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岛上巨变
郭靖低声道:“蓉儿,你还要什么?”
黄蓉道:“我还要什么?什么也不要啦!”秀眉微扬,叫道:“若是再要什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翩翩起舞。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挥动衣袖,拂向身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她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跃到一株树上,随即跳到另一株树上,舞蹈中夹杂着“逍遥游”与“桃华落英掌”的身法,想见喜悦已极。
郭靖心想:“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说东海里有座仙山,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能有什么仙山比桃花岛更好看,有什么仙女比蓉儿还美?”
黄蓉飞舞正急,忽然“咦”的一声低呼,跃下树来,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后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地奔了一阵,突然停步,指着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郭靖抢上几步,见一匹黄马倒在地下,忙奔近察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坐骑追风黄,伸手在马腹上一摸,着手冰凉,已死去多时。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靖自小与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见死在这里,甚是难过,寻思:“此马口齿虽长,但神骏非凡,这些年来驰驱南北,脚步轻健,一如往昔,丝毫不见老态,怎么竟会倒毙在此?三师父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看时,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而是四腿弯曲,瘫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日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骑,那马死时也是这般姿态,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下抬起,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觉腿骨均已断裂,松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断了。他愈来愈惊疑,血忙翻转马身细细审视,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这马是谁打死的?三师父又到哪里去了?”瞧这马的死法,在这桃花岛上能下手如此狠厉的自只黄药师一人。
黄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才低声道:“你别急,咱们细细地查个水落石出。”拂开花树,看着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见地下湿泥中留有足迹,再也顾不得迷路不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着足迹急奔。
足迹时隐时现,道路变幻,好几次郭靖找错了路,都是黄蓉细心,重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足迹消失,她又在路旁树身上寻到了兵器撞出的痕迹。追出数里,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中露出一座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在墓旁。
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是黄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见墓碑已倒在地下,当即扶起,果见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料知岛上已生巨变。她不即进坟,在坟墓周围察看,见墓左青草给踏坏了一片,墓门进口处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响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地跟随。
墓道中石壁到处碎裂,显见经过一番恶斗,两人更惊疑不定。走出数丈,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暗,仍隐约可辨正是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镔铁铸成,粗若儿臂,却被人硬生生折成了两截。黄蓉与郭靖对望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心知能空手折断这铁秤的,举世只寥寥数人而已,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更无旁人。黄蓉拿着断秤,双手不住发抖。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铁秤,插在腰带里,弯腰找寻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着。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他双手在地下摸索,口鼻中已忍不住发出呜咽之声,突然碰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锤,全金发临敌之时用以飞锤打人的。
郭靖放在怀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乎摸到一张人脸。他大惊跃起,嘭的一声,头顶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墓道石顶,却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声苦,脑中犹似天旋地转,登时晕倒在地。
火折拿在他手中,兀自燃着,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发睁着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气从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熏炙。烟气上冒,郭靖打了两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地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径行入内。
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打缺了一角,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戴方巾,鞋子跌落,瞧背影正是朱聪。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当此情此境,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分外凄凉。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他身子,只听得玎玎铮铮一阵轻响,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散了一地。
黄蓉捡起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随即抛落,长叹一声,说道:“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宝?你竟敢说我二师父……”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地凝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黄蓉的神色,他语气渐渐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囊中任何物品,都能毫不费力地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偷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素来不贪财宝,除了对付敌人之外,也不擅取旁人物事,决不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他又悲又怒,脑门发胀,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
黄蓉轻声道:“我那日见了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终究难有善果。你要杀我,就下手吧。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把我葬在她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莫让我爹爹撞见了。”郭靖不答,只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
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声,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之后。韩宝驹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韩小莹是横剑自刎,右手还抓着剑柄,当是她自知不敌,不愿像韩宝驹那样惨死敌手。只见韩小莹左手抚在玉棺的棺盖上,五根手指上都蘸满了血,也不知是韩宝驹伤处的还是她自刎后流出来的血,在白玉棺盖写了个小小的“十”字,似乎一个字没写完就此死了。
黄蓉之母的玉棺乃以楠木所制,棺盖朝天的一面镶以一块大白玉。韩小莹左手五根手指蘸血划出五条血痕,再加一个小小“十”字,晶莹白玉衬出凝结的鲜血,又是艳丽,又是恐怖。郭靖嘶声叫号:“七师父,你要写‘黄药师’,弟子知道了,说什么也要给你报仇。”
郭靖走过去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梅超风已死,天下会使这九阴白骨爪的,除了你爹爹还会有谁?”把韩宝驹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端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见到她。
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折子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一跤,奔出墓门后才想起是绊到了全金发的尸身。
眼见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心念忽动:“我爹爹杀了江南四怪之后,怎能不关上墓门?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分,也决计不肯任由墓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三个男人的尸身留在墓内与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测了?”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关上了墓门,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地迷失了方向,眼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地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黄药师所居的精舍之前,那精舍已给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断梁折柱。
黄蓉大叫:“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室内也是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壁上悬着的几张条幅也给扯烂了半截,却哪里有黄药师的人影?
黄蓉双手扶着翻转在地的书桌,摇摇欲倒,过了半晌,方才定神,心想:“这不对,不可能这样……”急步到众哑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一人不见。厨房灶中烟消灰冷,板桌上放着不少空碗,有的还盛着残羹冷菜,似是人们吃过后剩下来的,没洗过的箸匙到处都是。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看来这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更无旁人。
她慢慢回到精舍,只见郭靖仍直挺挺地站在房中,双眼发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靖哥哥,你快哭吧,你先哭一场再说!”她知郭靖与他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已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泄,定致重伤。哪知郭靖宛似不闻不觉,只呆呆地瞪视着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哥哥”,腿软欲倒,说话再也接不下去了。
黄蓉要想多找些真相的线索,拉开书桌的抽屉,逐一看去,在右上角的抽屉之中,见摊着一张白纸,写满了字。郭靖夹手抢过,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韩小莹拜上桃花岛黄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误信人言,行将有事于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疑误,惟恨人微言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当世高人,惟可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决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耶?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海,鸡虫之争,非不能为,自不屑为也。行见他日全真弟子负荆于桃花岛阶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郭靖眼见二师父的笔迹,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欧阳锋暗使毒计,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黄药师,黄老邪目中无人,不屑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生怕两败俱伤,是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六位师父实是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加害?”
