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古来成败原关数 天下英雄大可知
韦小宝次晨起身,胸口隐隐作痛,又觉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给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脚之故,支撑着站起,但见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长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几搓,突然之间,袍上碎布片片脱落。他吃了一惊,将袍子提出水缸,只见胸口衣襟上有两个大洞,一个是手掌之形,一个是脚底之形。他大为惊奇:“这……搞的是什么鬼?”一想到“鬼”字,登时全身寒毛直竖。
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乌龟的鬼魂出现,在我袍子上弄了这两个洞。”又想:“老乌龟的鬼不知是瞎眼的,还是瞧得见人的?”盲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过,没再想下去,提着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间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乌龟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脚,这两个洞是他打出来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错,只吐了几口血,也没什么大不了。唉,不知可受了内伤没有?老乌龟有只药箱,看有什么伤药,还是吃一些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韦小宝自然老实不客气地都据为己有,大模大样咳嗽一声,将那口箱子打开,取出药箱。药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纸包上也写得有字,可是他识不了几个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伤药,哪一瓶是毒药?其中有一瓶青底白点瓷瓶所盛的黄色药粉,却是怵目惊心,认得是当日化去小桂子尸体的“化尸粉”,只须在尸体伤口中弹上少些,过不多时,整具尸体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为一滩黄水,这瓶药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药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双目失明,说什么也不敢随便服药,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语:“他妈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药还不是很好?”
当下合上药箱,再看箱中其余物件,都是些旧衣旧书之类,此外有二百多两银子,这些银子他自己毫不重视,别说索额图答允了要给他四十五万两银子,就是去跟温有道他们掷掷骰子,几百两银子也就轻而易举地赢了来。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长袍来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轻软的黑色背心,不觉一怔:“老乌龟在我袍上打出两个大洞,这件衣服怎地半点也没破?这是从鳌拜藏宝库中寻出来的,如不是宝衣,鳌拜怎会放在藏宝库中?”转念一想:“老乌龟打我不死、踢我不烂,说不定不是韦小宝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鳌拜的宝衣救命。索大哥当日劝我穿上,大有先见之明,而我穿上之后不除下来,先见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鸣得意,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开门。”韦小宝一面扣衣钮,一面开门,问道:“什么喜事?”
门外站着四名太监,一齐向韦小宝躬身请安,齐声道:“恭喜桂公公。”韦小宝笑道:“大清早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啊?”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笑道:“刚才太后颁下懿旨去内务府,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监副总管太监的职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监笑道:“我们没等内务府大臣转达恩旨,就巴巴地赶来向你道喜,今后桂公公经管尚膳监,那真是太好了!”
韦小宝做太监升级,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级,是叫我对昨晚之事不可泄露半点风声。其实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脑袋搬了家,嘴巴一起跟着搬,还能多口吗?不过太后既然提拔我,总不会再杀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节,登时眉花眼笑,从海大富的银两中取出银子,每人送了五十两报信费。
一名太监道:“咱们宫里,可从来没一位副总管像你桂公公这般年轻的。宫里总管太监十四位,副总管太监八位,顶儿尖儿的人物,一古脑儿就只二十二位。本来连三十岁以下的也没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儿就和张副总管、王副总管他们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伙儿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想不到太后对你也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做总管了。以后可得对兄弟们多多提拔!”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还说什么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宝又有什么功劳?”他硬生生将“老子”二字咽入口中,好不辛苦,又道:“来来来,大伙儿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
那中年太监道:“太后的恩旨,内务府总得下午才能传来。大伙儿公请桂公公去喝上一杯,庆贺公公飞黄腾达,快马连升。桂公公,你现下是五品的官儿,那可不小啊。”其余三人跟着起哄,定要拉韦小宝去喝酒。韦小宝虽近日受人奉承已惯,但马屁之来,毕竟听着受用,当即锁上了门,笑嘻嘻地跟着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两个是太后身边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内务府传旨,最先得到消息。其余二人是尚膳监的太监,一个管采办粮食,一个管选购菜肴,最是宫中的肥缺。二人一早听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内务府门外,寸步不离,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遗缺,立即赶去打点,以便保全职位。四人将韦小宝请到御厨房中,恭恭敬敬地请他坐在中间首席。御厨知道这个小孩儿打从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调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时也吃不到这般好菜。
韦小宝不会喝酒,顺口跟他们胡说八道。一名太监叹道:“海公公为人挺好,可惜身子差了点,又瞎了眼睛,这几年来虽说管尚膳监的事,但一个月之中,难得有一两天来御厨房。”另一名太监道:“幸得大伙儿忠心办事,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又一名太监道:“海老公是先帝爷喜欢的老臣子,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旧恩典,尚膳监的差使早派了别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宠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们大树底下好遮荫,办起事来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听说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韦小宝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来,常常气也喘不过来。”
服侍太后的太监道:“今天清早,御医李太医来奏报太后,说海公公患的是痨病入骨,风湿入心,多年老病发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痨病传给人,一早就将他尸体火化了。太后叹了好一会儿气,连说:‘可惜,可惜!海大富这人,倒是挺老实的!’”
