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华拳四十八
两人并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听得屋瓦上喀的一声响。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复回,情不自禁地叫道:“你……你回来了!”忽听得屋上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胡大爷,请你借一步说话。”听声音是那个爱剑如命的聂姓武官。
胡斐道:“此间除我义妹外并无旁人,聂兄请进来喝杯酒。”
这姓聂的武官单名一个钺字,那日胡斐不毁他宝剑,一直好生感激,当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剑英、周铁鹪三人相斗之时,见胡斐颇有偏祖袁紫衣之意,便始终默不作声,这时听胡斐这般说,当即跃下,说道:“胡大哥,你的一位旧友命小弟前来,请胡大哥大驾过去一会儿。”
胡斐奇道:“我的旧友?那是谁啊?”聂钺道:“小弟奉命不得泄露,还请原谅。胡大哥见面自知。这位朋友心中对胡大哥好生感激,决无半分歹意。”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灵素转身取过他的单刀,道:“带兵刃么?”胡斐见聂钺腰间未系宝剑,道:“既是旧友见招,不用带了。”
两人从大门出去,门外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车身金漆纱围,甚是华贵。胡斐寻思:“难道又是凤天南这厮施什么诡计?这次再叫我撞上,纵是空手,也一掌将他毙了。”
两人进车坐好,车夫鞭子一扬,两匹骏马发足便行。马蹄击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响声喟囀,静夜听来,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间本来不许行车驰马,但巡夜兵丁见到马车前的红色无字灯笼,侧身让在街边,便让车子过去了。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堵大白粉墙前停住。聂钺先跳下车,引着胡斐走进一道小门,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走进一座花园。这园子好大,花木繁茂,亭阁、回廊、假山、池沼,一处处似乎无穷无尽,亭阁之间往往点着纱灯。
胡斐暗暗称奇:“凤天南这厮也真神通广大,这园子若非一二百万两银子,休想买得到手。他在佛山积聚的造孽钱,当真不少。”但转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凤的奸贼。他再强也不过是广东一个土亲恶霸,怎能差得动聂钺这等有功名的武官?”
寻思之际,聂钺引着他转过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过了一道木桥,走进一座水阁。阁中点着两枝红烛,桌上摆列着茶碗细点。轰钺道:“责友这便就来,小弟在门外相候。”说罢转身出门。
胡斐看这阁中陈设,但见精致雅洁,满眼富贵之气,宣武门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十分华丽,但和这小阁相比,却又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西首墙上悬了一个条幅,正楷书着一篇庄子的《说剑》,下面署名的是当今乾隆皇帝之子成亲王。胡斐自也不知这篇文字乃后人伪作,并非真是庄子所撰。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默默诵读,好在文句浅显,倒能明白:“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心想:“福大帅召集天下掌门人大会,不知是否在学这赵文王的榜样?”
待读到:“……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说之日:天下无敌矣。庄子日: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他心道:“庄子所说此人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自是天下无敌了,看来这庄子是在吹牛。至于‘示虚开利,后发先至’那几句话,确是武学中的精义,不但剑术是这样,刀法拳法又何尝不是?”
忽听得背后脚步之声细碎,隐隐香风扑鼻,他回过身来,见是个美貌少妇,身穿淡绿纱衫,含笑而立,正是马春花。
胡斐立时明白:“原来这里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会想不到?”
马春花上前道个万福,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又在京中相见,请坐,请坐。”说着亲手捧茶,从果盒中拿了几件细点,放在他身前,又道:“我听说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着要见见你,要多谢你那一番相护的恩德。”
胡斐见她发边插着一朵小小白绒花,算是给徐铮戴孝,但衣饰华贵,神色间喜溢眉梢,哪里是新丧丈夫的寡妇模样?淡淡地道:“其实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帅派人来相迎徐大嫂,也用不着在石屋中这么担惊受怕了。”
马春花听他口称“徐大嫂”,脸上微微一红,道:“不管怎么,胡兄弟义气深重,我总是十分感激的。奶妈,奶妈,带公子爷出来。”东首门中应声进来两个仆妇,携着两个孩儿。两孩向马春花叫了声“妈!”靠在她身旁。两个孩儿面貌一模一样,本就玉雪可爱,这一衣锦着缎,挂珠戴玉,更显得珍重娇贵。
马春花笑道:“你们还认得胡叔叔么?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帮着咱们,大恩大义,你们要永远记在心里!快向胡叔叔磕头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声:“胡叔叔!”
胡斐伸手扶起,心想:“今日你们还叫我一声叔叔,过不多时,你们便是威风赫赫的皇亲国戚,哪里还认得我这草莽之士?”
马春花道:“胡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胡斐道:“大嫂,当日在商家堡中,小弟为商宝震吊打,蒙你出力相救,此恩小弟深记心中,终不敢忘。日前在石屋中小弟替你抗拒群盗,虽是多管闲事,瞎起忙头,不免叫人好笑,但在小弟心中,总算是为了报答你昔日的一番恩德。今日若知是你见招,小弟原也不会到来。从今而后,咱们贵贱有别,再也没什么相干了。”这番话侃佩而言,显是对她略感不满。
马春花叹道:“这两个孩儿,是我在跟徐师哥成亲之前,就跟他们爹爹有了的。虽然说来羞人,然而这是实情,胡兄弟是自己人,我要亲口向你告知,决不是我贪图富贵,跟这两个孩儿的爹爹串通了,谋杀亲夫……我对徐师哥虽然一向生不出情来,但他一直待我很好,他不幸丧命,我是很伤心的……”说着眼泪成串落在胸前。两个孩儿过去拉住她手,轻叫“妈妈,妈妈!”虽不知母亲为何伤心,却示意安慰。
马春花又道:“胡兄弟,我虽然不好,却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所谓‘一见钟情’,总是前生的孽缘……”她越说声音越低,慢慢低下了头去。
胡斐听她说到“一见钟情”四字,触动了自己心事,登时对她不满之情大减,说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其实,福大帅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你却来求我?”马春花道:“我住在这里,面子上荣华富贵,但我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府里勾心斗角,凶险之极。我是为这两个孩儿求你,请你收了他们为徒,传他们一点武艺。”胡斐哈哈一笑,道:“两位公子尊荣富贵,又何必学什么武艺?”马春花道:“强身健体,那也是好的。”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阁外一个男人声音说道:“春妹,这当儿还没睡么?”马春花脸色微变,向门边的一座屏风指了指,胡斐当即隐身在屏风之后。只听得靴声棄棄,一人走了进来。
马春花道:“怎么你自己还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却到这里做什么?”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笑道:“皇上召见商议军务,到这时方退。你怪我今晚来得太迟了么?”胡斐一听,便知这是福康安了。
那两个孩儿见过父亲,福康安搂着他们亲热一会儿,马春花就命仆妇带了他们去睡。胡斐心想自己躲在这里,好不尴尬,他二人的情话势必传进耳中,欲不听而不可得,何况眼前情势,似乎自己是来和马春花私相幽会,倘若给他发觉,于马春花和自己都大大不妥,察看周围情势,欲谋脱身之计。
忽听得马春花道:“康哥,我给你引见一个人。这人你也曾见过的,但想来早已忘了。”跟着提高声音叫道:“胡兄弟,你来见过福大帅。”
胡斐只得转了出来,向福康安一揖。福康安万料不到屏风之后竟藏得有个男人,大吃一惊,道:“这……这……”
马春花笑道:“这位兄弟姓胡,单名一个斐字,他年纪虽轻,却武功了得,你手下那些武士,没一个及得上他。这次你派人接我来京时,这位胡兄弟帮了我不少忙,因此我请了他来。你怎生重重酬谢他啊?”
