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
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便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
袁承志见到哑巴,心中大喜,扑上去拉住了他,连问:“崔叔叔呢?”竟忘了他是哑的。哑巴咧开了嘴只傻笑,显然再见到袁承志也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才向安大娘指手画脚地做了一阵手势。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和哑巴打了一阵手势,哑巴不住点头,双手连连鼓掌,啪啪声响。袁承志却不知他对什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安大娘拉着袁承志,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地相救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伯伯去。”袁承志道:“安婶婶,我跟你一起去。”
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曾教过你崔叔叔武功。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两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哑伯伯是他仆人,我请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承志点头答应,心想那人如不肯收我,倒也很好。
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蠢,没自己主意,只好碰你的缘法吧。”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给他戴在腕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便即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
承志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是那位老前辈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大娘眼圈红了,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封信,交给哑巴转呈他主人。四人出门,分道而别。
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极为亲切,日间一战,更是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均感恋恋不舍。
哑巴知袁承志受了伤,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行走若飞。
这般晓行夜宿,不断向北行了一个多月。袁承志伤处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个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什么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向西北而指。
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过了一峰又一峰,山旁尽是万丈深谷。袁承志揽住他头颈,双手拼命搂紧,唯恐一失手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峰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石屋。
哑巴脸露笑容,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是许久没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险峰顶上,也不知粮食和用具是如何搬运上来的。
过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什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哑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险峰索居,颇苦寂寞,忆及与安大娘母女相处时的温馨时日,恨不能插翅飞了回去。
一天晚上,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床前。那老人须眉俱白,但红光满面,笑嘻嘻地打量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来,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为徒?”
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你故世的父亲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即起身。哑巴知道老人答允收他,喜得把他抛向空中,随手接住,连抛了四五次。
那老人听得袁承志嬉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纪,居然已知行侠仗义,救人妇孺。可了不起哪!你有什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不让我瞧你的功夫,怎么教你啊?”
袁承志才知师父并非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传的伏虎掌法从头至尾练了起来。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信,他只教了你几天,便有这般成就,确是不错了。”
袁承志听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问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话头。等他停口,忙问:“崔叔叔在哪里?他好吗?”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闯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哑巴摆了张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个中年书生,空手做个持剑姿势。那老人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风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向画中人瞧了两眼,心道:“你可比我师父年轻得多啦,怎么反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头,不知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地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
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我华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过两个徒弟,此后一直没再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这些年来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我的关门徒弟。你可得好好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
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剑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什么呀?啊哟,对不住,这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哪知其实他和蔼可亲,谈吐很是诙谐。
“神剑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当世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近二十年来从未遇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是以名气却不甚响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又得崔秋山与安大娘全力推荐,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个大大的忠臣,是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无子无女,一剑独行江湖,临到老来,忽然见到一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心中的欢喜,实在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师。不由得竟大反常态,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糊涂啦。”
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问:“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着闯将打仗,没时候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说,凭他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哑巴道:“像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学了不少招儿去啦,不过跟我两个徒儿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出手似电,一直对他佩服得了不得。听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还高得多,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下甚喜。
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许多规条,什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做坏事,不得随便杀人伤人。你可得记住了。”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更不会随便杀人伤人。”
穆人清道:“好,现下咱们便来练功夫。你崔叔叔因时候紧迫,把一套伏虎掌一股脑儿地传给了你。这套掌法太过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地用。我先教你一套长拳十段锦。”
袁承志道:“这个我会,倪叔叔以前教过的。”穆人清道:“你会?学得几路势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长拳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脸儿涨得通红,不敢再说。
穆人清拉开架式,将十段锦使了出来,势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样。袁承志暗暗纳罕,心想这有什么不同了?
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
袁承志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师父长衫后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
袁承志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见师父已在两丈之外。他甚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开。
袁承志嘻嘻哈哈地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之术,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
这时承志赶得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承志早忘了嬉笑,全神贯注地模学身法,追捉师父。
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回臂一把将他抱起,笑道:“好徒弟,乖孩子!”又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挠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照练。越打越起劲,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地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
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空隙。敌人如是好手,他的脚这么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连说带比地教导。袁承志大是钦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各家各派修炼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然费时甚久,见效极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是威力奇大。因内外同修,临敌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
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是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均奖勉有加。
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叫你拜祖师,你知为了什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
穆人清从室内捧出一只长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
袁承志惊喜交集,心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志依言下跪。
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传到后来精妙之招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给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起。
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哪知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怕要断送在他手里。”袁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杀”的教训深深记在心头,再也不忘。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哪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
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出声。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地走上峰来。
那道人身穿青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无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
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朋友,快给道长磕头。”
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起。
凡学武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地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小成,双臂顺乎自然地轻轻一抵。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居然还找到这样个好娃娃。”
穆人清跟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
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什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承志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交了给他。
承志谢了,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站起身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什么东西所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道哪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地给我拿去吧!”