韦小宝又惊又喜,知道侍卫、御医、太监们都怕担代干系,将海公公遭杀身亡之事隐瞒不报,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韦小宝心想:“什么痨病入骨,风湿入心?老乌龟尖刀入腹,掌力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会酒,尚膳监两名太监渐渐提到,做太监的生活清苦,全仗捞些油水,请韦小宝不可像海公公那么固执,一切事情要办得圆通些。韦小宝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好唯唯否否,吃完酒后,两名太监将一个小包塞在他怀里,回房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两张银票,每张一千两。这“一千两”三字,他倒是认得的,心想:“还没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错啊!还可以,还可以!”
申牌时分,康熙派人来传他到上书房,笑容满面地道:“小桂子,太后说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级。”
韦小宝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装出惊喜交集之状,跪下磕头,说道:“奴才也没什么功劳,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后说,昨晚有几名太监在园里打架,惊吵太后,你过去赶开了,处理得当。你小小年纪,倒识大体。”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识大体吗,也不见得。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听了该当牢牢记住,有些事情应该立刻忘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太监们打架,说的话挺难听,自然谁也不可多提。”
康熙点点头,笑吟吟地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得做几件大事出来,别让大臣们瞧小了,说咱们不懂事。”韦小宝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妙计,有什么事,交给奴才去办便是。”康熙道:“很好!鳌拜那厮作乱犯上。我虽饶了他不杀,可是这人党羽众多,只怕死灰复燃,造起反来,可大大不妙。”韦小宝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鳌拜这厮倔强,因此没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乱语,一直关在康亲王府里。刚才康亲王来奏,说那厮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逊的言语。”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这厮说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
韦小宝道:“哪有此事?对付这厮,何必皇上亲自动手?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亲王说明白好了。”
康熙亲自动手暗算鳌拜,此事传闻开来,颇失为君的体统,他正为此发愁,听韦小宝这般说,心下甚喜,点头道:“这事由你认了最好。”沉吟片刻,说道:“你去康亲王家里瞧瞧,看那厮几时才死。”韦小宝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转眼便死,因此饶了他性命,没料到这厮如此硬朗,居然能挺着,还在那里乱说乱话,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颇有惜意。
韦小宝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将他杀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过今天。”
康熙传来四名侍卫,命他们护送韦小宝去康亲王府公干。