转念又想:“六位师父既已送来此信,又到桃花岛来干什么?想是得知全真六子动身来岛,黄药师未必肯避,难免酿成大祸,为了好心解纷,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斗。”随即又想:“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痛下毒手。”
黄蓉接过纸笺来仔细看了,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好意。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不禁动心,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怔怔地将纸笺放入抽屉。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地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吧。”郭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
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的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语:“我要先葬了师父。是吗?是要先葬了师父吗?”黄蓉道:“对,先葬了师父。”
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言不发地跟着。黄蓉伸手待要推开墓碑,郭靖突然抢上,飞起右腿,扫向碑腰。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微微歪斜,右足外侧却已碰得鲜血直流,他竟似未感疼痛,双掌在碑上一阵猛拍猛推,从腰间拔出全金发的半截秤杆,扑上去在墓碑上乱打。石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啪的一声,半截秤杆又再折断,郭靖双掌奋力齐推,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杆来。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机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谁?是谁?”仰天大喊一声,钻入墓中。
断碑上裂痕斑斑,铺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自己母亲的坟墓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决:“他若毁我妈妈玉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已抱了全金发的尸身走出。
他放下尸身,又进去逐一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身恭恭敬敬地抱了出来。黄蓉偷眼望去,见他一脸虔诚爱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众位师父,远胜于爱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入树林,离坟墓数百步之遥,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韩小莹的长剑掘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长剑啪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口,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地抓了掷出,势如发疯。
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屋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帮着掘坑。郭靖一语不发地从她手中抢过铲子,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观看。郭靖全身使劲,只一顿饭工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体放入小坑,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地望着韩小莹的脸,瞧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身。
他正要将尸体放入大坑,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左手抱着尸身,右手伸到他怀内,将珠玉珍饰一件件地取出,看也不看,顺手抛在地下,黄蓉见郭靖又放下朱聪的尸身,扳开他左手紧握着的拳头,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凝目看去,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是件玩物,但雕得与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为珍品,但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不知朱聪从何处得来。
郭靖翻来翻去地察看,见鞋底刻着一个“招”字,鞋内底下刻着一个“比”,此外再无异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噗的一声,出力抛在地下。
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瞧着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叫道:“二师父,三师父、六师父,你们……你们死了!”声音柔和,仍带着往昔和师父们说话时的尊敬语气。过了半晌,他斜眼见到坑边那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了,拔足往坟墓奔去。
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急步赶上,张开双臂,拦在墓前之门,凛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轻轻推开她身子,右手使力往里摔出,只听得珠宝落地,琮铮之声好一阵不绝。黄蓉见那翠玉小鞋落在脚边,俯身拾起,说道:“这不是我妈的。”说着将玉鞋递了过去。郭靖木然瞪视,也不理睬。黄蓉便顺手放在怀里,见郭靖转身又到坑边,铲了土将三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然不哭,越来越担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哭出声来,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他仍站在师父坟边不动。她这一餐饭做了小半个时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移动,连姿式亦未改变。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不理。黄蓉又道:“吃饭吧,你饿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的东西。”
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了心,这岛上的东西说什么也不吃的了,便缓缓放下饭篮,慢慢坐倒在地。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人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就在这凄风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嗥虎啸,却又似人声呼叫。
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头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让他见了徒增烦恼。”身当此境,黑夜独行委实害怕,好在桃花岛上一草一木尽皆熟识,虽心下惊惧,仍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拦在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大叫:“四师父,四师父!”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希仁所发。
黄蓉在弯曲迂回的小路中缓缓前行,半轮明月初上,夜色朦胧,她察看路上情状,见路旁树木有些为铁器击断,路旁花草有些经人践踏,显是有人觅路而行,发觉道路不通时又折了回来。走出十余丈,见当路直插着一根黑黝黝之物,正是南希仁的铁扁担。郭靖抢上拔起扁担,拿在手中。
两人上岛之前,岛上曾经下雨,路上泥湿,黄蓉道:“有三个人的脚印。”郭靖道:“快去接应四师父。蓉儿,如见到你爹爹在打我四师父,我只好拼命。”黄蓉道:“好!你先杀我好啦。”郭靖道:“怎么有三个人的脚印?”前面南希仁沉重的脚印时时走错,后面两人却似熟识道路,步履轻快地跟随在后。郭靖心想追踪南希仁的必是黄药师无疑,世上只有他轻功既如此高明,又熟知桃花岛古怪曲折的道路。黄蓉道:“四师父的脚印干了,他已过去几天,后面两个脚印却是新的。”郭靖恨恨地道:“四师父几天前逃到了这偏僻的所在。你爹爹今天又追来杀他,快走,快走!救人要紧!”
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思:“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不知爹爹在不在?”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明知大祸在前,亦不想趋避,领着郭靖向前直奔,惨淡的月光之下,只见前面桃树下一个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
郭靖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不住发出嗬嗬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口中嗬嗬不止,突然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没防备,不由自主地低头避开。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地让他打了一拳。哪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郭靖打了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次,于他的拳力掌劲熟知于胸,料不到这一拳竟劲力突增,大是惊疑。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眼前金星乱冒,险些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
郭靖仍不闪避,这块大石击将下去,势要打得他脑浆迸裂。黄蓉在旁看得凶险,忙飞身抢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倒,口中嗬嗬呼叫,竟爬不起来。郭靖怒喝:“你干吗推我四师父?”
