢大王!不过曹操还有什么家属?他给大王一处死,刘将军就把他妻子儿女,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了!”

李自成哼了一声,转身走入后殿。殿上众将一哄而散,有的欢声呼啸,快步奔出,想来又是率领部属去抢劫據掠了。

次日上午,袁承志正在宅中和众人谈论昨日在殿中所见,洪胜海匆匆进来察报:“制将军来拜访袁相公。”袁承志急忙迎出,见李岩神色严重,怕有大事发生,忙迎入书房。

李岩道:“兄弟,大事不妙。大王命刘将军他们杀了乱世王、革里眼两位兄弟,老回回见情势不对,已带了自己的队伍,以及乱、革两营人马,一共三营,反出顺天,投西南而去。”袁承志惊道:“大王为什么要杀自己兄弟?乱世王和革里眼要反大王吗?”李岩摇头道:“乱、革二人忠心耿耿,怎么会反大王?定是昨日议论罗汝才罗大哥冤枉被害,说话中得罪了大王,加上牛金星、刘宗敏他们从中挑拨,大王忍不住气,就此杀了二人。”两人长声叹息。袁承志留李岩用了午饭,继续商量时局。

说到申酉之交,天色向晚,李岩正要告辞,忽然宋献策来访。他说先曾到李岩府上,得知他在果毅将军处,便寻着过来。

宋献策说道:“今日上午,大王点兵追赶老回回不及,大发脾气,召集诸将集议。”李岩道:“左、革五营誓共生死,老回回既去,蔺、革二人又死了,须得保护刘贺二人,又得防他们作乱。”宋献策道:“大家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不过牛金星那厮却不断说你的坏话,也说我的坏话。”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什么坏话好说?”

宋献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时,人心不附,那时我想了个计议出来,造了一句谶语,说是‘十八子,主神器’,叫人到处传播。十八子,拼起来是个‘李’字,便是说大王应有天下。老百姓们听到了,以为大王天命攸归,大家都来归附,咱们的声势登时大了起来。李将军可还记得么?”李岩道:“怎不记得?我作儿歌,你作谶语,动摇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劳啊。”宋献策摇头道:“牛金星对大王进谗,说那句‘十八子,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将军!下面又加上一句话,说什么‘山下石,坐龙椅’,押韵得很。”

李岩心头大震,他知自古以来帝皇最忌之事,莫过于有人觊觎他的宝座。历朝开国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汉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杀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们谋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这句话,那可糟了,不由得颤声道:“这……这……这……”

宋献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将军也不用担心。不过今日诸将大会,会中刘将军、李将军、高将军他们,众口一辞地都说制将军自命清高,瞧不起友军,说他们部属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几两银子,跟大娘闺女们说几句话,制将军的部下就去呼喝干涉。牛金星却道,制将军这不是自命清高,而是收罗人心,胸怀大志。李双喜将军是大王的亲侄儿,高必正将军是大王的表弟,咱们疏不间亲,很难说得上话。”

李岩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腾的一声,重重坐落椅中。

宋献策道:“我为制将军分辩得几句,众将就大骂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会胡说八道。我气不过,就出来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军师见爱,兄弟感激不尽。”宋献策叹道:“田将军、刘芳亮将军,谷大成将军他们几位,倒说了公道话。咱们虽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吴三桂虽降,其心尚不可测,满洲鞑子虎视眈眈,更是一大隐忧。大王大业未成,却先诛杀异己,众军虐待百姓,闹得人心不附。”三人相对叹息,宋献策起身告辞,李袁二人送出大门。

袁承志听了宋献策一番话,见他虽然身高不满三尺,形若猕猴,容貌丑陋,说话却极有见识,说道:“大哥,这位宋军师实是个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谋,很了不起。只是大王爱听牛金星的话,不肯重用宋军师。其实大王许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于宋军师的主意。”李岩随即告辞,袁承志道:“我送大哥几步。”他怕李自成手下有人会暗害李岩,送一段路是保护之意。

两人默默无言地携手同行,走了数百步。

李岩道:“大王虽已有疑我之意,但为臣尽忠,为友尽义。我和大王共历患难,创建大业,终不能眼见大王大业败坏,闭口不言。你却不用在朝中受气了。”

