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大漠骏马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黄沙茫茫的回疆大漠上,尘土飞起两丈来高,两骑马一前一后的急驰而来。前面奔着的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着一个少妇,她怀中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后面是匹枣红马,马背上伏着的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着一枝长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黄土之中。他不敢伸手去拔箭,只怕这枝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不住而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也没有什么。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后,凶悍毒辣的敌人正在紧紧地追踪。 他胯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全身脱力,主人的鞭打摧踢,逼得它气也喘不过来了。它口边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软,跪倒在地。那汉子用力一提缰绳,但那红马哀鸣了一声,登时闭目死去。前面的少妇回过头来,忽见红马倒毙,大吃一惊,叫道:“大哥……怎……怎么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但见身后数里外尘土飞扬,大队敌人追了下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驰到丈夫身旁,蓦然间见到他背上的长箭,背心上一大滩鲜血,险险晕了过去。那小姑娘也失声惊叫起来:“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笑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妻子身后,他虽然身受重伤,但轻功仍是十分了得。那少妇回头望着他,满脸关怀痛惜之情,轻轻说道:“大哥,你……”那汉子双腿一挟,扯起马缰,那白马四蹄翻飞,向前疾驰。 这白马虽然神骏,但数十里地不停不息的奔跑下来,毕竟累了,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它似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不顾性命的奋力奔跑。但终於还是渐渐的慢了下来。 在后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地迫近了。一共有六十三个敌人,却带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马,只要马力稍乏,他们就换一匹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的身形,渐渐的,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那少妇回过头来,温柔地一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次么?”那汉子道:“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全我俩的骨血,保全这幅哈布迷宫的地图。”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这幅地图给了他们,咱们认输便是,你……你的身体要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说道:“虹妹,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难,这一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但是要这幅地图,他们……他们还贪图你的容色。”那少妇道:“正因为如此,或许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道我夫妇俩还能低头向人哀求么?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身形一纵,大叫一声:“啊哟!”摔下马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他,只见丈夫满脸怒容。她一直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 自后追到的六十三人望见那汉子落马,都大声欢呼起来:“白马李三倒啦,白马李三倒啦!十馀人纵马围了上去,其馀四十馀人却继续追赶那个少妇。 只见那汉子蜷曲着身子卧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一个人挺着长枪,嗤的一声,在他右肩刺了进去。拔枪出来,白马李三仍是不动。领头的虬髯汉子道:“死得透了,还怕什么?快搜他身上。”两个人翻身下马。去扳他身子。猛地里白光一闪,白马李三长刀回旋,擦擦两下,已将这两人砍翻在地。众人万不料到他适才竟是装死,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不觉。斗然间又会忽施反击,一惊之下,六七人勒马退开。那虬髯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当真是个硬汉!”呼的一刀从他头顶砍落。李三举刀一挡,他双肩都受了重伤,手臂无力,腾腾腾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十馀人马围上,刀枪并举,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屈服,在最后倒下去之时,又手刃了两名强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还活着干么?”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的地图,塞在女儿怀中,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动马鞭在白马臀上一鞭,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但见那白马驮着那女孩儿,如矢般直驰,心中微觉安慰:“此马脚力天下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后马蹄声却越响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着个好丈夫,一生颠沛流离,却是一生快活!” 那少妇整了整衣杉,掠好了头发,转瞬间数十骑马一齐驰到,当先三人正是吕梁三杰。 吕梁三杰乃是结义兄弟,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便是那杀死白马李三的虬髯汉子。老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老三蟒剑陈达玄短小精悍,原是辽东马贼出身,后来却在山西落脚,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在山西省太谷县开设了—个晋威镖局。那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两人自幼一起学艺。史仲俊心中一直爱看这位娇小温柔的小师妹,他们师父也很有意从中撮合,因此同门的师兄弟们一直把他们当作是一对未婚夫妇,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竟尔一见锺情,家中不许他俩的婚事,上官虹便跟着他跑了。史仲俊伤心之馀,大病了一场,性情也从此变了。 一别十年,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廿凉道上重逢,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手来。史仲俊对这个师妹始终馀情不断,一直为她而没有娶亲。他们六十馀人围攻李三夫妇,从甘凉一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嫉恨交迸,出手尤其狠辣,李三背心上那枝长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於丧身在大漠之中,史仲俊骑马驰来,看见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心中隐隐的感到了一点自疚:“我杀了她的丈夫,这一生,我要好好的待她。”大漠上的西风吹动着她的衣带,和十年以前,在师父的练武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对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银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金银小剑三娘子”,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 史仲俊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个希望,胸口发热,脸上涌起了红潮,他将手里的梅花枪往马鞍上一搁,翻身下马,叫道:“师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点了点头,说道:“师妹,我们分别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吗?你又在骗人。”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种笑靥,这种娇嗔,跟十年前那个小姑娘没半点分别。他柔声道:“师妹,以后你跟着我,不教你受半点委曲。”上官虹眼中忽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臂,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 霍元龙和陈达玄相视一笑,心想:“老二十载相思,今日终於得偿。”