福康安脸上变色,听她说完,这才宁定,道:“嗯,那是该谢的,那是该谢的。”左手向胡斐一挥道:“你先出去,过几日我再传见。”语气之间,颇现不悦,若不是碍着马春花的面子,早已直斥他擅闯府第、见面不跪的无礼了。马春花道:“胡兄弟……”
胡斐憋了一肚子气,转身便出,心想:“好没来由,半夜三更来受这番羞辱。”
轰锁在阁门外相候,伸了伸舌头,低声道:“福大帅刚才进去,见着了么?”胡斐道:“马姑娘给我引见了,说要福大帅酬谢我什么。”襄钺喜道:“只须得马姑娘一言,福大帅岂有不另眼相看的?日后小弟追随胡大哥之后,那真再好不过。”他佩服胡斐的武功和为人,这几句话确是发自衷心。
两人从原路出去,来到一座荷花池之旁,离大门已近,忽听得脚步声响,有几人快步追了上来,叫道:“胡大爷请留步。”
胡斐愕然停步,见是四名武官,当先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锦盒。那人道:“马姑娘有几件礼物赠给胡大爷,请你赐收。”胡斐正没好气,说道:“小人无功不受禄,不敢拜领。”那人道:“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爷不必客气。”胡斐道:“请你转告马姑娘,便说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领了。”说着转身便走。
那武官赶上前来,神色甚是焦急,说道:“胡大爷,你若必不肯受,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聂大哥,你……你便劝劝胡大爷。我实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矫捷,身法稳凝,也是一把好手,何苦为了功名利禄,却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
聂锁接过锦盒,只觉盒子甚是沉重,想来所盛礼品必是责重物事。那武官赔笑道:“请胡大爷打开瞧瞧,就算只收一件,小人也感恩不浅。”聂锁道:“胡大哥,这位兄弟所言也是实情,倘若马姑娘因此怪责,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毁了。你就胡乱收受一件,也好让他有个交代。”
胡斐心道:“冲着你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济穷人也是好的。”伸手揭开锦盒之盖,只见盒里一张红缎包着四四方方的一块东西,锻子的四角折拢来打了两个结。胡斐皱眉问道:“那是什么?”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这礼物不知是否整块的?”伸手便去解那缎子的结。
刚解开了一个结,突然间盒盖一弹,啪的一响,盒盖猛地合拢,将他双手牢牢夹住,霎时间但觉剧痛彻骨,腕骨几乎折断。原来这盒子竟是精钢所铸,中间藏着极精巧、极强力的机括,盒外包以锦缎,瞧不出来。
盒盖一合上,登时越收越紧,胡斐急忙气运双腕与抗,如他内力稍差,只怕双腕已断,饶是如此,一口气也丝毫松懈不得。四个武官见他中计,立时拔出匕首,二前二后,抵在他前胸后背。
聂钺惊得呆了,忙道:“干……干什么?”那领头的武官道:“福大帅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聂钺道:“胡大爷是马姑娘请来的贵客,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聂大哥,你问福大帅去。咱们当差的怎知道这许多?”
聂钺一怔,忙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误会。我便去报知马姑娘,她定能设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帅密令,决不能泄漏风声。若让马姑娘知道了,你有几颗脑袋?”聂钺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心想:“胡大哥是我亲自去请来的,他见了我,才不起疑心,便即过来。这盒子是我亲手递给他的,他中计受逮,必有三长两短,性命难保,我岂不是成了奸诈小人?但福大帅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
那武官将匕首轻轻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肤,喝道:“快走!”
那钢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弹簧机括极是霸道,上下盒边的锦缎一破,便露出锋利的刃口,盒盖的两边,竟便是两把利刃。
聂钺见胡斐手腕上鲜血迸流,即将伤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对付。”他对胡斐一直敬仰,这时见此惨状,又自愧祸出于己,突然伸手抓住钢盒,手指插入盒缝,用力分扳,盒盖张开,胡斐双手登得自由。
便在此时,那为首武官一匕首向他刺去。聂钺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但双手尚在钢盒之中,竟无法闪避,“啊”的一声惨呼,匕首入胸,立时毙命。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吐一口气,胸背间登时缩入数寸,立即纵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划下来,两柄落空,另一柄却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胡斐双足齐飞,此时性命在呼吸之间,哪里还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将两名武官踢毙。
刺死聂钺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荆轲献图”,径向胡斐小腹上刺来,这一下势挟劲风,甚是凌厉。胡斐左足自后翻上,腾的一下,端在他胸口。那武官扑通一声,跌人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齐断,自然不活了。
另一名武官见势头不好,“啊哟”一声,转头便走。胡斐纵身过去,夹颈提起,挥掌便要往他天灵盖击落,月光下只见他眼中满是哀求之色,心肠一软:“他跟我无冤无仇,不过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伤他性命?”
提着他走到假山之后,低声喝问:“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实……实在不知。”胡斐道:“这时他在哪里?”那武官道:“福大帅……福大帅从马姑娘的阁子中出来,嘱咐了我们,又……又回进去了。”胡斐伸手点了他哑穴,说道:“命便饶你,明日有人问起,你须说这姓聂的也是我杀的。你如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风吹草动,我将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老小不留。”那武官说不出话,不住点头。胡斐顺手一拳,将他打得昏晕过去。
胡斐抱过聂钺尸身,藏在假山窟里,跪下拜了四拜,再将其余两具尸身踢入草丛,然后撕下衣襟,裹了两腕的伤口,腿上刀伤虽不厉害,口子却长,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阁而来。
胡斐料想福康安府中卫士必众,不敢稍有轻忽,在大树、假山、花丛之后瞧清楚前面无人,这才闪身而前。将近水阁桥边,只见两盏灯笼前导,八名卫士引着福康安过来。幸好花园中极富丘壑之胜,到处都可藏身,胡斐缩身隐在一株石笋之后,只听福康安道:“你去审问那姓胡的刁徒,仔细问他跟马姑娘怎生相识,是什么交情,半夜里到我府中,为了什么。这件事不许泄漏半点风声。审问明白之后,速来回报。至于那刁徒呢,嗯,趁着今晚便毙了他,此事以后不可再提。”
他身后一人连声答应,道:“小人理会得。”福康安又道:“倘若马姑娘问起,便说他不肯在我府里当差,我送了他五千两银子,遣他出京回家去了。”那人答应:“是,是!”胡斐越听越怒,心想福康安只不过疑心我和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终于害了聂钺的性命。
这时胡斐纵将出去,立时便可将福康安毙于匕首之下,但他心中虽怒,行事却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师,诸事未明,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深得皇帝宠信,倘若此时将他杀了,不知会不会阻挠了红花会的大计,于是伏在石笋之后,待福康安一行走远。
那受命去拷问胡斐之人口中轻轻哼着小曲,施施然地过来。胡斐探身长臂,陡地在他胁下一点。那人也没瞧清敌人是谁,身子一软,扑地倒了。胡斐再在他两处膝弯里点了穴道,然后快步向福康安跟去,远远听得他说道:“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是谁跟她老人家在一起?”一名侍从道:“公主今日进宫,回府后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胡斐跟着他穿庭绕廊,见他进了一间青松环绕的屋子。众侍从远远地守在屋外。胡斐绕到屋后,钻过树丛,见北边窗中透出灯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见窗子是绿色细纱所糊,心念一动,悄没声地折了一条松枝,挡在面前,隔着松针从窗纱中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居中坐着两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下首是个半老妇人,老妇左侧又坐着两个妇人。五个女子都是满身纱罗绸缎,珠光宝气。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间两个贵妇请安,再向老妇请安,叫了声:“娘!”另外两个妇人见他进来,早便站起。
福康安的父亲傅恒,是当今乾隆之后孝贤皇后的亲弟。傅恒的妻子是满洲出名的美人,人宫朝见之时给乾隆看中了,两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于姊姊、妻子、儿子三重关系,成为乾隆的亲信,出将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时已经逝世。
傅恒共有四子。长子福灵安,封多罗额驸,曾随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硕额驸,做过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两个哥哥都做聯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内情的人便引以为奇,其实他是乾隆的亲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这时他身任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加太子太保衔。傅恒第四子福长安任户部尚书,后来封到侯爵。当时满门富贵极品,举朝莫及。
屋内居中而坐的责妇是福康安的两个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说会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甚得乾隆宠爱,没隔数日,乾隆便要召她进宫,说话解闷。她和福康安实虽兄妹,名属君臣,因此福康安见了她也须请安行礼。那老妇年纪不小,容貌仍颇秀丽,是傅恒之妻,福康安的母亲。其余两个妇人一个是福康安的妻子海兰氏,一个是福长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说道:“两位公主和娘这么夜深了,怎地还不安息?”老夫人道:“两位公主听说你有了孩儿,欢熹得了不得,急着要见见。”福康安向海兰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女子是汉人,还没学会礼仪,没敢让她来叩见公主和娘。”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还差得了么?我们也不要见那女子,你快叫人领那两个孩儿来瞧瞧。父皇说,过几日叫嫂子带了进宫朝见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这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儿,皇上见了定然喜爱,命丫环出去吩咐侍从,立即抱两位小公子来见。