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承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拼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只觉太大了些,不甚合身。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承志胸口刺去。
这一剑迅捷无比,承志哪能避让,大惊之下,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道谢。
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这件东西墨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心甘情愿了。”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地不答。
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导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便下不了手。第二次动手,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冷笑,临别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不过仗着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什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级来见你。”
木桑道:“多谢你好意。但我总盼他能悔悟,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能悔改,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变本加厉。这种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
袁承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不端,武功却甚高强,捧着那件背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
木桑拍拍他肩膀,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担心。”
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陡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些没有?”他忙道:“什么?老道的武功向来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教领教‘千变万劫’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地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
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地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
围棋易学难精,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大要。他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是镔铁外镀白铜。两人落子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动听。
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一负,还想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地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兵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相陪,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袁承志练了一会儿新学的剑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
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为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
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真冲出,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五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
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技成,将来再下苦功,也终为碌碌庸手。以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庸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若常存“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亦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承志于此道颇有天分,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地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木桑赢了,但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地取胜。
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记忆木桑所用的各种巧术妙着,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败。
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练武的时刻自然减少,学剑进展之速不如习拳掌之时。穆人清碍于老友情面,起初还不说什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地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都要用来练武。
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说要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
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反称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上,却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的面子,不便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委实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跟武功全不相干,才肯罢休。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承志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
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什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
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气派风度,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吧,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彩,那便是彩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是这么办。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夫,现下既有这样的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承志一听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只一招,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蹿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当下把这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只一招,可是其中腰腿劲力,步法眼神,皆有无数奥妙。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木桑大喜,自吹不已。第三天上,承志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知我对敌时使什么兵器?”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奕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特用钢铸,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上棋盘。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黑铁棋子和白铁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丁丁当当地一阵乱响。哪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同时碰上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均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上棋盘,竟无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才谈得上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半年,天天与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半年中也毫不藏私地传了给他。
这天已是初冬,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筹,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平手先行,那更加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来变去,也仍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武学却极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一二颗打中。
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刚挥动,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正要再喊,忽听得承志大声惊叫,抢上去拉住哑巴手臂,向后力扯。
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巨猿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巨猿打下,突然左臂一紧,已让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承志知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大声答应,双掌分错,轻飘飘地纵到巨猿之前。
巨猿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承志用重手啪的一声,在它背上击落。巨猿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力撑,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巨猿。
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却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巨猿虽然狞恶,他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之相斗。此时的掌法劲力,与之当年在圣峰嶂扯拔豹尾之时,自已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之处,巨猿无不痛得呵呵大叫,心下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
两头巨猿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蹿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他剑法,于是奔进去取出长剑,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
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巨猿肩上刺去,那巨猿急忙后退。
承志长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巨猿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它们性命。”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巨猿,已是易如反掌。两头巨猿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巨猿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巨猿缚住。双猿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捏,巨猿筋骨剧痛,不再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叽叽咕咕地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敷上双猿伤口,又采些果子、栗子给它们吃了。
养了七八天,巨猿野性渐除,又得食物饲养,解去绳子后,居然并不逃走。承志大喜,给雄猿取名“大威”,雌猿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猿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承志一发命令,双猿立即遵行。
这一天,两头巨猿攀到峰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无处可容手足。双猿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落,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峭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有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扒,恰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洞穴。但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甚为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给荆棘刺得斑斑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吱吱乱叫,知小乖必定出事。忙招呼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看时,见到小乖吊在半空。
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峭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上。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右掌直伸到承志面前。承志看时,见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去拔,竟拔不下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上生有倒刺。
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的?小乖指手画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
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峭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儿,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先起出来再说。”
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没反抗。木桑给它敷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拼命讨好,以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叉都有一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沉,原来是金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伸手在腿上一拍,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儿再说。道兄,你说他的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
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当真可说威名远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但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叫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瞧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将他缒落。
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望去,只见脚下雾气一团团地随风飘过,竟不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人钻不进去。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出,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什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
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蹿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甚是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什么意思。洞里还有什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
穆人清寻思:“这江湖异人把他防身至宝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犯难,倒令人担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
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吩咐,先伸火把入洞。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一晚间已把洞中秽气吹尽,火把并不熄灭。
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照时,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身上衣服已烂了七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
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怦怦乱跳,见石室中别无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地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平滑,壁上有无数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什么用意。