黄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济,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显得异样可怖。黄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却不敢碰他身子。南希仁蓦然回手一拳,打中她左肩,两人同声大叫。黄蓉虽身披软猬甲,这一拳也给打得隐隐作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给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
两人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出尽了力气,仍说不出话,脸上兀自带着笑容,眼神中却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是谁害你的?”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嘴唇始终没法张开,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着要去相扶。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要写字。”郭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手指颤抖,要想在地下划字,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却写不成字,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岛,就是最笨之人,也知道是我爹爹杀他。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见手指越动越无力,心中不住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只见他手指在湿泥上移动,一画一短直,又是一画连钩,写了个“十”,一个字没写完,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再无呼吸,眼望着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师父,我知道你要写个‘东’字,‘东邪’黄药师,是了,在这岛上,能害你的凶手,自然是那可恶的老‘东邪’!”扑在南希仁身上,纵声大恸。
这一场捶胸痛哭,才将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来,日光耀眼,原来天已大明。起身四望,黄蓉已不知去了哪里,南希仁的尸身仍睁着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话,不禁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奇特,不知受了什么伤致命,解开他衣服全身检视。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自顶至踵竟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遭受内力拳掌击伤的痕迹,心想:“黄老邪弹指神通杀人不见血,这功夫我可不懂,他离去不久,迟早要杀他为师父报仇。”
郭靖抱起南希仁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树林中道路怪异,脚印杂乱,走出数十步便已觅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回,便在桃树下掘了个坑,将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向大陆,却走得晕头转向。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是笔直朝着太阳东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无法穿过的密林,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刺,实难落脚,寻思:“今日有进无退!”纵身跃上树顶。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嗤的一声,裤脚给藤刺撕下一块,小腿上也给划了几条血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住了左腿。他拔出金刀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密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带你出去。”低下头来,见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树下。
郭靖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不由得一惊,想问是否旧伤复发,终于强行忍住。黄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微微一动,随即转头。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吧!”两人曲折东行。
黄蓉伤势未愈,陡然遭此大变,一夜间柔肠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吗要受老天爷这等处罚?难道说老天爷当真妒恨自己太快活了么?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摇摇欲倒,忙伸竹棒在地下一撑,不料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棒一歪,身子往前直摔。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疾出,啪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击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遭击,翻掌还了一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跤摔倒。
郭靖眼见她这一跤摔下,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情一时间涌向胸臆,他再心似铁石,也禁不住俯身抱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见东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风飘扬。
黄蓉睁开眼来,见郭靖的眼光正凝望远处,顺着他眼光望去,也即见到了青布,惊呼一声:“爹爹!”郭靖抱她奔去,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郭靖将黄蓉缓缓放下,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陡然想起:“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使劲摔开她手,抢过长袍,嗤的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已给扯去了一块,瞧那模样,所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袍上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魄,悲愤欲狂。
他卷起自己长袍的下摆塞入怀里,涉水走向海边一艘帆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尽数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再瞧一眼,拔出金刀割断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
黄蓉望着帆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他终能回心转意,掉舵回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渐渐犹如一大块寒冰凝了起来。
她呆呆望着大海,终于那帆船在海天相接处消失了踪影,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吗?蓉儿,蓉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
郭靖独驾轻舟,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听空中雕鸣声急,双雕飞着追来,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忍不住转过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驶出一程,忽想:“大师父吩咐我割了黄药师与蓉儿的头去见他。大师父和二师父他们同到桃花岛,黄药师痛下毒手,他虽目不能见,却清清楚楚听到了。不知如何,他竟天幸逃得性命。他举铁杖要打死蓉儿,要我杀死蓉儿,这事还有什么错?我不能杀蓉儿,二师父他们不是蓉儿害死的。可是我怎么还能跟她在一起?黄药师刚害了四师父,应当便在附近。我要割了黄药师的头,拿去见大师父。打不过黄老邪,我让他杀了便是。”当下又转过舵来。座船在海面上兜了个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极了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锚在船底打了个大洞,这才跃上岸去,见帆船渐渐倾侧,沉入海底,似乎五位师父的遗体也跟着沉入了海底。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吃了,问明路程,径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轮已有团栾意,蓦地心惊,只怕错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宿处的主人,才知这日尚是八月十三,忙连夜过江,买了一匹健马,加鞭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醉仙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事,六人都津津乐道,是以他一进南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醉仙楼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望去,依稀仍是韩小莹所述的模样。这酒楼在他脑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栋,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竖立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楼头匾额黑漆已有剥落,苏东坡所题的“醉仙楼”三个金字仍擦得闪闪生光。郭靖心跳加剧,三脚两步抢上楼去。
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郭靖抬起头来,见一个道人端坐而饮,长须垂胸,红光满脸,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郭靖抢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音已然哽咽。
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儿要跟彭连虎、沙通天他们动手,早一日到来,好跟你六位师父先饮酒叙旧。你六位师父都到了么?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郭靖见楼上开了九桌台面,除丘处机一桌放满杯筷之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丘处机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师父初会,他们的阵杖也就这么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师的,只可惜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之意。郭靖转过头去,不敢向他直视。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又去法华寺里端来了。待会等你六位师父到来,我们再好好喝上几碗。”
郭靖转过头去,见屏风边果然放着一口大铜缸。缸外生满黑黝黝的铜绿,缸内却已洗擦干净,盛满佳酿,酒香阵阵送来。郭靖向铜缸呆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见七位恩师再好端端地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喜欢不尽。”
丘处机又道:“当初约定今年三月廿四,你与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位师父云天高义,起始就盼你得胜,好叫江南七怪名扬天下。我东西飘游,只顾锄奸杀贼,不曾在杨康身上花多少心血。他生长于金人王府,近墨者黑,我没让他学好武功,那也罢了,最不该没能将他陶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实愧对你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非,究属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生在世,文才武功都是末节,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就算那杨康武艺胜你百倍,论到人品,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各位师父胜了。嘿嘿,丘处机当真输得心服口服。”说着哈哈大笑,突见郭靖泪如雨下,奇道:“咦,干吗这般伤心?”