袁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来官的。大哥当日曾说,大功告成之后,你我隐居山林,饮酒长谈为乐。何不就此辞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钉?”李岩道:“大王眼前尚有许多大事要办,总须一统天下之后,我才能归隐。大王昔年待我甚厚,他虽打下北京,但军纪败坏,属下众将四分五裂,自相残杀,眼见他前途危难重重,艰险万分,那正是我尽心竭力、以死相报之时。大王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相报。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

两人又携手走了一阵,只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而起,料是闯军又在焚烧民居。李岩与袁承志这几天来见得多了,相对摇头叹息。暮霭苍茫之中,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听他唱道:“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

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缓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李岩听到这里,大有感触,寻思:“明朝开国功臣,李善长、刘基、傅友德、朱亮祖、冯胜、李文忠、蓝玉等大功臣尽为太祖处死。这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此人人难以自保之际,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歌声渐渐远去,说不尽的凄惶苍凉。“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曲调声在空中荡漾,余音袅袅不绝。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处,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见袁承志,便奔到厅口,叫道:“小师叔,你回来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道:“你也来了。有什么事?”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

袁承志见封皮上写着“字谕诸弟子”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地接过来,抽出信纸,见信上写道:“吾华山派历来门规,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巅。”下面签着个“清”字。

袁承志道:“啊,会期就将临近,咱们该得动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他们也都要去呢。”

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却不见青青,问焦宛儿道:“夏姑娘呢?”焦宛儿道:“好一会儿没见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

袁承志把门一推,房门并未上闩,往里张望,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囊、长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袁承志大急,在各处翻寻,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当然抛了我平民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这时候兵荒马乱,却又不知到了哪里?”想起那晚与阿九同衾相拥,也并非全不动心,此后也一直颇起见异思迁之念,不禁自愧,心想:“我的确是变了心。青弟如此责我,倒也非全然无因,未必真是她错怪了我!”

他呆呆坐在床上,茫然失措。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吃惊。众人得知讯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嘴八舌,有的劝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吧,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找到之后,立即陪她上华山来相会。你放心,阿九妹子的安危,唯我是问。你待我这样好,我尽心竭力,照顾阿九妹子,决不负你。”说着一拍胸口,大有豪气。

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权将军为人不端,定要侵害公主。惕守,你武功强,帮我照看保护。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不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我偏偏自己来。”她做愤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筹划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又想:“师父一心只放在公主身上,我只有保护得公主平平安安,才讨得师父的欢心。”

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李自成见了穆人清的谕字,知他奉有师命,眼见留他不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

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千万小心。田见秀、谷大成、刘芳亮他们几位,顾全大局,明白事理,缓急之际,可跟他们商量。请你劝告大王,要约束众兄弟不可欺侮百姓,也不要对付刘希尧、贺锦这些自家兄弟。大哥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两人洒泪而别。

当口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希敏、洪胜海等取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甚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迸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看去,点了点头,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淡淡地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两天不到,问起这劳什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淮钉的?”店小二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哪些人问过呢?”说着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头儿,就是光棍混混儿,哪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

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稀奇,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生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问:“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过了一会儿,忽然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根龙头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顿,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洪胜海又塞了块碎银给他,要他详细说来。

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可真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间。”袁承志听到这里,心想:“那晚温方悟在宫中为惕守所伤,中了她铁钩,但惕守又给了他解药,想来解了毒,因此仍有四人。”只听那店小二续道:“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哪知当的一声,嘿,你道什么?”崔希敏忙问:“什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人不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账上!’你老,你可见过这样阔绰的叫化婆么?”洪胜海逗他说话,接口道:“那倒没见过。”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

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地道:“哪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白地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吗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丁丁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嘿,你道是什么?”崔希敏道:“什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叫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彩,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什么?”崔希敏道:“什么?”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

只见那桌子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会,那也不打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哪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不对,阿九容貌美丽,清秀可爱,己所不及,何况她是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爷爷与父亲都是江湖上匪类邪人,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爱上了她,怎会紧紧地抱住了她,轻怜蜜爱,含情脉脉?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后来又听人说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地要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地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

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转念之间,计谋已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夕上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哪里?”温方达道:“你去哪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哪知等到他这时候还没来。”

四老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都是心头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扣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