和嘉公主又道:“今儿早我进宫去,母后说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边生下了孩儿,几年也不去找回来,把大家瞒得好紧,小心父皇剥你的皮。”福康安笑道:“这两个孩儿的事,也是直到上个月才知道的。”
说了一会子话,两名奶妈抱了那对双生孩儿进来。福康安命兄弟俩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婶婶磕头。两个孩儿很听话,虽睡眼惺忪,还是依言行礼。
众人见这对孩子的模样儿长得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圆圆脸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这对孩儿跟你是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你便想赖了不认账,可也赖不掉。”海兰氏对这件事本来甚为恼怒,但这对双生孩儿当真可爱,忍不住搂在怀里,着实亲热。老夫人和公主们各有见面礼品。两个奶妈扶着孩儿,不住癒头谢赏。
两位公主和海兰氏等说了一会子话,一齐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带领双生孩儿送公主出门,回来又自坐下。
老夫人叫过身后丫环,说道:“你去跟马姑娘说,老太太很喜欢这对孩儿,今晚便留他们伴老太太睡,叫马姑娘不用等他两兄弟啦。”那丫环答应了。老夫人拉开桌边抽屉,取出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金壶,放在桌上,说道:“拿这壶参汤去赏给马姑娘,说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双手一颤,一大片茶永泼了出来,溅在袍上,怔怔地拿着茶碗,良久不语。那丫环捧了金壶,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着去了。福康安伸起右手,似欲阻拦,但见母亲神色严峻,垂下手便即不动。
这时两个孩儿倦得要睡,不住口地叫:“妈妈,妈妈,要妈妈。”老夫人道:“好孩子别吵,乖乖地跟着奶奶。奶奶给糖糖、糕糕吃。”两个孩儿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妈妈!”老夫人脸一沉,挥手命奶妈将孩子带了下去,又使个眼色,众丫环也都退出,屋内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隔了好一会儿,母子俩始终没交谈半句,老夫人凝望儿子。福康安刼望着别处,不敢和母亲的目光相接。
过了良久,福康安叹了口长气,说道:“娘,你为什么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还用问么,这女子是汉人,居心便就叵测。何况又是镖局子出身,使刀抡枪,一身武功。咱们府中有两位公主,怎能和这样的人共居?那一年皇上身历大险,也便是为了个异族的美女,难道你便忘了?让这等毒蛇般的女子处在肘腋之间,咱们都要寝食不安。”
福康安道:“娘的话自然不错。孩儿初时也没想要接她进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银两。哪知她竟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是孩儿的亲骨血,那就不同了。”
老夫人点头道:“你年近四旬,尚无所出,有这两个孩子自然很好。咱们好好抚养两个孩儿长大,日后他们封侯袭爵,一生荣华富贵,他们的母亲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声道:“孩儿之意,将那女子送往边郡远地,从此不再见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亲……”老夫人脸色一沉,说道:“枉为你身居高官,连这中间的利害也想不到。她的亲生孩儿在咱们府中,她岂有不生事端的?这种江湖女子把心一横,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福康安点了点头。老夫人道:“你命人将她丰殓厚葬,也算尽了番心意……”福康安又点了点头,应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听越心惊,初时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话中之意,待听到“丰殓厚葬”四字,一惊非同小可,心道:“原来他母子惩地歹毒,定下阴谋毒计,夺了孩子,竟还要谋死马姑娘。此事紧急异常,片刻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计尚未发动,须得立即去告知马姑娘,连夜救她出府。”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阁,幸喜夜静人定,园中无人行走,杀死点倒的卫士也尚未为人发觉。
胡斐走得极快,心中却自踌躇:“马姑娘对这福康安一见钟情,他二人久别重逢,正自情热,怎肯只听了我这番话,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说得她相信才好?”
计较未定,已到水阁之前,见门外已多了四名卫士,心想:“哼,他们已先伏下了人,防她逃走!”当下不敢惊动,绕到阁后,轻身一纵,跃过水阁外的一片池水,见阁中灯火兀自未熄,凑眼过去往窗缝中一望,不由得呆了。
只见马春花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不住呻吟,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带青,服侍她的丫环仆妇一个也不在身边。胡斐登时醒悟:“啊哟,不好!终究来迟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时,见她气喘甚急,眼睛通红,如要滴出血来。
马春花见胡斐过来,断断续续地道:“我……我……肚子痛……韧兄弟……你……”说到一个“你”字,再也无力说下去。胡斐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刚才你吃了什么东西?”马春花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镶满了红蓝宝石的金壶,却说不出话。
胡斐认得这把金壶,正是福康安的母亲装了参汤,命丫环送给她喝的,心道:“这老妇人心计好毒,她要害死马姑娘,却要留下那两个孩子,是以先将孩子叫去,这才送参汤来。否则马姑娘拿到参汤,知是滋补物品,定会给儿子喝上几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见送出参汤,脸色立变,茶水泼在衣襟之上,他当时显然已知参汤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设法阻止,事后又不来救。他虽非亲手下毒,却也和亲手下毒一般无异。”不禁哺喃道:“好毒辣的心肠!”
马春花挣扎着道:“你……你……快去报知……福大帅,请大夫,请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帅请大夫,只有再请你多吃些毒药。眼下只有要二妹设法解救。”揭起一块椅披,将那盛过参汤的金壶包了,揣在怀中,听水阁外并无动静,抱起马春花,轻轻从窗中跳出。马春花一惊,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做声,我带你去看医生。”马春花道:“我的孩子……”
胡斐不及细说,抱着她跃过池塘,正要觅路奔出,忽听得身后衣襟带风,两个人奔了过来,喝道:“什么人?”胡斐向前疾奔,那两人也提气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突然间收住脚步。那两人没料到他会忽地停步,一冲便过了他的身前。胡斐蹿起半空,双腿齐飞,两只脚足尖同时分别踢中两人背心神堂穴。两人哼都没哼一声,扑地便倒。看这两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阁外的府中卫士。
胡斐心想这么一来,形迹已露,顾不到再行掩饰行藏,向府门外直冲出去。但听得府中传呼之声此伏彼起,众卫士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他进来之时沿路留心,认明途径,当下仍从鹅卵石的花径奔向小门,翻过粉墙,那辆马车倒仍候在门外。他将马春花放入车中,喝道:“回去。”那车夫已听到府中吵嚷,见胡斐神色有异,待要问个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将他从座位上击落。
便在此时,府中已有四五名卫士追到,胡斐提起缰绳,“得”儿一声,赶车便跑,几名卫士追了十余丈没追上,纷叫:“带马,带马。”
胡斐驱马疾驰,奔出几条街道,但听得蹄声急促,二十余骑先后追来。追兵骑的都是好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这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可不比寻常,再一闹,便有巡城兵马出动围捕,就算我能脱身,马姑娘却又如何能救?”
黑暗中,见追来的人都手拿火把,车中马春花初时尚有呻吟之声,这时却已没了声息,胡斐好生记挂,问道:“马姑娘,肚痛好些了么?”连问数声,马春花都没回答。一回头,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听得嗖的一声响,有人掷了一枚飞蝗石过来,打向他后心。胡斐左手一抄接住,回手掷去,但听得一人“啊哟”一声呼叫,摔下马来。
这一下倒将胡斐提醒了,最好是发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边没携带暗器,追来的福府卫士又学了乖,不再发射暗器。他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门外路程尚远,半夜里一干人大呼小叫,怎不惊动官?”情急智生,忽然想起了怀中的金壶,伸手隔着椅披使劲连捏数下,金壶上镶嵌的宝石登时跌落了八九块,他将宝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连扬,宝石一颗颗飞出,八颗宝石打中了五名卫士,宝石虽小,胡斐的手劲却大,打中头脸眼目,疼痛非常。这么一来,众卫士便不敢太过逼近。
胡斐透了口长气,伸手车中一探马春花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听得她低声呻吟一声,脸颇上却甚冰冷,眼见离住所已不在远,挥鞭连催,驰到一条岔路。住所在东,他却将马车赶着向西,转过一个弯,回身抱起马春花,挥马鞭连抽数下,身子离车纵起,伏在一间屋子顶上。马车向西直驰,众卫士追了下去。
胡斐待众人走远,这才从屋顶回宅,刚越过围墙,只听程灵素道:“大哥,你回来了!有人追你么?”胡斐道:“马姑娘中了剧毒,快给瞧瞧。”他抱着马春花,抢先进厅。
程灵素点起蜡烛,见马春花脸上灰扑扑的全无血色,再捏了捏她手指,见陷下之后不再弹起,轻轻摇了摇头,问道:“中的什么毒?”胡斐从怀中取出金壶,道:“参汤里下的毒。这是盛参汤的壶。”程灵素揭开壶盖,嗅了几下,说道:“好厉害,是鹤顶红。”胡斐道:“能不能救?”程灵素不答,探了探马春花心跳,说道:“若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也不能有这般珍贵金壶。”胡斐恨恨地道:“正是。下毒的是宰相夫人,兵部尚书的母亲。”程灵素道:“了不起!我们这一行中,竟出了如此富贵人物。”
胡斐见她不动声色,似乎马春花中毒虽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宽。程灵素翻开马春花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声“啊”的一声。胡斐忙问:“怎么?”程灵素道:“参汤中除了鹤顶红,还有番木鳖。”胡斐不敢问“还有救没有?”却问:“怎生救法?”