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着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事情。突然之间,小腹上感到一阵剧痛,像什么利器插进了腹中,史仲俊大叫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那知她一双手臂紧紧抱着他死命不放,终於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着变起仓卒,神刀震关西霍元龙和青蟒剑陈达玄一惊之下,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抢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滩鲜血,插着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银柄匕首,却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暗自在衣衫之中藏着双匕,一剑向外,一剑向己,史仲俊一抱着她,两人同时中剑,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逃避不了,躲闪不脱。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他想自己命丧师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创伤更是难受,叫道:“二弟快帮我了断,免得我多受痛苦。”陈达玄见他伤重难治,眼望大哥,霍元龙点点头。陈达玄一咬牙,一剑对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是这般节烈。”这时他手下一个头目驰马前来禀报:“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没有地图。”霍元龙指着上官虹道:“那么非在她身上不可。” 但一番细细的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一些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服之外,再无别物霍元龙和陈达玄面面相觑,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始终紧紧钉着李三夫妇,这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光。何况他们舍命保护这幅地图,决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陈达玄再将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地想起,说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 霍元龙“哦”了一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个人把史二爷安葬了,其馀的跟我来!”一提马缰,当先驰去。只听得蹄声杂踏,吆喝连连,百馀匹马一齐追了下去。
但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已在二十馀里之外。只是在黄沙莽莽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可以看出十馀里远近,那小女孩虽已逃远,时间一长,终须给霍元龙和陈达玄追上,追到傍晚,陈达玄忽然大声欢呼:“在前面!” 只见远远一个黑点,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要知那白马虽然神骏,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龙和陈达玄不住掉换生力坐骑,渐渐追近。 那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饮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马甚有灵性,知道后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於小主人,迎着血也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它双足一提,长嘶一声,它在空气之中嗅到了什么特异的气息,嘶声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玄都是身具一身极为精湛的内外武功,坐在马鞍上长途奔驰,原不在意,但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气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像有点不对!”陈达玄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角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颜色之奇丽,实是生平所未睹。两人一面催马追赶,一面望着那片云雾。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将半天边都遮住了。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玄道:“大哥,像是有大风沙吹到。”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说完,突然一股疾风刮至,带着一片黄沙,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个人身子一晃,都被大风吹下马来。霍元龙大叫:“大伙儿下马,围拢来!” 众人力抗风沙,将一百多匹健马拉了过来,围成一个大圈,人马一齐卧倒。大家手挽着手,靠在马腹之下,只觉疾风带着黄沙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脸上手上,登时起了一条条血痕。 这一队人虽然人马众多,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掩地的大风沙下,有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能听天由命,全无自主的力量。 风沙越刮越是猛烈,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玄那样什么也不怕的骠悍汉子,这时在天地变色的大风威力之下,也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回的要找什么登布迷宫,从山西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 大风呼啸着,像千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方才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玄从灰沙之中爬起身来,检点人马,总算损失不大,死了两名伙伴,五匹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孩李文秀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身在这场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当不住,何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子。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迹,赏赐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为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众人欢声呼啸,像一面大扇子般,五十多人在莽莽黄沙上散布了开去。“白马、小女孩、五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是在转着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董容跨着一匹健马,当先向西北方冲去。他在晋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镖师,武功虽然算不上是第一流的高手,但精明能干,机变百出,实是吕梁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驰出二十馀里,同伴们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他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向前一望,只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着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见到这一大片绿草,两头蛇董容心中当真说不出的喜欢:“这大片绿草中心有水泉,就算没有人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不等董容提缰催逼,泼刺刺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馀里的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满山遍野的都是牛羊。极西处搭着一个个帐篷,一望无际,密密层层的约有二三千个之多。董容见到这等声势,心中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所见的帐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瞧那帐篷的式样,显是哈萨克族人。
哈萨克人在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就长於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二百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 董容曾听见过这句话,心中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却得小心在意。”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另另的有一座小屋。这小屋是用砖士造成,形式便和内地汉人的砖屋一模一样,不同哈萨克人的帐篷。两头蛇董容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风色。”於是纵马往小屋走去。他路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地见到满地青草,走一步,吃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董容怒气上升,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那间小屋。董容一斜眼,只见小屋之后系着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鬟,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桶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后面,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是向屋中人示警。 董容心中怒骂:“畜牲!”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那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董容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董容大吃一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却是汉语。 董容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董名容,无意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汉姓计。”