郭靖放声大哭,抢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师都已不在人世了。”丘处机大惊,忙问:“什么?”郭靖哭道:“除了大师父,其余五位都……都不在了。”
丘处机犹如焦雷轰顶,半晌做声不得。他只道指顾之间就可与旧友重逢欢聚,哪知蓦地里竟祸生不测。他与江南七怪虽聚会之时甚暂,但十八年来肝胆相照,早已把他们当作生死之交,这时惊闻噩耗,心中伤痛之极,大踏步走到栏杆之旁,望着茫茫湖水,仰天长啸,七怪的身形面貌,一个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他转身捧起铜缸,高声叫道:“故人已逝,要你这劳什子作甚?”双臂运劲,猛力往外摔去。扑通一声大响,水花高溅,铜缸带着满缸酒水跌入了湖中。
他回头抓住郭靖手臂,问道:“怎么死的?快说!”郭靖正要答话,突然眼角瞥处,见一人悄没声地走上楼头,一身青衣,神情潇洒,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郭靖眼睛一花,还道看错了人,凝神定睛,却不是黄药师是谁?
黄药师见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觉劲风扑面,郭靖一招“亢龙有悔”隔桌冲击而来。这一掌他当真使尽了平生劲力,声势猛恶惊人,只盼与死仇同归于尽,再也不留余力自保。黄药师身子微侧,左手推出,将他掌势卸在一旁。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郭靖收势不住,身子穿过板壁,向楼下直堕。也是醉仙楼合当遭劫,他这一摔正好跌在碗盏架上,乒乓乒乓一阵响,碗儿、碟儿、盘儿、杯儿,也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这日午间,酒楼的老掌柜听得丘处机吩咐如此开席,又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想起十八年前旧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这时只听得楼上楼下响成一片,不由得连珠价地叫苦,颠三倒四地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老爷……”
郭靖怕碗碟碎片伤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劲,纵身跃起,立时又抢上楼来。见灰影闪动,接着青影一晃,丘处机与黄药师先后从窗口跃向楼下。郭靖心想:“这老贼武功在我之上,空手伤他不得。”从腰间刀鞘中拔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心道:“拚着挨那老贼一拳一脚,好歹也要在他身上砍上两刀。”奔到窗口,踊身便跳。
这时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听得酒楼有人跳下,都拥来观看,突见窗口又有人凌空跃落,手里握着一柄白光闪闪的短刀,众人发一声喊,互相推挤,早跌倒了数人。
郭靖在人丛中望不见黄丘二人,向身旁一个老者问道:“楼上跳下来的两人哪里去了?”那老者见他手握钢刀,神情凶狠,大吃一惊,只叫:“好汉饶命,不关老汉的事。”郭靖连问数声,只把那老者吓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轻轻将他推开,闯出人丛,丘黄二人却已影踪不见。他又奔上酒搂,四下瞭望,但见湖中一叶扁舟载着丘黄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烟雨楼划去。黄药师坐在船舱,丘处机坐在船尾荡浆。
郭靖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烟雨楼去拚个你死我活,丘道长纵然神勇,哪能敌此老贼?”当下急奔下楼,抢了一艘小船,扳桨随后跟去。眼见大仇在前,再也难以宁定,可是水上之事,实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了,啪的一声,木桨齐柄折断。他又急又怒,抢起一块船板当桨来划,这时欲快反慢,离丘黄二人的船竟越来越远。好容易将小船拨弄到岸边,二人又已不见。
郭靖自言自语:“得沉住了气,可别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纳三下,凝神侧耳,果听得楼后隐隐有兵刃劈风之声,夹着一阵阵吆喝呼应,却不止丘黄二人。
郭靖四下观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足走进烟雨楼,楼下无人,奔上楼梯,见窗口一人凭栏而观,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声,正是洪七公。郭靖抢上去叫声:“师父!”洪七公点了点头,向窗下一指,举起手中半只熟羊腿来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边,见楼后空地上剑光耀眼,八九个人正把黄药师围在垓心,眼见敌寡己众,心中稍宽,待得看清接战众人的面目,又不觉一惊。只见大师父柯镇恶挥动铁杖,与一个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再定睛看时,那青年道士是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长剑,护定柯镇恶后心。此外尚有六个道人,便是马钰、丘处机等全真六子。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是布了天罡北斗阵合战,但长真子谭处端已死,“天璇”之位便由柯镇恶接充,想是他武功较逊,眼睛盲了,又不谙阵法,再由尹志平守护背后,临时再加指点。全真六子各舞长剑,进退散合,围着黄药师斗得极是激烈。
那日牛家村恶斗,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剑,余人俱赤掌相搏,战况已凶险万状,此时七柄长剑再加一根铁杖,更加猛恶惊人。黄药师却仍空手,在剑光杖影中飘忽来去,似乎已给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数十招中尽避让敌刃,竟未还过一拳一脚。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广大,今日也叫你难逃公道。”
突然见黄药师左足支地,右腿绕着身子横扫二圈,逼得八人一齐退开三步。郭靖暗赞:“好旋风扫叶腿法!”黄药师回过头来,向楼头洪郭两人扬了扬手,点头招呼。郭靖见他满脸轻松自在,浑不是给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不禁生疑,见黄药师左掌斜挥,向长生子刘处玄头顶猛劈下去,已从守御转为攻击。
这一掌劈到,刘处玄本来不该格挡,须由位当天权的丘处机和位当天璇的柯镇恶从旁侧击解救,但柯镇恶目不见物,与常人接战自可以耳代目,遇着黄药师这般来无影去无踪、迅如电闪的高明掌法,哪里还能随机应变?丘处机剑光闪闪,直指黄药师的右腋,柯镇恶待得听到尹志平指点出杖,已迟了一步。
刘处玄只觉风声飒然,敌人手掌拍到顶门,但黄药师有意容让,掌到敌顶,稍有停滞,让刘处玄来得及倒地滚开。马钰与王处一在旁双剑齐出救援。刘处玄危难虽脱,天罡北斗之阵却也散乱了,黄药师哈哈一笑,向孙不二疾冲过去,冲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广宁子郝大通。郝大通从未见过这般怪招,微一迟疑,待要挺剑刺他脊梁,黄药师动如脱兔,已闯出圈子,在两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黄老邪这一手可帅得很啊!”郭靖叫道:“我去!”发足向楼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时老不还手,我很为你大师父担心,现在瞧来他并无伤人之意。”郭靖回到窗边,问道:“怎见得?”