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叫你撞在我们手里。”

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嚓的一声,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做该死!”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

四老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什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湖色衫子上撕下一块绢片,又从怀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绢片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什么宝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当真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绢片上写道:“今生不能再见,我父重宝,均蹭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什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贝。你那死鬼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翡翠鸳鸯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整理珍宝金银之时,她见这对翡翠鸳鸯玉质晶莹,碧绿通透,雕刻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鸳鸯。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丁丁两声清脆之音,一对鸳鸯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已抢先捡起。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翡翠鸳鸯如此珍异,眼都红了。四人心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

青青含泪不语。温方山道:“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

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我只捡了这对鸳鸯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哪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

四老走到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也不假。”温方义道:“逼她领路去取。”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最高。”

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地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趁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不料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华山。宝藏没找到,还死了崆峒派的两个同伙,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念头。当。张春九和那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便也因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就只怕袁承志追到。

这日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颇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连声急叫:“炒菜、筛酒,煮面条儿!”等店伙端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方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地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发黑,鼻孔里也没气了。

温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摔落,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晕死了过去。温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什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最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额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筷夹蜘蛛,塞入他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便即毙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尸身。方山、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四散逃命。

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又悲痛,又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蹑上我们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逼着店伙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

行了数日,一晚客店中忽然人声嘈杂,有人大呼偷马。温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黑暗中忽然嗤的一声,一股水箭迎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登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用力挥出,那人一头撞到墙上,脑浆迸裂。

温方达、温方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得听见温方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抓乱挖,才知不妙。温方达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方悟已然气绝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溃烂。

温方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边毒药也早给我们搜出,可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温方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跟咱们作对。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眼见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突然反脸,以致功败垂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是什么缘故。”温方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看来他就是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静岩报仇的狠毒,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埋葬了,商量了半天,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害,不但饮食特别小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这日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庙的破殿之中。温方达年纪虽老,仍具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才安心睡觉。睡到中夜,佛像之后忽然窸窸数声,两人登时醒觉,只当是老鼠,也不以为意。

温方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甫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温方达虽然事起仓促,但究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跃上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方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地里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了半截。佛像后面跃出两名黄衣汉子,一一人使刀向温方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毒雾。温方达右手连扬,波波两声,两支袖箭登时把两名汉子穿胸钉死。温方山并不住手,仍在乱舞乱打。

温方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方山竟是充耳不闻,他神智已为毒雾所迷,钢杖越使越急。温方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兵刃。温方山把钢杖舞成一团银光,急切间哪里抢得入去?突然间温方山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龙头撞在自己胸前,鲜血直喷,双脚一挺,眼见不活了。

青青见三位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温方山是她亲外公,向来待她比别的四位爷爷亲厚些,这时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方达默不作声,把温方山的尸身抱出去葬了,在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走吧!”青青在外公坟前叩拜了,只得随着大爷爷连夜赶路。

温方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陕西境后,有一名红衣少年挨近他身边,给他手起掌落,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他铁青了脸,越来越乖戾,连话也不敢跟他多说一句。

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颇为口渴,在一座凉亭中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陕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方达喝道:“你要干什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方达道:“那人呢?”乡农道:“他已骑马走了。”

温方达怕有诡计,命青青取信拆开,见无异状,才接过信笺,见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三个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详情,可看下页。”温方达骂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揭不开来。他伸手人嘴,沾了些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笺上写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方达愈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揭开第三页,只见笺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掷落,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冒。

原来三张纸笺上均浸了剧毒汁液,纸笺稍稍粘住,笺上写了激人愤怒的言辞,使人狂怒之际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湿唾液,剧毒就此入口。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毙命。

温方达惊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脑晕眩,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觉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飞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五毒教的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掷来,如风似电,大声狂叫,铁戟穿胸而过,身子竟给钉在地下。温方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

青青叫道:“大爷爷,你怎么啦!”俯身去看。温方达左手疾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闪耀,戟尖已刺到胸口,退避已然不及,只有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看时,短戟已给人打落在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脚背。

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给人牢牢揪住,动弹不得。那人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

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得不知将如何惨酷,倒是给大爷爷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

何红药阴恻恻地笑道:“你要我一刀杀了你呢,还是喜欢给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把脸孔弄得跟我一般模样?”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让她带我去好了。”说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跟我一同去吧。”

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

何红药道:“放开你?哼!”拾起温方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个大坑,把温方达和那名五毒教徒两人的尸身都投人坑里,盖上了泥土,掩埋时不住喃喃咒骂:“你父亲虽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磨他。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头之恨。怎么你又叫他们做爷爷?”