董容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莽莽大漠之中遇到乡亲,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一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董容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道:“尊驾是镖局子的达官爷吧?”董容心中一惊:“这老人的眼光好厉害,我额头上又没写明保镖的。”他本想隐瞒身份,但被计老人一语道破,只得答道:“正是,老爷子何以知道?”计老人淡淡的道:“保镖的镖师多半贼头贼脑,总是这么一副长相。”说着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了几回。董容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心道:“我这时且不发作,摸清了这老不死的底细再说。”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董容笑道:“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这小屋中陈设虽然简陋,但桌椅整洁,打扫得干干净净。董容坐下后正待四下打量,只见后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着一碗茶。两人自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将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董容笑逐颜开,只见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立下重赏所要追寻的李文秀,他自见到白马后,本已有五分料到,那女孩也会在此屋中,但斗然间见到,总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夜里一阵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上,人事不省。白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奔到了这绿草上。计老人见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惜之心,问起她何以到这大漠中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来干什么,她却说不上来了。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白马李三,十年前,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怎地到回疆来啦?” 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在自己床上睡下,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着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她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两头蛇董容鬼鬼祟祟的过来,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计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一个是侠盗,一个是保镖的,想是他追寻镖银,追到大漠中来啦。我姓计的不必卷入这是非圈中。”
董容这时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的,背脊驼起,身材魁梧异常,虽是驼背,却比白己还高出半个头,寻思:“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击打晕,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计老人道:“你们是失了镖银吧?有多少银子?”董容道:“银子是不多,只是晋源镖局这个大名却丢不起,好在已经全找回来啦。”计老人点头道:“嗯,是晋源镖局,吕梁三杰也来了吗?”董容心中大是奇怪:“这个僻处回疆的驼背老人,怎地知道吕梁三杰的名头?莫非他也是武林中人?”说道:“嗯,是啊!”侧耳一听,快步走到窗口,道:“你瞧,他们不是来了么?”计老人却没听到马蹄的声音,但听董容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看,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平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董容一声狞笑,头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莫看计老人老态龙锺,又是身有残废,但身手也真敏捷,董容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着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刁住了。两头蛇董容变招甚是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直没入计老人的驼背之中。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见计老人便要死在董容的偷袭之下,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他背心腰眼里槌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槌,槌中了董容的心口,这一槌力道刚猛无俦,董容低低的哼了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显见是不活的了。 李文秀瞧着插在计老人驼背上的刀子,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着伸手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着桌子,身子晃了几晃,颤巍巍的走向内室,跟着拍的一声,便将木门关上了。李文秀见他脸色突然显得恼怒异常,心中很是害怕,又见董容在地下卷成一团,只怕他又站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忍不住便要夺门飞奔出外,但转念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柔地摸抚李文秀的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望着自己,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么?”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的身上,她又找到了一部份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董容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忽下毒手?” 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么?”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得如何。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董容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之色,喝道:“你罗唆什么?”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计老人心中一动:“晋威镖局的人在追寻这小女孩,因此那姓董的对我忽下毒手。”微一沉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染上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羊群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用刷子将他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去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服装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是聪明,说道:“爷爷,你是叫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来,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毕竟见是老了,否则恶人再多,也不怕他们。唉?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上了。 计老人将董容的尸身埋了,又将他坐来的马匹也宰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后坐在大门口,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着。他这一番准备果然是没有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玄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原之中,抢劫了数百头肥牛肥羊。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事先绝无准备,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有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他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注意到她眼中仇恨的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剑悬在陈达玄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却插在霍元龙的腰带之中。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想到父母必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二天,哈萨克人组织了搜索队,要去找这批汉人强盗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上,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他们只找到那五个被拘掳的妇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但一个哈萨克人却提起皮靴来,重重的踢了她一脚,粗鲁地骂道:“天不保佑的强盗汉人!”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想:“为什么恶人这么多?谁都来欺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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