洪七公道:“若他有意伤人,适才那瘦皮猴道士哪里还有命在?小道士们不是对手,不是对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与丘处机还没到来之时,我见那几个老道和你大师父在那边排阵,但这天罡北斗阵岂能顷刻之间便学得成?那几个老道劝你大师父暂不插手助阵,你大师父咬牙切齿,说什么也不答应。不知你大师父为了什么事,跟你岳丈结了那么大冤仇。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终究挡不住你岳丈的杀手。”
郭靖恨恨地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咦,怎么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齿地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儿怎么啦?你们小两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关蓉儿的事。这老贼,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跟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吓了一跳,忙问:“这话当真?”
这句话郭靖却没听见,他全神贯注地正瞧着楼下恶斗。这时情势已变,黄药师使出劈空掌法,只听得呼呼风响,对手八人攻不近身。若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人的武功,黄药师原不能单凭一对肉掌便将他们挡在丈许之外,那天罡北斗阵是齐进齐退之势,郝大通、孙不二、柯镇恶、尹志平四人武功较弱,只消有一人给逼退了,余人只得跟着后却。八人进一步退两步,与黄药师愈离愈远,但北斗之形仍维持不乱。
到这时全真派的长剑已及不着黄药师身上,他却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数招,洪七公道:“嗯,原来如此。”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黄老邪故意引逗他们展开阵势,要看清楚阵法精奥。十招之内,他就要缩小圈子了。”
洪七公功力虽失,眼光仍是奇准,果然黄药师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诸子逐渐合围,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似已挤成一团。眼见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四人的剑锋便可同时插在黄药师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长剑却都贴身而过,毕竟差了数寸,若不是四人收剑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门师兄弟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在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相差只毫发之间。郭靖心知黄药师既熟识阵法,就不会再跟众人磨耗,破阵破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师父与尹志平两人,此处离众人太远,危急时不及相救,眼见阵中险象环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话,飞奔下楼。待得奔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执金刀,只待他转身发足,立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大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
那日他在牛家村疗伤,隔墙见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斗阵”,先后与梅超风、黄药师相斗,其后与黄蓉参详天上的北斗星宿与北极星,得知若将北斗星宿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其后他在洞庭湖君山为丐帮所擒,又再仰观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阵的不少诀窍,但也只将北斗阵连环救援、此击彼应的巧妙法门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黄药师才智胜于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术数、阴阳五行之学,牛家村一战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阵,事后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阵的根本破绽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学”,黄药师不屑去学王重阳的阵法,所想的却是“破”,知道只须抢到北极星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否则他便坐镇中央,带动阵法,以逸待劳。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的关键,都暗暗心惊,若谭处端尚在,七子浑若一体,决不容他抢到北极星位。此时“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武功固远逊,阵法又不熟,北斗阵威力大减。马钰等明知缠斗下去必无善果,且郭靖窥伺在旁,只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险,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遭害之仇不能不报,重阳先师当年武功天下第一,他弟子合六人之力尚斗不过一个黄药师,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委实名不副实。
黄药师笑道:“想不到重阳门下弟子,竟这般不知好歹!”陡然欺到孙不二面前,刷刷刷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略侧,避开二人剑锋,刷刷刷,向孙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纵然王重阳复生,洪七公伤愈,也得避其锋锐,孙不二如何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奋力守住门面。黄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她连踢六腿。这“桃华落英掌”与“旋风扫叶腿”齐施,正是桃花岛的“东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若是不退,接着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也要叫他避过了掌击,躲不开腿踢。
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身后。忽然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角,却是尹志平被他抓住背心,掷了上去。
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哪容对方修补,低头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哪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剑诀直取对手眉心,出手沉稳,劲力浑厚。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起脚,将郝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刺落。刘处玄大惊,挥剑来格。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饶他一命!”手腕震处,啪的一声,双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
此时阵法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以主驱宾,全真派溃于今日。
马钰一声长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影闪晃,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人,却是郭靖。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与黄药师拚命。马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下三子却惶急更甚,眼见郭靖已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无死所,正惊疑间,却见郭靖左掌右刀,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由得惊诧不已。
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派打得服输叫饶,哪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稳凝不动。黄药师大吃一惊,心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寥寥可数。此人是谁?”回过头来,却见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前后受敌,如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后包抄上来,委实是凶险万分。他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每一掌都被郭靖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着郭靖要乘隙还手,哪知郭靖仍只守不攻,金刀竖挡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缓缓掠过,叫他虽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这傻小子窥破了阵法秘奥,居然稳守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诸子传授,在这里合力对我。”他自不知这一下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阵的精要,然而是从《九阴真经》中习得,却非全真诸子所授。