青青不答,心想:“我如说了,你又要骂我妈妈。”便道:“他们年纪老,我便叫爷爷!总不成他们来叫我奶奶!”

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里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何红药解开青青脚上皮索,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须得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失,无法拉扯青青,于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让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监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需何红药指点路径。

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宿。青青身处荒山,命悬敌手,眼见明月在天,耳听猿啼于谷,想起父母和袁承志,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里还睡得着?

次晨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华山绝顶。青青听袁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这时抬头望见峭壁,见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飞瀑,正和袁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心酸,流下泪来。

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哪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在这里面。”何红药侧头回想,记得当年金蛇郎君藏身之处确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咱们上去见他。”青青见她神色可怖,虽然自己死志已决,却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

何红药拉着青青往草丛里缩身藏起,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许做声!”从草丛中望出去,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中年人谈笑而来。

青青认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自己只要一动,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时嵌入喉头,只听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日内总也便到。道长不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贪下棋,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老道巴巴地赶来干吗呀?凑热闹么?”两人不住说笑,逐渐远去。

何红药深知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心想险地不可多耽。当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侧,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住一棵老树,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缓缓缒下,那是她昔年曾做过多次之事。当年那负心郎手执金蛇剑,恶狠狠地守在峭壁山洞口的情景,蓦地出现在脑海,景物如昨,不知这人此刻是否便在洞里。青青见到峭壁上的洞穴痕迹,叫道:“是这里了!”

何红药心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郎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回心转意,又和自己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地鞭打自己一顿出气,甚至杀了自己,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子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

当日哑巴取了金蛇剑后,出洞后仍用石块封住洞口,怕人闯入。何红药见洞口只剩一个小孔,右手乱挖乱撬,把洞穴周围的砖石青草拨开。何红药命青青先进洞去,掌心中扣了剧毒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

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绳索,命青青拿在手里照路。青青一呆,心想:“烧了绳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道她也不回去?”

何红药愈向内走,愈觉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大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跟老娘捣鬼,要叫你不得好死!”

蓦地里寒风飒然袭体,火光颤动,来到了空廓之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大震,举起火绳四下照看,见四壁刻着无数武功图形,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金蛇郎君和她虽然相处时日无多,但给她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早已深印心里,然文字在壁,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你想不想见我啊?”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簌簌地乱落。

她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哪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这里!”何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哑了嗓子问道:“什么?”

青青道:“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泪如雨下,悲苦之极,数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陡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

青青见她如此悲苦,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袁承志也是这般负心,两人实是同病相怜,忽然扑过去抱住了她,放声痛哭。

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掘。

青青惊道:“你干什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头也好。”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又惊又怕。

洞内土石质地松软,何红药右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泥石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当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

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地唱歌,唱的是摆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

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突然惊呼,只觉面颊上给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金钗。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扳动,骷髅牙齿脱落,金钗跌落。她捡了起来,拭去尘土,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你妈妈名叫‘温仪’?”青青点了点头。

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地道:“好,好,你临死还是记着那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如疯似狂,神志已乱,心想两人毕命之期便在眼前,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将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一呆之下,喝问:“你干什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在天之灵有知,女儿已完成了你们合葬的心愿。”

何红药夺过骨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头。何红药反掌击出,青青身子后缩,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在她肩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不许你们合葬!”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合,再也分拆不开。她妒念如炽,把一根根骸骨从坑中捡出,叫道:“我要把你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叫你四散飞扬,四散飞扬!永远不能跟那贱婢相聚!”