程灵素皱眉道:“两样毒药夹攻,便得大费手脚。”返身入室,从药箱中取出两颗白色药丸,给马春花服下,说道:“须得找个清静密室,用金针刺她十三处穴道,解药从穴道中送人,若能马上施针,定可解救。只十二个时辰内,不得移动她身子。”
胡斐道:“不少人知道这所宅子,福康安的卫士转眼便会寻来,不能在这里用针,得出城去找个荒僻所在。”程灵素道:“那便须赶快动身,那两粒药丸只能延得她一个时辰的命。”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这位责同行心肠虽毒,下毒手段却低。这两样毒药混用,又和在参汤之中,毒性发作便慢了,若单用一样,马姑娘这时哪里还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地收拾物件,说道:“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胜得过咱们药王姑娘的神技?”
程灵素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奔到了宅外。胡斐抽出单刀,说道:“说不得,只好厮杀一场。”心中却暗自焦急:“敌人定然愈杀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顾了二妹,可救不得马姑娘。”转头向程灵素瞧去,眼色中表示:“我必能救你!”程灵素这时也正向他瞧去,二人双目交投,似乎立时会意。
程灵素道:“京师之中,只怕动不得蛮。大哥,你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个高台。”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计多端,这时情势急迫,不及细问,依言将桌子、椅子叠了起来。
程灵素指着窗外那株大树道:“你带马姑娘上树。”胡斐道:“待会你也过来。”还刀入鞘,抱着马春花,走到窗树下,纵身跃上树干,将马春花藏在枝叶掩映暗处。
但听得脚步声响,数名卫士越墙而入,渐渐走近,又听得那姓全的管家出去查问,众卫士厉声呼叱。程灵素吹熄烛火,另行取出一枚錯烛,点燃了插上烛台,关上窗子,这才带上门走出,在地下拾了一块石块,跃上树干,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声道:“共有十七人!”程灵素道:“药力够用!”
只听得众卫士四下搜查,其中有一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众卫士忌惮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处乱闯,也不敢落单,三个一群、四个一队地搜来。
程灵素将石块递给胡斐,低声道:“将桌椅打下来!”胡斐笑道:“妙计!”石块穿窗飞入,击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台登时倒塌,砰蓬之声,响成一片。众卫士叫道:“在这里,在这里!”大伙倚仗人多,争先恐后地一拥人厅,只见桌椅乱成一团,似有人曾在此激烈斗殴,但不见半个人影。众人正错愕间,突然头脑晕眩,立足不定,一齐摔倒。胡斐道:“七心海棠,又奏奇功!”
程灵素悄步人厅,吹灭烛火,将蜡烛收入怀中,向胡斐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负起马春花,越墙而出,刚转出胡同,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前面街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一队官兵正在巡查。
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里,一队官兵迎面巡来。他心想:“福大帅府有刺客之事,想已传遍九城,这时到处巡查严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处所,可着实不易。”背后人声喧哗,又有一队官兵巡来。胡斐见前后有敌,向程灵素打个手势,纵身越墙,翻进身旁的一所大宅子。程灵素跟着跳进。
落脚处甚是柔软,是一片草地,眼前灯火明亮,人头汹涌。两人都吃了一惊:“料不到这里也有官兵。”听得墙外脚步声响,两队官兵聚在一起,势已不能再跃出墙去,见左首有座假山,假山前花丛遮掩,胡斐负着马春花抢了过去,往假山后一躲。
突然间假山后一人长身站起,白光闪动,一柄匕首当胸扎到。
胡斐万料不到这假山后面竟有敌人埋伏,如此悄没声地猛施袭击,仓促之间只得摔下背上的马春花,伸左手往敌人肘底一托,右手便即递拳。这人手脚竟十分了得,回肘斜避,匕首横扎,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胡斐的手腕,化解了他这一拳。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始终默不作声。胡斐心想:“你不出声,那就最妙不过。”耳听得官兵便在墙外,他只须张口呼叫,便即大事不妙。
两个人近身肉搏,各施杀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长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诣竟不在秦耐之、周铁鹪等人之下,何况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欺进他怀中,伸指点了他胸口鳩尾穴。那人极为悍勇,穴道遭点,仍飞右足踢来,胡斐又伸指点了他足胫中都穴,这才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程灵素碰了碰胡斐的肩头,向灯光处一指,低声道:“像是在做戏。”胡斐抬头看去,见空旷处搭了老大一座戏台,台下一排排的坐满了人,灯光辉煌,台上戏子却尚未出场。其时正当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什么喜庆宴会,往往接连唱戏数日,通宵达旦,亦非异事。
胡斐吁了口气,拉下那汉子脸上蒙着的黄巾,隐约见他面目粗豪,四十来岁年纪,低声道:“这汉子想是趁着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鸡摸狗来着,因此一声也不敢出。”程灵素悄声道:“只怕不是小贼。”胡斐点了点头,寻思:“瞧这人身手,决非寻常鼠窃狗盗,也算他合该倒霉,却给我无意擒住。”程灵素低声道:“咱们便在这大户人家寻处柴房或阁楼,躲他十二个时辰。”胡斐道:“我看也只好如此。外边查得这般紧,怎能出去?”