韦小宝先回自己住处,取了应用物事,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四名侍卫前后拥卫之下,向康亲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忽听得街边有个汉子道:“听说擒住大奸臣鳌拜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边得宠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卫要讨好韦小宝,大声道:“擒拿奸臣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鳌拜虐杀汉人,残暴贪赂,众百姓恨之入骨,一旦遭拿,办罪抄家,北京城内城外欢声雷动。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时,鳌拜恃勇拒捕,终于为一批小太监打倒,这事也已传得满城皆知。众百姓加油添酱,绘声绘影,各处茶馆中的茶客个个说得口沫横飞,什么鳌拜飞腿欲踢皇帝,什么几名小太监个个武功了得,怎样用“枯藤盘根”式将鳌拜摔倒,鳌拜怎样“鲤鱼打挺”,众小监怎样“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亲眼目睹一般。
这几天中,只要有个太监来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闲人围了上来,打听擒拿鳌拜的情形。此刻听得那侍卫说道,这个小太监便是擒拿鳌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间立即哄动,无数百姓鼓掌喝彩。韦小宝一生之中,又怎有过这样的荣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心中也当真成了大英雄。一众闲人只是碍着两名手按腰刀的侍卫在前开路,心有所忌,否则早已拥上来围住韦小宝看个仔细、问个不休了。
五人来到康亲王府。康亲王听得皇上派来内使,忙大开中门,迎了出来,摆下香案,准备迎接圣旨。
韦小宝笑道:“王爷,皇上命小人来瞧瞧鳌拜,别的也没什么大事。”
康亲王道:“是,是!”他在上书房中见到韦小宝一直陪在康熙身边,又知他擒拿鳌拜出过大力,忙笑嘻嘻地挽住他手,说道:“桂公公,你难得光临,咱们先喝两杯,再去瞧鳌拜那厮。”当即设下筵席。四名侍卫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亲王自和韦小宝在花园中对酌,问起韦小宝的嗜好。
韦小宝心想:“我如说喜欢赌钱,王爷就会陪我玩骰子,他还一定故意输给我。赢他的钱,这叫做胜之不武。”便道:“我也没什么喜欢的。”
康亲王寻思:“老年人爱钱,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监可就不会好色了。这小太监喜欢什么,倒难猜得很。这孩子会武功,如送他宝刀宝剑,在宫中说不定惹出祸来,得担上好大干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们一见如故。我厩中养得有几匹好马,请你去挑选几匹,算是小王送给你的一个小礼如何?”
韦小宝大喜,道:“怎敢领受王爷赏赐?”
康亲王道:“自己兄弟,什么赏不赏的?来来来,咱们先看了马,回来再喝酒。”携着他手同去马厩。康亲王吩咐马夫,牵几匹最好的小马出来。
韦小宝心头不悦:“为什么叫我挑小马?你当我是只会骑小马的孩子吗?”见马夫牵了五六匹小驹出来,笑道:“王爷,我身材不高,便爱骑大马,好显得不太矮小。”
康亲王立时会意,拍腿笑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吩咐马夫:“牵我那匹玉花骢出来,请桂公公瞧瞧。”
那马夫到内厩之中,牵出来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白毛,杂着一块块淡红色斑点,昂首扬鬣,神骏非凡。黄金辔头,黄金踏镫,马鞍边上用银子镶的宝石,单是这副马身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银子,若非王公亲贵,便再有钱的达官富商,也不敢用这等华贵的鞍鞯。韦小宝不懂马匹优劣,但见这马模样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马儿!”
康亲王笑道:“这匹马是西域送来的,是有名的大宛马,别瞧它身子高大,年纪可还小得很,只两岁零几个月。漂亮的马儿,该当由漂亮人来骑。桂兄弟,你就选了这匹玉花骢怎样?”韦小宝道:“这……这是王爷的坐骑,小人如何敢要?王爷另外赏赐一匹寻常的好了。”康亲王道:“桂兄弟,你这等见外,那太瞧不起兄弟了。难道你不肯结交我这个朋友?”韦小宝道:“唉,小人在宫中是个……是个低贱之人,怎敢跟王爷交朋友?”