青青大急,抢上争夺,拆不数招,便给打倒在地。何红药脱下外衣铺在地下,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让她动弹,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经燃着,石洞中浓烟弥漫。

这石洞封闭已久,内洞充塞秽毒之气,外洞中的秽气当二人入洞时给山风吹散了大半,何红药和青青两人初时入洞还不觉得,何红药一烧衣服,热气一吸,内洞的秽气涌将出来,两人登时头昏目眩,胸口烦恶。青青向外奔出数丈,神志迷糊,便即摔倒。

袁承志在饭店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的记号,知她召集教众,大举追击,同时青青又落入温氏四老手里,不论哪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不久查知温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这一来更加挂虑,日里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这一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一行人途中又会合了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三人,他们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素来交好,亲如家人,同到山上聚会,亦无妨碍。

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边见到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撬土,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方达和另一人的尸首。

袁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期,穆老师父就算还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哪一位到了,定会出手相救。”袁承志道:“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是有备而来,可别让师侄们遭了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也到了,怕他们怎的?大家快上山啊!”

众人把马匹寄存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时,忽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数粒暗器飞上天空,隔了片刻,才一齐落下。袁承志喜道:“木桑道长在上面,他在招呼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枚铜钱,向天力掷,只见三颗黄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这一下劲道好足!”

袁承志正要跃出去接还铜钱,突然山腰中掷出一个黑黝黝的算盘,飞将上去兜住了三枚铜钱,这才落下。一人从树后蹿出,接住算盘,乞擦乞擦地摇晃,大笑而来,正是铜笔铁算盘黄真,笑道:“师弟,你好阔气,铜钱银子也随手乱掷,这可不是挥金如土吗?我们生意人瞧着可着实肉痛。做生意的钱一入手,可不能还你了。”

崔希敏大叫:“师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他也不理会是什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加倍用力,站起来时,额角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块。安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崔希敏只管傻笑。

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礼。接着木桑道人过来相会,各人上前拜见,互道别来情事。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踪迹,忽然间树丛里扑出两头巨猿,一齐紧紧搂住了袁承志。崔希敏大吃一惊,伸拳便打。承志笑道:“大威,小乖,你们好!”伸手轻轻格开崔希敏打来的一拳。两头巨猿突然吱吱乱叫,放开了承志,猛往山壁上蹿去。崔希敏道:“是小师叔养的吗?糟糕,巨猿生气了!”眼见两头巨猿越爬越高。

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着什么好东西,见我回来,要取出来给我。”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雾,那处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一惊,又见两头巨猿在高处指手画脚,大打手势,似在招呼自己过去。

安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在叫你呢!”袁承志道:“不错!”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绕道上了峭壁之顶。

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点燃火把,缒绳下去。两头巨猿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袁承志刚到洞口,便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住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狭道,只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一看,竟是青青。

这一下惊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为微弱。眼见内洞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里,正是何红药,还想人去相救,突然间胸口作恶,便欲昏倒,忙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住绳子。

哑巴和洪胜海一齐用力,吊起两人。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深深吸了两口气,突然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呕起来。

众人在峭壁上甚是担忧,只怕他中了秽气毒雾,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和洪胜海战战兢兢地缓缓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

袁承志只因吸入洞中秽气多了,脚一着地,头脑晕眩,立足不稳,登时软倒。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过了一会儿,袁承志悠然醒来,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又过一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青青神志渐复,断断续续地把洞中情由说了。

承志黯然点头,道:“青弟的母亲遗命要和丈夫合葬,现今两人虽尸骨化灰,但终于合葬在一起了。”青青道:“那恶婆娘虽然凶恶,但她对我爹爹一往情深,我爹爹对她负心,甚是不该。”向承志道:“大哥,我们该当救她性命。”承志点头道:“甚是!”崔希敏自告奋勇,入洞救人。承志嘱咐洞内秽气有毒,救了人立刻出来。

崔希敏进洞后不久即出回上,说道:“山风厉害,洞里秽气已大半吹散。那婆娘已经断气了。我怕洞里不能久耽,只把她尸体胡乱埋在坑里。”青青点头道:“她跟我爹爹、妈妈同葬一穴,她如死后有知,心中也必欢喜。但盼他们三人不要吵架才好。”承志道:“你放心,你爹爹一定帮你妈妈。”青青怒道:“我妈比她美貌,所以我爹爹一定帮我妈妈。将来你也这样,是不是?”承志奇道:“什么将来我也这样?”青青反掌打去,承志和她乍见重逢,正自大喜,见她反掌打来,便不闪避,啪的一声,重重打中脸颊。青青哭道:“将来你只帮阿九不帮我,我还是死了的好!”