郭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要位,双足犹似用铁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破绽诱敌,他只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哼!拚着给蓉儿责怪,今日也只有伤你了,否则不能脱身。”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陡地搭上了左掌,借着左掌这一划之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门拍去,心念忽动:“倘若他仍呆呆地不肯让开,这掌势必将他打成重伤。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蓉儿这一生可永远不会快活的了。”
郭靖见他借劲出掌,眼看这一下来势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见龙在田”,只得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知武功远为不及,硬碰硬地对掌有损无益,但若不强接对方这一招而闪身避开,他必抢来占住北极星位,再要除他可就千难万难了。这一招出去,实是豁出了性命地蛮干,不料黄药师掌出尺许,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让开,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郭靖见他容让,弓背挺刀,凝神相望,却不答话。这时全真诸子已整顿了阵势,远远围在黄药师身后,俟机攻上。黄药师又问:“蓉儿呢?她在哪里?”郭靖仍然不答,脸色阴沉,眼中喷出怒火。黄药师见了他脸色,疑心大起,怕女儿已遭不测,喝道:“你把她怎么样了?快说!”郭靖牙齿咬得更紧,持刀的右手微微发抖。
黄药师凝目相视,郭靖每一个细微的举止都逃不过他的眼光,见他神色大异,更是惊疑,叫道:“你的手干吗发抖?你为什么不说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状,悲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地剧烈颤动,眼眶也自红了。
黄药师见他始终不语,目中含泪,愈想愈怕,只道女儿与他因华筝之事起了争闹,伤心自尽,双足一点,直扑过去。丘处机长剑挥动,天罡北斗阵同时发难,王处一、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来势,金刀如电而出,还击一招。黄药师却不闪避,反手径拿他手腕夺刀。这一拿虽既狠且准,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心,不得不扭腰躲过,就此一让,夺刀的五指差了两寸,郭靖已乘机回刀剁削。
这一番恶斗,比适才更加激烈数倍。全真诸子初时固欲杀黄药师而甘心,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但动手之后,见黄药师一再留情,不下杀手,己方敌意也就减了。黄药师自与全真诸子相见后,明知其中生了误会。只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长辈身分,不屑先行解释,满拟先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弃剑服输,再说明真相,重重教训他们一顿,因此动武之际手底处处留情。否则马钰、丘处机等纵然无碍,孙不二、尹志平哪里还有命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现,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逼死了黄蓉,何必如此惧怕自己?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白。
但此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尹志平虽在烟雨楼顶上尚未爬落,双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连绵不绝。黄药师连抢数次,始终逼不开郭靖,焦躁起来,每当用强猛冲,全真诸子必及时救援,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阵法,郭靖却又稳恃枢纽,居中策应。四五十招下来,黄药师已给逼得难以施展,北斗阵渐渐缩小,合围之势已成。
斗到分际,马钰长剑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诸子各自收势,牢牢守住方位。马钰说道:“黄岛主,你是当代武学宗主,后辈岂敢妄自得罪?今日我们恃着人多,占了形势,我周师叔、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请你说一句吧!”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说的?爽爽快快将黄老邪杀了,以成全真派之名,岂不美哉?看招!”身不动,臂不抬,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
马钰一惊闪身,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发出后幻不可测,虚虚实实,原是桃华落英掌法中的绝招,他精研十年,本拟在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这一招群殴之际使用不上,单打独斗,丹阳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对手?马钰不避倒也罢了,这向右一闪,刚好撞上他的后招,暗叫一声:“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敌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劲力一发,心肺全遭震伤。
全真五子尽皆大惊,剑掌齐上,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哪知黄药师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道:“我如此破了阵法,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黄老邪死则死耳,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好道士,大伙儿齐上吧!”
刘处玄哼了一声,挥拳便上,王处一长剑紧跟递出,天罡北斗阵又已发动。这时使的是第十七路阵法,王处一之后该由马钰攻上。王处一疾刺一剑后让出空挡,但马钰不向前攻,反而退后两步,叫道:“且慢!”众人又各住手。
马钰道:“黄岛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黄药师道:“好说。”马钰道:“按理说,此时晚辈命已不在,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已为你破了,我们若知好歹,该当垂手服输,听凭处置。只师门深仇,不敢不报,了结此事之后,晚辈自当刎颈以谢岛主。”黄药师脸色惨然,挥手道:“多说无益,动手吧。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难明。”
郭靖心想:“马道长等与他动手,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仇。其实周大哥好端端地活着,谭道长之死也与黄岛主无涉。但如我出言解释明白,全真诸子退出战团,单凭大师父和我二人,哪里是他对手?别说杀师大仇决计难报,连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转念一想:“我若隐瞒此事,岂非成了卑鄙小人?众位师父时时言道:头可断,义不可失。”朗声说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死,谭道长是欧阳锋害死的。”
丘处机甚为诧异,问道:“你说什么?”
郭靖于是述说当时如何在牛家村密室养伤,隔墙如何耳闻目睹裘千丈造谣、双方激斗、欧阳锋掌毙谭处端、偷袭黄药师、梅超风护师殒命等情说了。他虽口齿笨拙,于重大关节之处却也说得明明白白。
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丘处机喝道:“你这话可真?”郭靖指着黄药师道:“弟子恨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岂肯谎言助他?但实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来诚信,何况对黄药师这般切齿痛恨,所说自必属实。
黄药师听他居然为自己分辩,也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吗如此恨我?蓉儿呢?”柯镇恶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不明白?靖儿,咱们就算打不赢,也得跟这老贼拚了。”说着举起铁杖,向黄药师横扫过去。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心中一阵喜慰,随即眼泪流了下来,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们……他们五位,死得好惨!”