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看时,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字形歪歪斜斜,入石甚浅,似乎刻字者手上无力。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插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力拔,微觉松动,便不敢再拔了。
正想再看,听得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
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拉两人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毙命于此。”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字是什么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什么宝物。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什么奇特花样。”
穆人清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什么重宝秘术。承志,明儿你再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承志答应了。
次日清晨,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承志和哑巴将长索一端紧紧系在峭壁彼端的一株大树上。
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
他心想:“听师父说,这人生前是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冷风嗖嗖地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岩石坚硬,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原来石窟中四周石质均甚松软,与泥土相差不远,挖掘甚易。挖了一会儿,忽然丁的一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看时,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的,似乎盒里并没藏着什么东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唯得盒者,务须先葬我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字迹是用墨笔所写。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图你的物事。”
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好在山石松软,挖掘并不费力。堪堪又将挖了三尺,忽然丁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什么东西。”打开盒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盒中书谱地图均非真物,且附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
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从骷髅看来,他身材高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杂草青苔,只道洞口原来便如此细小。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相对的洞孔,将铁盒打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咚咚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儿!”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
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枝短箭,或斜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木桑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也太工心计了,唯恐第一次射出,给人避过,将毒箭分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
从木桶中取出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
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书,形状大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
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偌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在山洞之中,手边也不会有这些工具机括。”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
袁承志棋艺日进,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袁承志的棋艺也只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不待局终,推枰而起,承志连声道歉,木桑一笑,飘然下山去了。
这时承志人长高了,武功练强了,初上华山时还只是个黄毛孩子,此刻已是个身材粗壮,英气勃勃的青年。
这几年间,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
这些时日中,连年水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关外满洲人不住进兵侵袭,朝廷无策抗敌,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却反而加紧搜括,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起义军首领王自用、高迎祥等先后战死。闯将李自成时胜时败,屡遇危难,他多谋善战,往往反败为胜,群豪归心,部属渐增。其后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隐然为众军首脑,不久即称“闯王”,攻城掠地,连败官军。
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和袁承志说起民生疾苦,并说已和闯王结交,颇得尊崇,勉他艺成之后,务当尽一己之力,对百姓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承志每次均肃然奉命。
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高手。不过这些岁月中他一步没下山,江湖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这天正是初春,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来,向他做个手势。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条大汉。这华山绝顶上除木桑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
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叔。”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情却英武矫挺。
穆人清对承志笑道:“你从来没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辈分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叫穆人清为师叔,但也不是真的有什么师门之谊,只不过这么称呼、尊他为长辈而已。如此算来,两人还比承志小着一辈。
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闯王之命前来,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可以吗?”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得到准许,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可得,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良机。你曾几次求我带你去行刺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许,你可知是什么原因?”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说。”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千方百计想入寇关内。崇祯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以抗御满清而言,比之前朝万历、天启那些昏君,总算还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刺死了他,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奸臣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得断送,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清兵、平定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不忠不孝吧?”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复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下局面不同了,闯王节节胜利,洛阳已得,一两年内,便可进取北京。闯王英明神武,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又怎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异常。
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颇有根底,虽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尽数传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办几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关,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才能圆熟如意,融会贯通。下山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山上安静。待得混元一气游走全身,更无丝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闯王军中来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见到不平之事,便须伸手。行侠仗义,助弱解困,救死扶伤,乃我辈分所当为,纵是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不理。”
承志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
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本门门规,以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告知了他,这时又择要一提,最后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年轻之人,血气方刚,于‘女色’一关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话。”承志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帮哑巴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请安,却见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走了。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儿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势告诉了哑巴。哑巴愀然不乐,转身走出。
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心下也感怅惘。
忽忽过了十七八天,承志照常练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了一遍混元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畅,快速异常,知道师父所云最后一关亦已打通,心下甚喜。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做手势说山中似乎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示意已前后查过,未见有何不妥之处。
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猿猴山前山后查看,没发现有何异状,也就回来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到外房中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忽然间一阵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不料脚下陡然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是他从所未有之事,正感惊讶,室门砰的一声给人踢开,一条黑影蹿将进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站立不定,危急中强自支持,身子向左偏让,右手反击。那人挥刀直劈下来,削他手臂。
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但手臂酸软,使出来的还不到平时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那人还是单刀脱手,身不由主地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道:“点子爪子硬?”
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浑身酸软,手足一动,吃惊非小,原来全身已给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箧地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还说得上什么闯江湖报父仇。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迷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什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袁承志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
那秃子忽然高兴大叫:“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只大铁盒,正是金蛇郎君的遗物。瘦子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见封面上写着“金蛇秘笈”四字。
秃子大笑道:“果然在这里,张师哥,咱们这十八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
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这宝贝,张师哥,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棋仙派也叛了。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什么好下场……哈哈……”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全身寒毛直竖。
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下,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那又何必客气?”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糟老头子?你瞧我的!”
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阴恻恻地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灯花,打开秘笈看了起来,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粘住了揭不开来,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袁承志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袁承志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衢州棋仙派的张春九。我们棋仙派跟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十多年来到处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哪里?”说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地脸露畏惧,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现。
袁承志如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哪想得到骗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尸骨也是我葬的。”张春九大喜,又问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点点头。张春九喝问:“他怎么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张春九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地道:“你这小子住在华山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静岩来找我张春九吧。嘿嘿,不过我今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提剑便要往承志头上斩落,突然之间,打了个踉跄。
袁承志知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啪的一声,空竹先破,跟着绳索迸断,挥掌正要打出,张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袁承志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了两下,呼呼生风。却见他双脚一登,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上绳索,奔到外室,见哑巴也已被缚,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忙给他解了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惊,去端了一盆冷水从头淋落,两头巨猿渐渐苏醒。
袁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承志想这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与毒书一起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葬在一处。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二人所以绑住我与哑巴,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要拷问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们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与哑巴的尸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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