便在此时,戏台上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寻常的葛纱大褂,也没勾脸,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礼,朗声说道:“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弟姊妹请了!”胡斐听他说话声音洪亮,瞧这神情,似乎不是唱戏。又听他道:“此刻天将黎明,转眼又是一日,再过三天,便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会期。可是咱们西岳华拳门,直到此刻,还是没推出掌门人来。这件事当真不能再拖。现下请艺字派的支长蔡师伯给大伙儿说说。”
台下人丛中站起一个身穿黑色马褂的老者,咳嗽了几声,跃上戏台,面向大众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咱们西岳华拳门三百年来,一直分为艺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个支派,已有三百年没总掌门了。虽说五派都好生兴旺,但师兄弟们各存门户之见,人人都说:‘我是艺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从不说我是西岳华拳门的。没想到别派的武师们,却从不理会你是艺宇派还是成字派,总当咱们是西岳华拳门的门下。咱们这一门人数众多,老祖宗手上传下来的玩艺儿也真不含糊,可是干吗远远不及少林、武当、太极、八卦这些门派名声响亮呢?只因为咱们分成了五个支派,力分则弱,那有什么说的。”
那老者满口陕西土腔,有几个字胡斐便听不大懂,他说到这里,咳嗽几声,叹了口长气,又道:“打从三个月前,咱们在西京便接到福大帅从北京传来的通知,要咱们华拳门在八月中秋赶到京城,参与天下掌门人大会。送信的参将大人还特别吩咐了,在大会之中,天下各门各派的掌门人都得露一手本门的高招绝艺,请福大帅评定高下。这一来,各家各派谁高谁下,从此再不是凭着自个儿信口吹得天花乱坠,而是要凭本事一拳一脚地显示出来。咱们得到通知之后,华拳门五个支派的支长,便都聚在一起商议,连天字派的姬三爷,也带病来到西京。五派说好,这一次要凭真功夫显身手,要在五个支派中挑一个手脚上玩艺儿最强的,暂且挂一个‘掌门人’的名头。
“不过五个支派分派已久,各派不但各有门人弟子,而且各有产业家当,要并在一起是不容易的。咱们五个人口讲手划,各出绝招,一个多月下来,艺、成、行、涯四个支派的支长,都服了姬三爷在五个支长中功夫第一,可是他老人家五年前中了风,至今手脚动弹不灵,要他到天下掌门人大会中说说拳脚,原是少有人比他得上……”他说到这里,台下有人站起身来,粗声道:“蔡师伯,这个掌门人大会,只怕不是空口说白话就能服人,须得真刀真枪,要动个真章的场所。姬师叔凭他说得天花乱坠,旁人不服,那也没用。”
那姓蔡老者接口道:“李师侄的话很是。于是我们从五个支派中挑了十名好手,在西京较量拳脚兵器,斗了这一个多月,仍是比不出一个众望所归、技胜各派的人来。虽有人胜了,输的人却又不服。现下咱们在这儿光明正大地当众决出胜败,人人都亲眼得见,玩艺儿谁高谁低,大家众目所睹,没人能够偏私。哪一位本门功夫最高的,就算是西岳华拳门的掌门人,到掌门人大会中去显显身手,倘若真能为本门挣得个大大彩头,大家便当真奉他为掌门人。今后各支派的事务,仍由各支长自行料理,倘若涉及华拳门的门户大事,便请掌门人处分。他既为本派立下大功,有这个名分,也是该的。各位以为如何?”台下众人齐声喝彩,更有许多人噼噼啪啪地鼓掌。
胡斐心想:“原来是西岳华拳门在这里聚会。”他张目四望,想要胃找个隐僻所在,抱着马春花溜出去,但各处通道均在灯火照耀之下,一园中聚着的总有二百来人,只要一出去,定会给人发现,低声道:“只盼他们快些举了掌门人出来,越早散场越好。”
只听得最先上台那人说道:“蔡师伯的话,句句是金石良言。晚华辈这些年来一直在艺字派勾当事务,胆敢代本派的全体师兄弟们说一句,待会推举了掌门人出来,我们艺字派全心全意听从掌门人吩十咐。他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艺字派决没一句异言。”
台下一人高声叫道:“好!”声音拖得长长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戏,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讥嘲之意,却也甚是明显。
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其余各派怎么说?”只见台下一个个人站起,说道:“我们成字派决不敢违背掌门人的话。”“他老人家吩咐什么,我们行字派一定照办。”“天字派遵从号令,不敢有违。”“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们带头干,小弟弟自然决不能有第二句话。”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齐心一致,那再好也没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长,各位前辈师伯师叔,都已到齐,只天字派姬师伯没来。他老人家捎了信来,说派他令郎姬师兄赴会。但等到此刻,姬师兄还没到。这位师兄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说不定这当儿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说到这里,台上台下一齐笑了起来。
胡斐俯到那汉子耳边,低声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汉子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迷惘之色,实不知这一男二女是甚路道。
台上那人说道:“姬师兄一人没到,咱们已足足等了他一天半夜,总也对得住了,日后姬师伯也不能怪责咱们。现下要请各位前辈师伯师叔们指点,本门这位掌门人是如何推法。”众人等了一晚,为的便是要瞧这一出推举掌门人的好戏,听到这里,全都兴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纷纷叫嚷:“凭功夫比试啊!”“谁也不服谁,不凭拳脚器械,那凭什么?”“真刀真脚,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门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咳嗽一声,朗声道:“本来嘛,掌门人凭德不凭力,后生小子玩艺儿再高明,也不能越过德高望重的前辈去。”顿了一顿,眼光向众人一扫,又道:“可是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既是英雄聚会,自然要各显神通。咱们西岳华拳门倘若举了个糟老头儿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彩,赞一句:‘好,华拳门的糟老头儿德高望重,够糟够老,老而不死’?”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程灵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这糟老头儿倒会说笑话。”
那姓蔡的老者大声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可是几百年来,华拳门这四十八路拳脚器械,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路路精通。今日嘛,哪一位玩艺儿最高,哪一位便执掌本门。”众人刚喝得一声彩,忽然后门上擂鼓般地敲了起来。
众人一愕,有人道:“是姬师兄到了!”有人便去开门。灯笼火把照耀,拥进来一队官兵。
胡斐左手握住了程灵素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危机当前,更加心意相通。
但当相互再望一眼时,程灵素却黯然低下了头去,她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会怎样?”她心知胡斐这时也一定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会怎样?”
领队的武官走人人丛,查问了几句,听说是西岳华拳门在此推举掌门人,那武官的神态登时十分客气,但还是提起灯笼到各人脸上照看,又在园子前后左右巡查。
胡斐和程灵素缩在假山之中,见灯笼渐渐照近,心想:“不知这武官的运气如何?倘若他将灯笼到假山中来一照,只好请他当头吃上一刀。”
忽听得台上那人说道:“哪一位武功最高,哪一位便执掌本门。这句话谁都听见了。众位师伯师叔、师兄姊妹,便请一一上台来显显绝艺。”他这句话刚说完,众人眼前一亮,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妇跳到台上,说道:“行宇派弟子高云,向各位前辈师伯师兄们讨教。”众人见她露的这一手轻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都喝了一声彩。那武官转头瞧得呆了,哪里还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着便有一个少年跳上,说道:“艺字派弟子张复龙,请高师姊指教。”高云道:“张师兄不必客气。”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张复龙提膝回环亮掌,应以一招“商羊登枝脚独悬”。两人各出本门拳招,斗了起来。二十余合后,高云使招“回头望月凤展翅”,扑步亮掌,一掌将张复龙击下台去。
那武官大声叫好,连说:“了不起,了不起!”台下又有一名壮汉跃上,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跟高云动手。这一次却是高云一个失足,给那壮汉推得摔个筋斗。那武官说道:“可惜,可惜!”没兴致再瞧,率领众官兵出门又搜查去了。
程灵素见官兵出门,松了口气,但见戏台上一个上,一个下,斗之不已,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才选得掌门人出来。看胡斐时,却见他舍神贯注地凝望台上两人相斗,程灵素心想:“这两人的拳脚打得虽狠,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大哥为什么瞧得这么出神?”低声道:“大哥,过了大半个时辰啦,得赶快想个法儿才好。再不施针用药,便要耽误了。”胡斐“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瞬地望着台上。
不久一人败退下台,另一人上去和胜者比试。说是同门较艺,然而相斗的两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门徒,虽非性命相搏,但胜负关系支派的荣辱,各人都全力以赴。这时门中高手尚未上场,眼前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当上掌门人,只华拳门五个支派向来明争暗斗,趁此机会,以往相互有过节的便在台上好好打上一架,拳来脚去,着实热闹。
程灵素见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爱武,一见别人比试便什么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眼下情势紧迫,咱们闯出去再说。这些人都是武林好汉,动以江湖义气,他们未必便会去禀报官府。”胡斐摇了摇头,低声道:“别的事也还罢了,福大帅的事,他们怎能不说?那正是立功的良机。”
程灵素道:“要不,咱们冒上一个险,便在这儿给马姑娘用药,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这儿,非给人瞧见不可。”说到后来,语音已十分焦急。她向来安详镇定,这时若非当真紧迫,决不致这般不住口地催促。
胡斐“嗯”了一声,仍目不转睛地瞧着台上两人比武。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待会救不了马姑娘,可别怪我。”胡斐忽道:“好,虽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险一试。”程灵素一怔,问道:“什么?”胡斐道:“我去夺那西岳华拳的掌门人。老天爷保佑,若能成功,他们便须听我号令。”程灵素大喜,连连摇晃他手臂,说道:“大哥,这些人如何能是你对手?一定成功,一定成功!”
胡斐道:“难在我须得使他们的拳法,一时三刻之间,又怎记得了这许多?对付庸手也还罢了,少时高手上台,这几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马脚不可。他们若知我不是本门弟子,纵然得胜,也不肯推我做掌门人。”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无一不精,倘若她在此处,由她出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
其实,他心中若不是念兹在兹的有个袁紫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夺华拳门的掌门?