安小慧要岔开话题,抚摸着两头巨猿头顶,说道:“幸好大威和小乖发现得早,要是迟得些时候,只怕青姊姊和承志大哥在洞里中秽气之毒更深。”众人都说的确好险,幸亏畜生的知觉灵敏,远远的就察觉有异。众人一路谈论适才的险事,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进石屋,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

青青内功不及承志,吸的秽气又多,次日仍不痊可,有时神志糊涂起来,又哭又闹,昏迷中只骂承志负心无义,喜新弃旧。

众人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他。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不住呕吐黑水。袁承志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儿。山洞或井底久不通风,秽气不泄,贸然入内,往往中毒,以致丧命,行走江湖之人见过不少。如非当场殒命,获救之后通常渐渐苏醒,但青青脸色有异,呕吐黑水,似乎除密洞秽气外,另中了何红药或金蛇郎君身上所染奇异毒药。袁承志只盼何惕守便在近旁,她或能知救治之法,更携得有解药。

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都说青青这样一个好姑娘,虽然爱使小性子,心地却好,倘若就此不治,可真叫人难过,承志更不免伤心一世。众人唉声叹气,愀然不乐。

将到黄昏,两头巨猿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抱着儿子归钟,小孩儿笑得傻里傻气的,身子可大好了。归二娘得知青青中毒,忙把儿子未服完的茯苓首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一颗。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去。

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叩见师父、二师叔、二师娘。他见袁承志年纪甚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

袁承志见这师侄四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声彩,心想大师哥英雄了得,确要这般威风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跟这位师侄可差得远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拦住,向黄真其余八名弟子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别多礼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袁承志道:“冯兄定是得着大师哥真传了。”

黄真眼见冯难敌不对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他向来滑稽玩世,于这些礼数也并不考究,当下笑道:“师父算盘精,教出来的徒儿也就爱占便宜,向小师叔磕几个头,又未必有见面钱,可就太吃亏了。”

冯难敌给师父说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志急忙拦住。冯难敌当下命大儿子冯不破、二儿子冯不摧向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袁承志没见面钱给不破、不摧兄弟,微觉尴尬。

冯不破今年二十三岁,冯不摧二十一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的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俩三分。他二人手下也确有点真功夫,这时候见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心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此人不知什么事吃了亏,这般哭哭啼啼的,脓包之极,英雄好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对他更加瞧不在眼里。他二人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强。当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小师叔祖比试一场,让他出个丑,万一给父亲或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俩头上。

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迎面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喝道:“喂,你们哥儿俩探头探脑地找什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在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请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正跟梅师哥练武呢。”

三人兴冲冲地赶往山后。冯氏兄弟心中盘算,用什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叔祖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是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路都使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头。

刚转到山后,忽听得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赶去,只见孙仲君挺着单钩,正在追逐一人。

注: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迹,当时文士笔录见闻而流传后世者甚多。诸书作者以立场对立,对李自成无不极为仇视,文中自多夸张及诬蔑,未可尽信。但闯军初时纪律严明,进北京后便即腐败,当属事实。以下所录为《明季北略》一书中若干记载:文中所谓“贼”指闯军而言,可见作者极有偏见。)

◎昧爽,阴云四合,城外烟焰障天,微雨不绝,雾迷,俄微雪,城陷。或谓先有人伏内,通太监曹化淳弟曹二公内应开门;一云:太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出迎贼。贼将刘宗敏整军入,军中甚肃。……太监曹化淳同兵部尚书张缙彦开彰义门迎贼。……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入内应耳。……已而贼大呼开门者不杀,于是士民各执香立门,贼过,伏迎,门上俱粘“顺民”,大书“永昌元年顺天王万万岁”。

◎贼尽放马兵入城,乱入人家。诸将军望高门大第,即入据之。刘宗敏据田宏第,李牟据周查第。

◎掌书宫人杜氏、陈氏、窦氏为自成所取,而窦氏尤宠,号窦妃。又有张氏,亦嬖之。自成集宫女分赐随来诸贼,每贼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献策等亦各数人。

◎四月初一日,宋献策云:“天象惨列,日色无光,亟宜停刑。”初七曰,自成过宗敏第,见庭院夹三百多人,哀号半绝。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缙绅十一,余皆杂流武弁及效劳办事人。释千余人,然死者过半矣。