康亲王道:“咱们满洲人爽爽快快,你当我是好朋友,就将我这匹马骑了去,以后大伙儿不分彼此。否则的话,兄弟可要大大地生气啦!”说着胡子一翘,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韦小宝大喜,便道:“王爷,你……你待小的这样好,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康亲王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肯要这匹马,算是给我面子。”走过去在马臀上轻拍数下,道:“玉花,玉花,以后你跟了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韦小宝道:“兄弟,你试着骑骑看。”
韦小宝笑应:“是!”在马鞍上一拍,飞身而起,上了马背。他这几个月武功学下来,拳脚上的真实功夫没学到什么,纵跃之际,毕竟身手矫捷。
康亲王赞道:“好功夫!”牵着马的马夫松了手,那玉花骢便在马厩外的沙地上绕圈小跑。韦小宝骑在马背之上,只觉又快又稳。他丝毫不懂控马之术,生怕出丑,兜了两个圈子,便即跃下马背,那马便自行站住了。
韦小宝道:“王爷,可真多谢你厚赐了!小人这就去瞧瞧鳌拜,回来再来陪你。”康亲王道:“正是,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请你禀报皇上,说我们看守得很紧,这厮就算身上长了以对翅膀,也逃不了。”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康亲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韦小宝道:“不敢劳动王爷大驾。”
康亲王每次见到鳌拜,总给他骂得狗血淋头,原不想见他,当即派了本府八名卫士,陪同韦小宝去查察钦犯。
八名卫士引着韦小宝走向后花园,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卫士手执钢刀把守,另有两名卫士首领绕着石屋巡视,确是防守得十分严密。卫士首领得知皇上派内使来巡查,率领众卫士躬身行礼,打开铁门大锁,推开铁门,请韦小宝入内。
石屋内甚是阴暗,走廊之侧搭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饭。那卫士首领道:“这铁门平时轻易不开,钦犯的饮食就由这人在屋里煮了,送进囚房。”韦小宝点头道:“很好!你们王爷想得挺周到。铁门不开,这钦犯想逃就难得很了。”卫士首领道:“王爷吩咐过的,钦犯倘若要逃,格杀勿论。”
卫士首领引着韦小宝进内,走进一座小堂,便听得鳌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正在大骂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无数汗马功劳,给你爷爷、父亲打下一座花花江山。你这没出息的小鬼年纪轻轻,便不安好心,在老子背后捅我一刀子。老子做了鬼也不饶你!”
卫士首领皱眉道:“这厮说话无法天天,真该杀头才是。”
韦小宝循声走到一间小房的铁窗之前,探头向内张去,只见鳌拜蓬头散发,手上脚上都戴了镣铐,在室中走来走去,铁链在地下拖动,发出铿锵之声。
鳌拜陡然见到韦小宝,叫道:“你……你……你这罪该万死、没卵子的小鬼,你进来,你进来,老子叉死你!”双目圆睁,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发足向韦小宝疾冲,砰的一声,身子重重撞在墙上。
虽明知隔着一座厚墙,韦小宝还是一惊,退了两步,见到他狰狞的形相,不禁害怕。
卫士首领安慰道:“公公别怕,这厮冲不出来。”韦小宝定了定神,见铁窗上的铁条极粗,石墙极厚,而鳌拜身上所戴的脚镣手铐又极沉重,登时精神大振,说道:“又怕他什么?你们几位在外边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我问他。”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出。鳌拜兀自在厉声怒骂。
韦小宝笑道:“鳌少保,皇上吩咐我来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骂起人来,倒也中气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欢喜得紧。”
鳌拜举起双手,将铁铐在铁窗上撞得当当猛响,怒道:“你奶奶的,你这狗娘养的小杂种。你去跟皇帝说,用不着他这么假心假意,要杀便杀,鳌拜还怕了不成?”
韦小宝见他将铁窗上粗大的铁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没这么容易就杀了你。要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着出去向皇上磕几百个响头,皇上念着你从前的功劳,说不定便饶了你,放了你出去。不过大官是没得做了。”
鳌拜厉声道:“你叫他快别做这清秋大梦,要杀鳌拜容易得很,要鳌拜磕头,却是千难万难。”
韦小宝笑道:“咱们走着瞧吧,过得三年五载,皇上忽然记起你的时候,又会派我来瞧瞧你。鳌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万别有什么伤风咳嗽、头痛肚痛。”
鳌拜大骂:“痛你妈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来好好的,都是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汉人教坏了。老皇爷倘若早听了我的话,朝廷里一个汉官也不用,宫里一只汉狗也不许进来,哪会像今日这般乱七八糟?”