但听得“啊哟”一声大叫,一人摔下台来。台下有人骂道:“他妈的,下手这么重!”另一人反唇相讥:“动上了手,还管什么轻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场子啊。”那人粗声道:“好,咱哥儿俩便比划比划。”另一人却只管出言阴损:“我不是你十八代候补掌门人的对手,不敢跟您老人家过招。您老慢慢儿地候补着吧。”
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倘若到了时辰,我还没能夺得掌门人,你便在这儿给马姑娘施针用药,咱们走一步瞧一步。”拿起那姓姬汉子蒙脸的黄巾,蒙在自己脸上。
程灵素“嗯”了一声,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总掌门,难道你便连一家也当不上?”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好生后悔:“为什么总念念不忘地想着袁姑娘,又不断提醒大哥,叫他也念念不忘?”见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着他的背影,又想:“我便不提醒,他难道便有一刻忘了?”见他大踏步走向戏台,不禁又甜蜜,又心酸。
胡斐刚走到台边,却见一人抢先跳了上去,正是刚才跟人吵嘴的那个大汉。胡斐心想:“待这两人分出胜败,又得耗上许多功夫,多耽拥一刻,马姑娘便多一刻危险。”跟着纵起,半空中抓住那汉子背心,说道:“师兄且慢,让我先来。”
胡斐这一抓施展了家传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汉背心第九椎节下的筋缩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这大汉虽身躯粗壮,哪里还能动弹?胡斐乘着那一纵之势,站到台口,顺手挥出,将那大汉掷下,刚好令他安安稳稳地坐入一张空椅。
他这一下突如其来地显示了一手上乘武功,台下众人无不惊奇,倒有一半人站起身来。但见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面目看不清楚,脑后拖着条油光乌亮的大辫子,显然年纪不大。这般年纪而有如此功力,台下所有见多识广之人尽皆诧异。
胡斐向台上那人一抱拳,说道:“天字派弟子程灵胡,请师兄指教。”程灵素在假山背后听得清楚,听他自称“程灵胡”,不禁微笑,心中随即一酸:“倘若他当真是我的亲兄长,倒免却了不少烦恼。”
台上那人见胡斐这等声势,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地还礼道:“小弟学艺不精,还请程师兄手下留情。”胡斐道:“好说,好说!”当下更不客套,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那人转身提膝伸掌,应以一招“白猿偷桃拜天庭”。这一招守多于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扑步劈掌,出一招“吴王试剑劈玉砖”。那人仍不敢硬接,使一招“撤身倒步一溜烟”。胡斐不愿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拦门插铁闩”,这是一招拗势弓步冲拳,左掌变拳,伸直了猛击,右拳跟着冲击而出。那人见他拳势沉猛,奋力挡架。胡斐手臂上内力一收一放,将他轻轻推下台去。
只听得台下一声大吼,先前让胡斐掷下的那名大汉又跳了上来,喝道:“奶奶的,你算什么东西……”胡斐抢上一步,使招“金鹏展翅庭中站”,双臂横开伸展。那大汉竟没法在台口站立,给胡斐的臂力逼退,又摔了下去。这一次胡斐恼他出言无礼,使了三分劲力,略喇一响,那大汉压烂了台前两张椅子。
他连败二人后,台下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都向天字派的弟子探询这人是谁的门下,但天字派的众弟子却无人得知。艺字派的一个前辈道:“这人本门的武功不纯,显是带艺投师的,十之八九,是姬老三新收的门徒。”成字派的一个老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带艺投师的门徒来争夺掌门人之位,岂不是反把本门武功比了下去?”
这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长。他武功在西岳华拳门中算得第一,只是五年前中风后两腿瘫了,现下虽不良于行,威名仍是极大,同门师兄弟对他都忌惮三分。众人见这“天字派的程灵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来的儿子姬晓峰始终没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门徒,却哪知姬晓峰早给胡斐点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后面动弹不得。那姬老三武功一强,为人不免骄傲,双腿瘫痪后闭门谢客,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儿子。华拳门五位支长高手比试功夫一月有余,无人艺能服众,议定各出本派好手群聚北京,凭武功以定掌门,姬晓峰对这掌门之位志在必得。他武功已赶得上父亲的九成,性格却不及父亲光明磊落。他悄悄躲在假山之后,要瞧明白了对手各人的虚实,然后出来一击而中,不料阴错阳差,却给胡斐制住。
他只道是别个支派的阴谋,伏下别派高手来对付自己。适才他和对手只拆得数招,即遭点中穴道,一身武功全没机会施展,父亲和自己的全盘计较,霎时间付于流水,心下恚怒之极,只盼能上台去再和胡斐拼个你死我活。但听得胡斐将各支派好手一个个打下台来,看来再也无人制服得他,于是加紧运气急冲穴道,要手足速得自由。但胡斐的点穴功夫是祖传绝技,姬晓峰所学与之截然不同。他平心静气地潜运内力,也决不能自解给闭住的穴道,何况这般狂怒忧急,蛮冲急攻?一轮强运内力之后,突然间气人岔道,登时晕去。
程灵素全神贯注瞧着胡斐在戏台上跟人比拳,但见他一招一式,果然全是新学来的“西岳华拳”,心道:“大哥于武学一门,似乎天生便会的。这西岳华拳招式繁复,他只在片刻之间瞧人拆解过招,便都学会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那大汉低哼一声,声音异样。程灵素转头看时,见他双目紧闭,舌头伸在嘴外,已给牙齿咬得鲜血直流,全身不住颤抖,犹似发疟一般。程灵素知他是急引内力强冲穴道,以致走火岔气,此时若不救治,重则心神错乱,疯癫发狂,轻则肢体残废,武功全失,心想:“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何必为了救一人而反害一人?”取出金针,在他阴维脉的廉泉、天突、期门、大横四处穴道中各施针刺。
过了一会儿,姬晓峰悠悠醒转,见程灵素正在为自己施针,低声道:“多谢姑娘。”程灵素做个手势,叫他不可做声。
只听得胡斐在台上朗声说道:“掌门之位,务须早定,这般斗将下去,何时方是了局?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意指教的可请三四位同时上台。弟子倘若输了,决无怨言。”众人一听,都想这小子好狂,本来一个人不敢上台的,这时纷纷联手上台邀斗。其实胡斐新学的招数究属有限,再斗下去势必露出破绽,群殴合斗却可取巧,混乱中旁人不易看出,再则如此车轮战的斗将下去,自己纵然内力充沛,终须力尽,而施救马春花却是刻不容缓,非速战速决不可。
他催动掌力,转眼又击了几人下台。西岳华拳门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长之命而来,因此无人上台与他交手,其余四个支派中的少壮强手,尽已败在他拳脚之下。至于四支派的名宿高手,自忖实无取胜把握,一来在西京已出过手,二来顾全数十年的令名,谁也不肯上去挑战。后来艺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术最精的壮年好手,联手上台,十余合后还是败了下来。
这一来,四派前辈名宿、青年弟子,尽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挺身上台。
那身穿黑马褂的姓蔡老者坐在台下观斗已久,这时站了起来,说道:“程师兄,你武功高强,果然令人好生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与本门所传却有点儿似是而非,嗯,嗯,可说是形似而神非,这个……这个味道大大不同。”
胡斐心中一凛,暗想:“这老儿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所用拳招虽是西岳华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内劲,自然跟他们华拳全不相干。”西岳华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门武功,其中精微奥妙之处,岂是胡斐顷刻间瞧几个人对拆过招便能领会?何况他所见到的又不是该门高手,自不免学得形似而神非。这时实逼处此,只得硬了头皮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门何以会分成五个支派?武学之道,原无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与众不同,也是有的。”他想倘能将天字派拉得来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无援。
果然天字派众弟子听他言语中抬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人在台下大声附和。
那姓蔡老者摇头道:“程师兄,你是姬老三门下不是?是带艺投师的不是?老朽眼睛没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门的。”
胡斐道:“蔡师伯,你这话弟子可不敢苟同了。本门若要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与少林、武当、太极、八卦那些大派争雄,一显西岳华拳门的威风,便须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弟子所学的内劲,一大半是我师父这十几年来闭门苦思、别出心裁所创,的确颇有独到之处。蔡师伯倘若认为弟子不成,便请上台来指点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犹豫,说道:“本门有你老弟这般杰出人才,原是大伙儿的光彩,老朽欢喜也还来不及,还能有什么话说?只是老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不能不说。这样吧,请程老弟在台上练一套一路华拳,这是本门的基本功夫,这里十几位老兄弟个个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谁也不能胡说。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门武功,老朽第一个便欢天喜地地拥你为掌门。”
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跟人动手过招,尚能借着似是而非的华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练一路拳法,抬手踢腿之际,真伪立判,再也无所假借。何况他偷学来的拳招只一鳞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从头至尾地使一路拳法?