◎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贼兵满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中途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拣择而后释者。若缚至刘宗敏伪府便无生理。

◎贼初入城时,先假张杀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间者,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人,分为五段,据称以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后恣行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没,其中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

◎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做伴。藏匿者,押男子,遍搜,不得不止。爱则置楼马上。有一贼挾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挟带二三人者。不从则死,从而不当意者亦死。一人而不堪众嬲者亦死。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贼将各踞巨室。籍没子女为乐,而士兵充塞巷陌,以搜马搜铜为名,沿门淫掠。稍违者,兵加其颈。门卫甚严,即欲脱免,不可得也。不顾青天白日,恣行淫戏。

◎贼无他伎俩,到处先用贼党扮作往来客商,四处传布,说贼“不杀人,不爱财。不奸淫,不抢掠,平买平卖,蠲免钱粮,且将官家银钱分赈穷民,颇爱斯文秀才,迎者先赏银币,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县。”……于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无知穷民皆望得钱;拖欠钱粮者皆望蠲免。真保间民谣有“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等语,因此贼计得售。

◎贼兵入城者四十余万,各肆掳掠。自成或禁止,辄哗曰:“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让我辈耶?”

桉:《明季北略》一书作者计六奇,书成于清初,内容甚详,于李自成在北京之行动,逐日记载,但作者主观上极度反对农民义军,所记未必客观真实。

中国历代农民起义军,未必皆纪律甚佳,当起事之初,声言吊民伐罪,伸张正义,但一旦声势既成,迫于形势,烧杀掳掠,往往在所不免。赤眉、黄巢、李自成、张献忠、太平天国之失败,皆与军纪不良有关。《水浒传》中梁山泊众英雄劫法场或攻城掠地之时,如李逵“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渠”(第三十九回),如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青州城外“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第三十三回)当代研究历史者片面肯定农民起义军,认为李自成不好酒色,军纪极佳,言李军在北京残害百姓者并非事实,有人擅自(按照著作权法:评注须得原作者同意授权。)评注《碧血剑》,大肆攻击书中写李自成纪律不佳为诬蔑,此种看法恐无史实根据。郭沫若所作《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在一九四九年前后影响甚大,该文并不否定李自成军有奸淫掳掠之举,不过及不上官兵厉害而已,文中说,“流寇都是铤而走险的饥民,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在初,当然抵不过官兵,就在奸淫掳掠焚烧残杀一点上比起当时的官兵来更是大有愧色的。”其中引述史书,说刘宗敏“拶挟降官、搜刮赃款、严刑杀人……杀人无虚日,大抵兵丁抢掠民财者也……而且把吴三桂的父亲吴襄绑了来,追求三桂的爱姬陈沅,不得,拷掠酷甚。”也说到“李岩上书谏李自成爱护百姓,应下令‘一切军兵不宜借住民房,恐失民望。’自成见疏,不甚喜,既批疏曰:‘知道了’,并不行。”

中共中央领导人对这篇文章十分注意,在军队进入大城市之前,三令五申,不得骚扰民居。有记载说,当年毛泽东在率领高级文武官员进入北京之时,曾笑称:“我们进北京去要应一场大考。”意谓当严守纪律,通过不受繁华腐败生活之引诱的考验,不可蹈李自成之覆辙。陈毅于部队进入上海之前,严格下令不准进入民居,即使伤者病人,天下大雨,也不得进入民居、商铺,其部属果然遵行,部队夜入上海,次晨中外人士见马路上睡满官兵。

清初民间流传通俗白话小说《铁冠图》,叙崇祯官中宫女费宫蛾佯从李自成部将罗某,将其刺死事迹。我以为小说中对李自成部队的奸淫掳掠过份夸张,似不可取。

中共领导人对于李自成军纪的评论:

◎毛泽东:1.毛泽东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讲话,指出:“近曰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二日毛选第三卷《学习与时局》又《郭沫若年谱》上册:该文曾送经董必武审阅,于三月十九曰至廿二曰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其中指李自成失败的三大原因:一、骄傲自满,二、失却原来的优良作风和纪律,三、屠戮功臣,使领导核心解体。)2.毛泽东写信给郭沫若:“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作整风文件看待。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这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倘能经过大手笔写一篇太平军经验,会是很有益的,但不敢作正式提议,恐怕太累你。”“你的史论、史剧有大益于中国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决不会白费的,希望继续努力。”(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十曰《毛泽东书信选集》,241一242页)