韦小宝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灶旁,见锅中冒出蒸气,揭开锅盖,见煮的是一锅猪肉白菜,说道:“好香哪!”那老仆道:“给犯人吃的,没什么好东西。”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来查察犯人的饮食,可不许饿坏了他。”那老仆道:“好叫公公放心,饿不了的。王爷叮嘱了,每天要给他吃一斤肉。”韦小宝道:“你舀一碗给我尝尝,如亏待了钦犯,我要王爷打你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亏待了钦犯。”忙取过碗来,盛了一碗猪肉白菜,猪肉特多,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又递上一双筷子。
韦小宝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汤,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说道:“这筷子太脏,你给我好好地擦洗干净。”那老仆忙道:“是,是!”接过筷子,到院子中水缸边去用力擦洗。
韦小宝转过身子,取出怀中的一包药末,倒入那碗猪肉白菜,随即将纸包放回怀里,将菜碗晃动几下,药末都溶入了汤里。他知康熙要杀鳌拜,却要做得丝毫不露痕迹,从上书房中出来时便有了主意,回到住处,从海老公的药箱中取出十来种药末,也不管有毒无毒,胡乱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这十几种药粉之中,必有两三种是毒药,给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地递过。韦小宝接过筷子,在鳌拜那碗猪肉中不住搅拌,说道:“嗯,猪肉倒也不少。平时都这么多吗?我瞧你很会偷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猪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诧异:“这位小公公怎么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点稀奇!”
韦小宝道:“好,你送去给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又装了三大碗白饭,连同那大碗白菜猪肉,装在盘里,捧去给鳌拜。
韦小宝提着筷子在锅边轻轻敲击,心下甚是得意,寻思:“鳌拜这厮吃了我这碗加料大补的猪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来想另说一句成语,但肚中实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上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门去,和守门的卫士们闲谈了片刻,心想这当儿鳌拜多半已将一碗猪肉吃了个碗底朝天,向卫士首领道:“咱们再进去瞧瞧!”卫士首领应道:“是!”
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什么人?站住了!”跟着嗖嗖两响射箭之声。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忙道:“公公,我去瞧瞧。”急奔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汉子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惊:“啊哟,鳌拜的手下之人来救他了。”
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喝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而上。护送韦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那些青衣汉子武功甚强,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
韦小宝缩身进了石屋,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迎面一股大力涌到,将他推得向后跌出丈余,四名青衣汉子冲进石屋,大叫:“鳌拜在哪里?鳌拜在哪里?”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关在哪里?”韦小宝向外一指,说道:“关在外边的地牢里。”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进来,疾向后院蹿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里了!”长须老者大怒,举刀向韦小宝砍落。韦小宝急闪避开。旁边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脚,只踢得韦小宝飞出丈许,摔入后院。
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铁门。铁门甚牢,顷刻间却怎撞得开?只听得外面锣声镗镗镗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汉子见一时撞不开铁门,提起手中钢鞭去撬窗上铁条,撬得几撬,两根铁条便弯了。这时又有三名青衣汉子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
韦小宝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挺剑向他背心上刺到。韦小宝向左闪让,那人长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背心长袍上拉了条口子。韦小宝幸得有宝衣护身,这一剑没伤到皮肉,惊惶下跃起身来,斜刺冲出。另一名青衣汉子骂道:“小鬼!”举刀便砍。韦小宝一跃而起,见出路给人挡住,抓住囚室窗上的铁条,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阻在窗口,挥鞭击落。
韦小宝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两根铁条已给撬得弯了,他身子瘦小,竟从空隙间穿过,一松手,已钻入了囚室。当的一声响,钢鞭击上了铁条。
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那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从空隙中钻进去。可是十三四岁的韦小宝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哪里进得?
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耳听得外面铜锣声、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落。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出数尺。只听得呛啷啷一声大响,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急跃而起。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嗬嗬大叫,乱纵乱跃,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
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么将来救他的人打死了?”随即明白:“啊哟,他吃了我的加料肉汤,虽然中毒,却不是翘辫子去见阎罗王,而是发了疯!”
窗外众汉子大声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他如回过身来打我,老子可得要归天!”慌乱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鳌拜后心戳去。
鳌拜服药后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后有人来袭,利器戳到,他竟不知闪避,波的一声,匕首直刺入背。鳌拜张口狂呼,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韦小宝顺势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铁如泥,直切了下去,鳌拜的背脊一剖为二,立即摔倒。
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间人人惊愕异常,便似见到了世上最稀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时大叫:“这小孩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
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鳌拜?”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扳撬窗上铁条。两名王府卫士冲进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令他没法走近窗格伤人。
过不多时,铁条的空隙扩大,一个青衣瘦子说道:“待我进去!”从铁条空隙间跳进囚室。韦小宝举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举刀一挡,嗤的一声响,单刀断为两截。那瘦子一惊,手中断刀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双手手腕已给那瘦子抓住,顺势反到背后。另一个青衣汉子举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不许动!”