黄药师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头,问郭靖道:“你说什么?朱聪、韩宝驹他们好好地在我岛上,怎会死了?我不愿见了他们生气,生怕两下言语失礼,伤了与靖儿之情,自行离岛不见,他们有甚不测么?”柯镇恶奋力回夺,铁杖纹丝不动。黄药师又问郭靖:“你目无尊长,跟我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是为了朱聪他们么?”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还要假作不知?”提起金刀,挺臂直削。黄药师挥手将铁杖甩出,当的一声,杖刀相交,火花四溅。
黄药师又道:“是谁见来?”郭靖道:“五位师父是我亲手埋葬,难道还能冤了你不成?”黄药师冷笑道:“冤了又怎样?黄老邪一生独来独往,杀几个人还会赖帐?不错,你那些师父通统是我杀的!”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杀的,你千万别揽在自己身上。”
众人一齐转头,只见说话的正是黄蓉。众人全神酣斗,竟没察觉她何时到来。
郭靖乍见黄蓉,不禁一呆,霎时间不知是喜是愁。
黄药师见女儿无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子,过来,让爹疼你。”这几日来黄蓉受尽了熬煎,到此时才听到一句亲切之言,飞奔过去,投入父亲怀中,哭道:“爹,这傻小子冤枉你,他……他还欺负我。”
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黄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数十年前,无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人,当真是我亲手杀了。”黄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傻小子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我乖宝贝,你瞧爹爹收拾他。”一言甫毕,突然回手出掌,快似电闪,当真来无影、去无踪。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答,突然啪的一声,左颊热辣辣地吃了一记耳光,待要伸手挡架,黄药师的手掌早已回了黄蓉头上,轻轻抚摸她秀发。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劲力却弱,郭靖抚着面颊,茫然失措,不知该上前动手,还是怎地。
柯镇恶听到郭靖被打之声,只怕黄药师已下毒手,急问:“靖儿,你怎么了?”郭靖道:“没事。”柯镇恶道:“别听妖人妖女一搭一档地假撇清,我虽没眼珠,但在坟墓外亲耳听到你六师父的秤杆给人夺去用手折断,桃花岛上,除了这老贼之外,更有谁有这高的功力……”郭靖不等他说完,已和身猛向黄药师扑去。柯镇恶铁杖也已疾挥而出。
黄药师放下女儿,闪开郭靖手掌,抢步来夺铁杖,这次柯镇恶有了防备,便没给他抓到。师徒二人联手,霎时间已与黄药师斗得难解难分。郭靖虽屡逢奇人,学得不少神妙武功,但与这位武学大宗师桃花岛主相较,毕竟相去尚远,纵有柯镇恶相助,亦无济于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给逼得难展手脚。
丘处机心道:“全真派危急时他师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败,我们岂可坐视?且不管周师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黄老邪再定分晓。”长剑直指,叫道:“柯大侠请退回原阵!”此时尹志平已从烟雨楼顶爬下,虽摔得脸青鼻肿,却无大伤,奔到柯镇恶身后仗剑守护。天罡北斗阵再行推动,将黄药师父女围在垓心。
黄药师大是恼怒,心想:“先前误会,攻我尚有可说,傻小子既已说明真相,你这群杂毛仍恃众胡来,黄老邪当真不会杀人吗?”身形闪处,直扑柯镇恶左侧。
黄蓉见父亲脸露杀气,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却见王处一、马钰已挡开父亲掌势,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地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在骂:“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女!桃花岛上的贱货!”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怒从心起,叫道:“你有胆子再骂我一句?”江南七怪都是生长市井的屠沽之辈,出口伤人有甚难处?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她如此说,当下什么恶毒的言语都骂了出来。黄蓉自幼独居,哪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后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越听越不明所以,啐了一口,说道:“亏你还做人家师父,也不怕说脏了嘴。”柯镇恶骂道:“老子跟干净人说干净话,跟臭贱人说臭话!你这人越脏,老子的话跟着也是越脏。”
黄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点。柯镇恶还了一杖,哪知打狗棒法神妙绝伦,数招一过,铁杖已让黄蓉以“引”字诀拖住,跟着她竹棒挥舞,棒东杖东,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镇恶在北斗阵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阵法登时呆滞。
丘处机剑光闪闪,刺向黄蓉背后,本来这招原可解了柯镇恶之厄,可是黄蓉恃着身披宝甲,竟不理会,棒法变幻,连出三招。丘处机长剑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动:“丘某是何等样人,岂能伤这小小女孩?”剑尖触背,却不前送。就这么救援稍迟,黄蓉已抢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着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镇恶力道全使反了,铁杖不由自主地脱出掌握,飞向半空,扑通一声,跌入了南湖湖边。
王处一怕她乘势直上,早已抢在柯镇恶身前,挺剑挡住。他虽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惊疑。
郭靖见师父受挫,叫道:“大师父,你请歇歇,我来替你。”纵身离开北极星位,抢到“天璇”。他此时武功已胜全真诸子,兼之精通阵法奥妙,一加推动,阵势威力大增。北斗阵本以“天权”为主,但他一入阵,枢纽移至“天璇”,阵法立时变幻。这奇势本来不及正势坚稳,但黄药师一时之间参详不透,虽有女儿相助,仍难抵挡,幸而全真诸子下手各留分寸,不施杀手,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黄药师尚可支撑。
斗到分际,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诸子为援,黄药师伤他不得,只得连使轻功绝技,方避开了郭靖势若疯虎的连环急攻。黄蓉见郭靖平素和善温厚的脸上这时笼罩着一层杀气,狰狞可怖,似乎突然换了一人,变得从不相识,心中又惊又怕,挡在父亲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杀了我吧!”郭靖怒目而视,喝道:“让开!”黄蓉一呆,心想:“怎么你也这样对我呼喝?”郭靖抢上前去,伸臂将她推开,纵身直扑黄药师。
忽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药兄不用发愁,做兄弟的助你来啦!”语声铿铿然十分刺耳。众人不敢就此回身,将北斗阵转到黄药师身后,这才见到湖边高高矮矮的站着五六人,为首一人长手长腿,正是西毒欧阳锋。
全真七子齐声呼啸。丘处机道:“靖儿,咱们先跟西毒算帐!”长剑一挥,全真六子都围到了欧阳锋身周。哪知郭靖全神贯注在黄药师身上,对丘处机这话恍然不闻。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扑到黄药师身前,两人以快打快,倏忽间拆了五六招。双方互击不中,均各跃开,沉肩拔背,相向瞪视。只听郭靖大喊一声,攻将上去,数招一过,又分别退开。
此时全真六子已布成阵势,看柯镇恶时,但见他赤手空拳,守在黄药师身旁,侧耳倾听,双掌张开,显是要不顾自己安危,扑上去牢牢将他抱住,让郭靖搏击他要害。丘处机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了“天璇”之位。马钰高声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这是谭处端临终之时所吟的诗句,诸子听了,敌忾之心大起,剑光霍霍,掌影飘飘,齐向欧阳锋攻去。欧阳锋手中蛇杖倏伸倏缩,将全真派七人逼开。他在牛家村见过全真派天罡北斗阵的厉害,心中好生忌惮,先守紧门户,以待敌方破绽。北斗阵一经展开,前攻后击,连环不断。欧阳锋遇招拆招,见势破势,片刻间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是阵法一大弱点,心想此阵少了一环,实不足畏,当下使开蛇杖坚守要害,游目四顾,观看周遭情势。
郭靖与黄药师贴身肉搏。黄蓉挥动竹棒,将柯镇恶挡在距两人丈余之外,连叫:“且慢动手,听我说几句话。”但郭靖充耳不闻,他将金刀还鞘,只用双掌,一掌接着一掌拍出,狠命扑击。黄蓉见父亲初时尚手下容情,但给郭靖缠得急了,脸上怒色渐增,出手愈重,眼见局势危急,只要他两人之中任谁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伤亡,一抬头见洪七公在烟雨楼头凭栏观战,忙叫:“师父,师父,你快来分说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于武功全失,无力排难解纷,正自焦急,听得黄蓉叫唤,心想:“只要黄老邪对我有几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为。”双手在栏杆上一按,从半空轻飘飘地落下地来,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话说。”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众人见他忽然现身,个个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住手罢斗。