◎陈毅: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日,陈毅去阜平县械南庄访聂荣臻,两人会谈,陈毅说:“李自成攻克北京,骄傲自满,飘飘然,昏昏然,最后失败。”(《九大元帅珍闻轶事》,377一378页)

◎徐向前: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三日,徐向前在晋察鲁豫军区前方指挥所山西翼城高干会议上讲话:“李自成进北京后,便昏昏然。他的许多文臣武将,只图做官、享福、贪污、腐化、摘女人、抢东西,军队无纪律,把北京城槁得一团糟。结果前功尽弃,李自成最后也在九宫山被杀,真是亡国、亡党、亡头。”(《在徐帅指挥下》,13页)

◎薄一波、叶剑英:一九四九年元旦后,中共中央在西柏坡开政治局会议,会议期间,叶剑英、薄一波等根据毛泽东出的题目,讨论进城后的问题,“……进城以后,要始终保持政治上的清醒,经得起胜利的考验,千万不能做李自成。李自成进了北京,他和部下就是吃了陶醉于胜利的大亏,很快就腐化起来,结果只做了四十天‘大顺皇帝’就失败了。”(薄一波:《领袖、元帅、战友》,164一165页)

◎刘伯承:一九四八年四五月间,刘伯承看了华东野战军文工团演出的话剧“李闯王”,剧情说李自成的起义军打到北京后,将领中有些人在胜利中只顾个人享乐,大肆抢掠财物,纪律败坏,内部发生分裂,因而丧失了斗志……最后终于失败,刘伯承说这个戏演得好,对军队有教育意义。(《二十八年间……从师政委到总书记》三编,206页》◎罗荣桓: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九日,东北野战军总部开会后,请军以上干部吃烤羊肉,有人要求喝酒,罗荣桓说可以,但不得喝醉,并给大家讲了李闯王进北京的故事,他说:“闯王李自成进北京后,骄傲自满,以为大功告成……他的一些骄兵悍将,沉湎酒色,争功诿过,弄得内讧迭起,结果……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运动失败了……”(《罗荣桓在东北解放战争中》,235页)

关于李自成杀害同伴及功臣:

《明史》卷三〇九《李自成传》:“……先是有马守应,……(按:马守应为回族人,起义后称老回回……);贺一龙称革里眼;贺锦称左金王;刘希尧称争世王;蔺养成称乱世王者,皆附于自成,时号‘革左五营’。……自成善攻,汝才善战,两人相须,若左右手。自成下宛叶,克梁宋,兵强士附,有专制心,顾独忌汝才,乃召汝才所善贺一龙,宴缚之,晨以二十骑斩汝才于帐中,悉兼其众。……自成既杀汝才、一龙,又袭杀养成,夺守应兵,击杀袁时中于杞县。……李岩者,故劝自成以不杀收人心者也,及陷京师……又独于士大夫无所拷掠,金星等大忌之。定州之败,河南州县多反正,自成召诸将议,岩请率兵往。金星阴告自成曰:‘岩雄武有大略,非能久下人者。河南,岩故乡,假以大兵,必不可制,十八子之谶,得非岩乎?’因谮其欲反,自成令金星与岩饮,杀之。贼众俱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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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庸小说有三个版本:旧版连载版)、修订版新版三联版)和新修版
  1955年至1972年的小说稿称为旧版,主要连载于报刊,故“旧版”,也称“连载版”。连载后的各小说又出现了许多没有版权的单行本,现大多已散佚(直至2000年后,金庸所有作品的旧版都被书迷完整整理出电子版)。
  1970年起,金庸着手修订所有作品,至1980年全部修订完毕;是为“修订版”,“新版”,冠以《金庸作品集》之名,授权三联书店出版发行,“修订版”故俗称“新版”、“三联版”。
  1999年,金庸又开始修订小说,正名为“新修版”,至今已全部修订完毕,分别授权大陆广州出版社、台湾远流出版社、香港明河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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