窗上的铁条又撬开了两根,长须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秃子钻进囚室,抓住鳌拜的辫子,提起头来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身推出窗外,但镣铐上的铁链牢牢钉入石墙,一时无法弄断。那瘦子拿起韦小宝的匕首,嗤嗤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都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青衣汉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将韦小宝推出,余下三人也都钻出囚室。
长须人发令:“带了这孩子走!大伙儿退兵!”众人齐声答应,向外冲出。一名青衣大汉将韦小宝挟在胁下,冲出石屋。只听得嗖嗖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
众青衣人为箭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身的是个道士,叫道:“跟我来!”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见到鳌拜,不知他已死,又见韦小宝为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别伤了桂公公!”韦小宝心想:“康亲王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高声呐喊,冲出石屋。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疾向康亲王冲去。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岂知这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王府。攻击康亲王的四名汉子轻功甚佳,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蹿、西一纵,似乎伺机要杀康亲王,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几声呼啸,跃上围墙,连连挥手,十余件暗器纷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士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这么一阵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
韦小宝给一条大汉挟在胁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
一众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了大门,又从后门奔出,显然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从后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
各人立即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破烂衣衫,顷刻间都扮成了乡农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汉子用麻绳牢牢绑住韦小宝。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他妈的!”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门。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滚,木桶翻倒,便露出了马脚。”可是四肢给紧紧绑住,哪里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颠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里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然张口咬了一枚枣子来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几枚,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车子仍然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半分动弹不得,心想:“老子这次定然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大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让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给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里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没半点高兴。
过了一会,便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平滑,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没人放他出来,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大半天,韦小宝气闷之极,又要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喇一响,桶盖打开,有人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大感舒畅,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的,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起,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神色肃穆的老者,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二百多人。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戴了丧,脸含悲愤哀痛之色。大厅正中设着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灵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韦小宝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因此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
他在枣桶中时,早料到会遭剖心开膛,去祭鳌拜,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皆酥,牙齿打战,格格作响。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割断了绑住他手足的麻绳。韦小宝双足酸软,没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
韦小宝见厅上这些人显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逃走那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绑缚已解,总得试试,最不济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一样地开心剖膛,难道还能多开一次,多剖一回?反正人已死了,也不会再痛。
他偷眼瞧厅上众人,见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号啕大哭。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后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立时便给人抓住,心想时机未到,不可鲁莽。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不会是小皇帝的吧?”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面容。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四肢绑缚解开不久,血脉尚未行开,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地钻入脑中:“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全然听而不闻,过了好一会,定下神来,才慢慢将他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
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大地露了脸。”“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天地会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委实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因之对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地人氏又多了几分。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次茅十八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出头而起,一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英雄事迹,又有什么“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胡虏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胡虏朝廷中“小太监”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狗头,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为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都跟着他大笑。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地会全体兄弟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后,那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地再干他几件大事。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自然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
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小孩儿一般。”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一人声音粗壮,说道:“杀死鳌拜的虽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先前那人又冷冷地道:“原来如此。”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祁老三仍然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倘若说道:‘这番青木堂可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是贵堂中哪一位兄弟?’这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难以回答。大家不妨想想,这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问吧!大伙儿自吹自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
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但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过了好一会儿,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杀了鳌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而是个清宫太监,登时都感大为扫兴。
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之前。
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趁早将令牌收起来吧!”
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委派下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选的规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哪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吗在这里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转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大刀疤。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了?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些。”
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瞎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斩,老蔡阳更加没杀。事到临头,却将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一刀杀了。”
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攻入康亲王府的那长须人。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着崔瞎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可没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大哥灵前赌过咒,发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般损我,是什么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李大哥做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算是我说错了话。”
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不配说这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不也明摆着损人吗?我崔瞎子是什么角色,便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样,叫人打从心窝里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太阳,那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
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哪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
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之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贾老六道:“玄贞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
贾老六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本已十分生气,只是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地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了个“十足真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
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地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地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什么用?”