欧阳锋第一个暗暗叫苦,心道:“怎么老叫化的武功回来了?”他不知洪七公听了黄蓉口述《九阴真经》中梵文书写的神功总旨之后,这几日来照法而行,自通奇经八脉。洪七公武功原已精绝,既得闻上乘内功诀窍,如法修为,自是效验如神,短短数日之中,已将八脉打通一脉,轻身功夫已回复了三四成。若论拳劲掌力、搏击厮斗,仍还不如一个初练武功的壮汉,但纵跃起伏,身法轻灵,即以欧阳锋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虚势,全无实劲。洪七公见众人对自己竟仍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当说些什么话,方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仰天打个哈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冰轮上缘隐隐缺了一边,心念忽动,说道:“眼前个个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
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如此见责,必有缘故。马钰行了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可在这儿安安稳稳睡个懒觉,哪知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嘭嘭地吵个不休。又是摆马桶阵、便壶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杀猪屠狗一般,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什么日子?”
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陡然间都想起今天还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况彭连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下动手,确有点儿于理不合。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是。我们今日原不该在此骚扰。”他转头向欧阳锋道:“欧阳锋,咱们换个地方去拚个死活。”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当奉陪。”
洪七公把脸一沉,说道:“王重阳一归天,全真教的一群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五个男道士加个女道姑,再凑上个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重阳没留下什么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怎生践约啊?七个死道士跟人家打什么?”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好意点醒,与欧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他全真派七道斗不过黄药师,自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六子久历江湖,怎不明他话中含意,但大仇当前,焉能退缩?
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欲泪,心知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化自有话说。”喝道:“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就是跟我过不去。到明晚任你们闹个天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丘处机你这伙杂毛都给我坐下来练练功夫,内力强得一分是一分,临时抱佛脚,也胜于不抱。靖儿、蓉儿,来给我捶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便难抵敌,当即说道:“老叫化,药兄与我哥儿俩跟全真教结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给你面子,明儿你可得谁也不帮。”洪七公暗暗好笑:“现在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大声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么?”说着仰天卧倒,把酒葫芦枕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捶腿!”
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还在恋恋不舍地又咬又舔,似乎其味无穷,望着天边重重叠叠的云层,说道:“这云好不古怪,只怕要变天呢!”又见湖面上水气弥漫,用力吸了几口气,摇摇头道:“好气闷!”转头对黄药师道:“药兄,借你闺女给我捶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捶着。洪七公叹道:“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享过这般福气!”瞪着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没给黄老邪打断吧?”郭靖应了一声:“是。”坐在另一边给他捶腿。
柯镇恶倚着水边的一株柳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着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转头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边微带冷笑。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坐在地下,仍布成天罡北斗之阵,低目垂眉,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夫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吃菜,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极的掌力之后,何以能得迅速康复。
其时天气闷热,小虫四下乱飞,湖面上白雾蒙蒙。洪七公道:“我大腿骨发酸,非有大风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给你们。”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终互相避开,从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般尴尬之事,心里怎憋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地总是不答。
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药兄,这南湖可还有个什么名称?”黄药师道:“又叫做鸳鸯湖。”洪七公道:“好啊!怎么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劝?”郭靖一跃而起,指着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怎么还能叫他丈人?”黄药师冷笑道:“希罕么?江南七怪没死清,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过明天……”柯镇恶没等他说完,已纵身扑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竟后发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嘭的一声,将郭靖震得倒退两步。
洪七公喝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吗?”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地瞪视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侠义,你干吗杀害无辜?老叫化瞧着你这副样儿挺不顺眼。”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着吗?”黄蓉叫道:“爹,他五个师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说不是你害的。”
黄药师在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向郭靖一瞪,见到他满脸杀气,心肠又复刚硬,说道:“是我杀的。”黄蓉哽咽道:“爹,你为什么硬要自认杀人?”黄药师大声道:“世人都说你爹邪恶古怪,你难道不知?歹人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你爹干的。”
欧阳锋哈哈大笑,朗声道:“药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微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去。他与黄药师相隔数丈之遥,但随手挥掷,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观众人均感骇异。
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似觉包中是个人头,打将开来,赫然是个新割下的首级,头戴方巾,颏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什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
黄药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仁义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一言甫毕,半空突然打了个霹雳。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乌云遮没了半爿天,眼见雷雨即至。便在此时,只听得鼓乐声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来,船上挂了红灯,船头竖着“肃静”“回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气派。
注:北斗七星即西方天文学中的大熊星座七星,道家称为天罡。其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为斗魁,玉衡、开阳、摇光(又称瑶光)三星为斗柄。如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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