胡斐虽饶有智计,听了他这番话,竟然做声不得,正想出言推辞,忽听假山后一人叫道:“蔡师伯,你何以总是跟我们天字派为难?这位程师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进我门已有一十二年,难道连这套一路华拳也不会练?”只见一人迈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头挑脚色姬晓峰。近年来凡天字派有事,他总代父亲出面处理接头,虽非该派支长,华拳门中却没一个不认得。
姬晓峰跃上台去,抱拳说道:“家父闭门隐居,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这位程师兄,一十二年来为的便是今日。这位程师哥武功胜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还有什么话说?”众人一听,再无怀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胜,悄悄调教了一个好徒弟,待得艺成之后,突然显示于众人之前,原和他脾气相合。再说姬晓峰素来剽悍雄强,连他也对胡斐心服,哪里还有什么假的?
那姓蔡的老者还待再问,姬晓峰朗声道:“蔡师伯既要考较我天字派功夫,弟子便代程师哥练一套,请蔡师伯指点。”也不待蔡老者回答,双腿一并,使出“晓星当头即走拳”,跟着“出势跨虎西岳传”、“金鹏展翅庭中站”、“韦陀献抱在胸前”、“把臂拦门横铁闩”、“魁鬼仰斗撩绿栏”,一招招地练了起来。但见他上肢是拳、掌、钩、爪回旋变化,冲、推、栽、切、勞、挑、顶、架、撑、撩、穿、摇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环,下肢自弓箭步、马步、仆步、虚步、丁步五项步根变出行步、倒步、迈步、偷步、踏步、击步、跃步七般步法,沉稳处似象止虎踞,迅捷时如鹰搏兔脱。台下人人是本门弟子,无不熟习这路拳法,但见他造诣如此深厚,尽皆叹服。连各支派的名宿前辈,也不住价地点头。只见他一直练到“凤凰旋窝回身转”、“腿登九天冲铁拳”、“英雄打虎收招势”,最后是“拳罢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严密,确是好拳!
他双手一收,台下震天价喝起一声大彩。
自姬晓峰一上台,胡斐便自诧异,不知程灵素用了什么法子,逼得他来跟自己解围,待见他练了这路拳法,心中也赞:“西岳华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辅以内劲,便成名家。”然而见他拳法一练完,登时气息粗重,全身微微发颜,竟似大病未愈,或身受重伤一般。台下众人未觉,胡斐便站在他身后,却看得清清楚楚,又见他背上汗透衣衫,实非武功高强之人所应为,心中更增一层奇怪。
姬晓峰定了定神,说道:“还有哪一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和程师哥比试的,便请上台。”他连问三声,无人应声。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声叫了起来:“恭喜程师哥荣任西岳华拳门的掌门人!”众人跟着欢呼。胡斐执掌华拳门一事便成定局。
姬晓峰向胡斐一抱拳,说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还礼,见他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意,记挂着马春花的病情,也没心绪理会,说道:“姬师弟,请你快找间静室,领咱们两位师妹去休息。”姬晓峰点点头,跃下台来,但双足着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胡斐走到台口,说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请各自回去休息。明日晚间,咱们再商大计,总须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让华拳门扬眉吐气。”他这句话倒非虚言,心中对华拳门实是存了几分感激。在众官兵围捕之下,若不是机缘凑巧,越墙而入时他们正在推举掌门,多半马春花便免不了毒发身死,倒毙长街之上。如有机缘能为华拳门争些光彩,他也真愿意出力。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口中都在议论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说姬老三深谋远虑,一鸣惊人;有的赞扬姬晓峰这一路拳使得实是高明。天字派的众弟子更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几个前辈名宿想过来跟胡斐攀谈,胡斐却双手一拱,跟着姬晓峰直入内堂。程灵素扶了马春花混人人丛,跟了进去。
这座大宅子是华拳门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为掌门,本宅主人自对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终不揭开蒙在脸上的黄巾,与程灵素、马春花、姬晓峰三人进了内室,说道:“姬大哥,多谢你啦!这掌门人之位,我定会让给你。如有虚言,我猪狗不如。”姬晓峰哼了一声,却不答话。胡斐去看马春花时,见她黑气满脸,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气多进气少,当真是命若游丝。
程灵素抱着马春花平卧床上,取出金针,隔着衣服替她在十三处穴道中都扎上了,每枝金针尾上都围上了一团棉花。她手脚极快,却毫不忙乱。胡斐见她神色沉静平和,这才放了一半心。
过了一盏茶功夫,金针尾上缓缓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来金针中空,以此拔出毒质。程灵素舒了口气,微微一笑,从药瓶中取出一粒碧绿的丸药递给姬晓峰,说道:“姬大哥,真正对不住了,请你到自己房里休息吧。这药丸连脲十粒,你身上的毒质便会去尽,半分不留。”姬晓峰接过了药丸,一声不响地出房而去。
胡斐这才明白,原来程灵素又以她看家本领,逼得姬晓峰不得不听号令,笑道:“药王姑娘无往而不利。你用毒药做好事,尊师当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灵素微笑不答,其实这一次她倒不是用药硬逼,那是先助姬晓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难,再在他身上施一点药物。这药物一上身后麻痒难当,于身子却无多大损害,吩咐连服十粒的解药。也只是治金创外伤的止血生肌丸,姬晓峰并无外伤,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晓峰哪里知道?听她说得毒性厉害无比,自不敢不俯首听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来一试真假。于是便出来证明胡斐是他父亲暗中所收的得意弟子,又演打一套西岳华拳,令众人尽皆敬服,无人再敢怀疑。
程灵素拿了一柄镊子,换过沾了毒血的棉花,低声道:“大哥,你累了一夜,便在这榻上歇歇,养一会儿神。有我照料着马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除下黄巾,斜身倚在榻上。程灵素道:“你这位掌门程老师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十二个时辰之中,不能有人进来滋扰马姑娘,也不许她开口说话,否则她内气一岔,毒质不能拔净,只要留下少许,便前功尽弃。”
胡斐笑道:“西岳华拳掌门人程灵胡,谨奉太上掌门人程灵素号令,一切凛遵,不敢有违。”程灵素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门人吗?那位……”说到这里,陡然住口,俯身去看马春花的伤势。
过了半晌,她回过头来,见胡斐并未闭目人睡,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问道:“你在想什么?”胡斐道:“我想他们明日见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纪不对,不知会有什么话说?好在只须挨过十二个时辰,咱们拍手便去,虽对不起他们,心中不安,但事出无奈,那也只好……只好……”程灵素笑道:“也只好狗急跳墙了。”胡斐笑道:“是啊!跳墙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这么回奇事。”
程灵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会儿,说道:“好!便是这样。”胡斐问:“什么便是这样?”程灵素道:“咱们在路上扮过小胡子,这一次你便扮个大胡子。再给你胡子上染上一点颜色,包管你大上二十岁年纪。你要当姬晓峰的师兄,总得年近四十才行啊。”
胡斐拍掌大喜,说道:“我正发愁,跟福康安这么正面一闹,再也不能去瞧瞧那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若能给我装上一部天衣无缝的大胡子,我程灵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岳华拳掌门人的身份,到会中去见识见识。”程灵素叹道:“掌门人大会是不用去了,混得过明天,让马姑娘太平无事,也就是啦。到会中涉险,可犯不着。”
胡斐豪气勃发,说道:“二妹,我只问你:这部胡子能不能装得像?”
程灵素微微一笑,道:“要扮壮年之人,装部胡子有何难处?难是难在举手投足,说话神情,无一不是中年而非少年。纵是精神嬰铄、身负武功的老英雄,却也和年轻力壮的少年人不同。”胡斐道:“你大哥尽力而为。只须瞒得过一时,也就是了。”程灵素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一次我便扮个老婆婆,跟着你到掌门人大会之中瞧瞧热闹。”
胡斐哈哈大笑,逸兴横飞,说道:“二妹,咱老兄妹俩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行将就木,这场热闹可不能不赶。”程灵素低声喝道:“声音轻些!”但见马春花在床上动了一下,幸好没惊醒。胡斐伸了伸舌头,弯起食指,在自己额上轻击一下,说道:“该死!”