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气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趁机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死入生,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笑话,请你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胡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有定议。
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后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随声附和。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有人道:“怎么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生了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唰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不对。”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小舅子的奶奶,就是我老婆的奶奶,那你算是我的长辈吗?”
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提了刀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己兄弟,不能动刀子拚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担心起来:“他们自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选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又怎有旁人?再说,我在这里,把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了去,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这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慢慢一步一步地退到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点儿近乎儿戏。我说呢,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伙儿站在旁边睁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异言。”
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么想,旁人自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没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中,有人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他是‘满洲第一勇士’,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后,难道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正纷乱间,忽有人冷冷地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
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祁老三。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哪一个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有违!’这一句话,我祁老三是说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
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这话是没错,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看见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跑,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身上,将他硬生生地拖回。
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儿子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他想这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骂人。”韦小宝认得他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骂人的言语,更加奇怪了,问道:“你怎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好、老姘头。”众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小太监油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随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干吗要杀鳌拜?”
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誓不两立。我……我好端端一个人,却给他捉进皇宫,做了太监。我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里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说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大厅上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异。
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道:“什么多久了?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到北京了来。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骨头的贼鳌拜。”一连串扬州骂人的言语冲口而出。
一个中年汉子点头道:“他倒真是扬州人。”他说的也是扬州口音。
韦小宝道:“阿叔,咱们扬州人,给满洲鞑子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鞑子杀了。满洲鬼从东门杀到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杀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
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祁彪清道:“可怜,可怜。”崔瞎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十三岁。”崔瞎子道:“扬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知道?那时我又还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了。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并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哪一年不杀人?咱们尹香主给鳌拜害死,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崔瞎子点头道:“是,是!”
贾老六忽问:“小……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了?”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给捉进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没死啊。”韦小宝喜道:“他没有死?那当真好!贾老六,你在扬州大骂盐枭,茅十八为了你跟人打架,我还帮着他打呢。”贾老六搔了搔头,道:“可真有这回事。”关安基道:“很好!这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敌,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
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
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韦小宝原饿得狠了,吃了个干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鳌拜,还是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拿鳌拜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刀子动手等事却不提及。关安基等原已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宝说来活龙活现,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数了。”
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觉韦小宝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后面说道:“姊夫,茅十八茅爷请来啦!”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憔悴,问道:“你……你生病吗?”
茅十八给贾老六抬了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见到了韦小宝,大喜若狂,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啦,那可好极了。我……我这些时候老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后,到皇宫来救你出去。这……这真好!”
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这小太监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给掳入清宫。茅十八虽非天地会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众所周知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时真情流露,显然跟这小孩子交情极好。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给砍上了两刀,拚命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会的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
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并不漂亮。哪知韦小宝道:“正是,那老太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逃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的这些……这些爷们。”
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这人年纪虽小,却很够朋友。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厢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
茅十八伤得极重,虽已养了好几个月伤,仍然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处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没力气。
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心情一宽,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便睡着了。睡到后来,觉得有人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和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宝心想:“招呼老子越来越好,居然把我当大老爷看待了。”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
韦小宝又有点担心起来:“要是真当我大客人相待,为什么又派这四名汉子看守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这四个蠢材又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势,已有计较,当即伸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一扇窗。窗声一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子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线,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入了床底。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了一惊。这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宝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经逃了,四个人齐叫:“啊哟!”冲入厢房,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却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这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急冲出房,其中二人跃上了屋顶。
韦小宝咳嗽一声,从床底下钻出来,大模大样地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一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气急败坏地禀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话未说完,突见到韦小宝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伸了个懒腰,说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随即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吧?”韦小宝笑嘻嘻地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么地……”忽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四条汉子,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头傻脑,问道:“你怎么走出来的?怎么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就已经逃了。”韦小宝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不能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吧!”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力世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道:“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嘘吹了三声,五个人奔入厅来。关安基道:“大伙儿预备!叫贾老六领人保护茅十八茅爷。鞑子官兵如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里天地会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弟,你跟着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冲进厅,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什么?”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骑了马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
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不是鞑子官兵,是总舵主驾临!大伙儿出门迎接。”
消息一传出,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出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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