程灵素取出针线包来,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鬓边几缕秀发,再从药箱中取出些药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调匀,将头发浸在药里,说道:“你歇一会儿,待软头发变成硬胡子,我便叫你。”
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对这位义妹的聪明机智,说不出的欢喜赞叹。睡梦之中,一会儿见马春花毒发身死,形状可怖;一会儿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地责备他心肠毒辣;又一会儿自己给众卫士擒住了,拼命挣扎,却不能脱身。
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柔声道:“大哥,你做什么梦了?”胡斐跃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说道:“我来照料马姑娘,该当由你睡一会儿了。”程灵素道:“先给你装上胡子,这才放心。”拿起浆硬了的一条条头发,用胶水给他粘在颏下和腮边。这一番功夫好不费时,粘了将近一个时辰,眼见红日当窗,方才黏完。
胡斐揽镜一照,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自己脸上一部络腮胡子,虬髯戟张,不但面目全非,且大增威武。胡斐很是高兴,笑道:“二妹,我这模样儿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
程灵素想说:“只怕你心上人未必应许。”话到口边,终于忍住。她忙了一晚,到这时心力交困,眼见马春花睡得安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十年之后,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灵素这时所能料到了。
胡斐从榻上取过一张薄被,裹住程灵素身子,轻轻抱着她横卧榻上,拉薄被给她盖好,再将黄巾蒙住了脸,走到姬晓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里么?”
姬晓峰哼了一声,问道:“是哪一位?有什么事?”胡斐推门进去。姬晓峰一见是他,“啊”的一声低呼,从椅中跃起身来。胡斐躬身行礼,说道:“姬兄,我跟你赔不是来啦。”姬晓峰木然不答,眼光中显然敌意极深。
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说个明白,小弟决计无意做贵派的掌门人,只是机缘凑合,小弟又迫于无奈,这才坏了姬兄大事。”将马春花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围捕、如何越墙入来躲避、如何为了救治人命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说了,只马春花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节,却略过了不说。
姬晓峰静静听着,脸色稍见和缓,等胡斐说完,仍只“嗯”的一声,并不接口说话。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倘若十天之内,我不将掌门人之位让你,叫我丧生刀剑之下,千载之后仍受江湖好汉唾骂。”武林中人死于刀剑之下,原属寻常,但若为天下英雄所不齿,却是最感羞耻之事。
姬晓峰听他发下这个重誓,说道:“这掌门人之位,我也不用你让。你武功胜我十倍,这我是知道的。但你实非本门中人,却来执掌门户,自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了。待这次掌门人大会一过,我将前后真相郑重宣布,在贵门各位前辈面前谢罪。然后让贵门各位弟子再凭武功以定掌门,这么办好不好?”
姬晓峰心想:“本门之中,无人能胜得了我。这般自行争来,自比他拱手相让光彩得多。”点头道:“这倒可行。可是程大哥……”胡斐笑道;“我姓胡,我义妹才姓程。”说着揭去蒙在脸上的黄巾。
姬晓峰见他满颊虬髯,根根见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赞叹,说道:“胡大哥,本门的几位前辈很难说话,日后你揭示真相,只怕定有一场风波。虽你武功高强,原也不怕,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西岳华拳门遇上了门户大事,那是有名的阴魂不散,死缠烂打。”胡斐笑道:“这事我也想到了。后日掌门人大会之中,我当尽力为西岳华拳门挣个大大的彩头,将功赎罪,想来各位前辈也可见谅了。”
姬晓峰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身中剧毒,不敢多耗力气,否则倒可把本门拳法,演几套给胡兄瞧瞧。胡兄记在心里,事到临头,便不易露出马脚。”
胡斐呵呵而笑,站起来向姬晓峰深深一揖,说道:“姬兄,我代义妹向你赔罪了。”姬晓峰还了一礼,心中却大为不怿:“我给她下了毒,有什么可笑的?”心下这般想,脸上便颇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义妹在你身上下毒,伤口在哪里?”
姬晓峰卷起左手袖子,只见他上臂肿起了鸡蛋大的一块,肌肉发黑,伤口有小指头大小,隐隐渗出黑血,果如是中了剧毒一般。
胡斐心想:“二妹用药,当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弄得他手臂变成这般模样。倘若我身上有了这样一个伤口,自也会寝食不安。”问道:“姬兄觉得怎样?”姬晓峰道:“这一块肉麻木不仁,全无知觉。”胡斐心道:“原来是下了极重的麻药。”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创口上吮吸。姬晓峰大惊,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要命了吗?”只是给他双手抓住了,竟自动弹不得,心中惊疑不定:“如此剧毒,中在手臂已是这样厉害,他一吮入口,岂不立毙?我和他无亲无故,他何必舍命相救?”
胡斐吮了几口,将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惊疑,这毒药是假的。”姬晓峰不明其意,问道:“什么?”胡斐道:“我义妹和你素不相识,岂能随便下毒手害你?她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给你放上些无害的麻药而已。你瞧我吮在口中,总可放心了吧?”
姬晓峰虽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心下一直惴惴,不知这解药是否当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是否会留下后患,伤及筋骨,这时听胡斐一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颤声道:“胡兄,你……你对我明言,难道便不怕我不听指使么?”胡斐道:“丈夫相交,贵在诚信。我见姬兄大有义气,何必令你多耽几日心事?”姬晓峰大喜,拍案道:“好,我交了你这位朋友。胡兄便是得罪了当今天子,犯下弥天大罪,小弟也要跟你出力,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胡斐道:“多谢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虽不是当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权势也差不了多少。姬兄,昨晚我见你所练的一路华拳,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赶步、击步之后,那一下跃步,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变?”胡斐所说的那一招,名叫“野马回乡攒蹄行”,一招之中动作甚是繁复。
姬晓峰听他一说,暗道:“好厉害的眼光!昨晚我练这一路华拳,从头至尾精神贯注,只在这一招野马回乡攒蹄行上,跃起时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剧毒,不免心神涣散。倘若跟他对敌动手,这破绽立时便给他抓住了。”说道:“胡兄眼光当真高明,小弟佩服得紧,那一招确是练得不大妥当。”于是重行使了一遍。
胡斐点头道:“这才对了。否则照昨晚姬兄所使,只怕敌人可以乘虚而入。”
姬晓峰既知并未中毒,精神一振,将一十二路西岳华拳,从头至尾地演了出来。胡斐依招学式,虽不能在一时之间尽数记全,但也即领会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义所在,说道:“贵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钻研下去,确是威力无穷。我瞧这一十二路华拳,只须精通一路,便足以扬名立万。”
姬晓峰听他称赞本派武功,很是高兴,说道:“是啊。本门中相传两句话,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四十八路功夫,分为一十八路登堂拳,一十二路人室拳,还有一十八路刀枪剑棍的器械功夫。本门弟子别说‘艺成’两字,便是能将四十八路功夫尽数学全了的,也蓼寥无几。”
两人说到武艺,谈论极是投契,演招试式,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工后。主人派来服侍胡斐的侍仆数次要请他吃饭,见二人练得起劲,站在一旁,不敢开口。待得姬晓峰使一招旋风脚,跃起半空横踢而出,门外突然有人喝彩道:“好一招‘风卷霹雳上九天’!”
胡斐一看,却是那姓蔡的老者,当下含笑抱拳,上前招呼。
注:
一、清朝相国夫人下毒,确有其事,但不是傅恒的夫人,而是明珠的夫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一有记:“余长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诗,出外为女傅。康熙间,某相国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园中,极珠帘玉屏之丽,出拜两姝,容态绝世,与之语,皆吴音,年十六七,学琴学诗颇聪颖。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寝于相公也。忽一夕儿女从内出,面微红。问之,曰:堂上夫人赐饮。随解衣寝。未二鼓,从帐内跃出,抢地呼天,语呶呶不可辨。颠仆片时,七窍流血而死。盖夫人赐酒时,业已鸩之矣。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常告人云,二女年长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联云:量浅酒痕先上面,兴高琴曲不和弦。”批本云:“某相国者,明珠也。”
二、福康安为人淫恶。伍拉纳(乾隆时任闽浙总督)之子批注《随园诗话》,有云:“福康安至淫极恶,作孽太重,流毒子孙,可以戒矣。”按该批注当作于嘉庆年间,可知其人品行恶劣,清时已众所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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