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叹息生民苦 跋涉世道艰
斜阳将堕,归鸦阵阵,陕西秦岭道上一个少年书生骑了一匹白马,正在逸兴横飞的观赏风景。这个书生二十岁还不到,手执马鞭,高声吟哦:“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身后随着一名十多岁的书僮,骑着一匹瘦马,马臀上堆了一扎书,一卷行李,他见天色眼下就黑,公子还不加赶路,于是催道:“公子,这条道上很不太平,要是今晚赶不到宿头,遇上盗贼可不是玩的呢。”那书生笑了笑,马鞭一扬,放开马向前奔去。
这公子姓侯名朝宗,表字方域,河南商坵人氏,是世代书香之后。这年正是明崇祯五年,侯公子禀明父母,出外游学,其时逆奄魏忠贤已经伏法,但天下大乱,道路不靖,盗贼如毛,侯公子的父母本来很不放心,但他坚执要去,说大丈夫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才有经纬学问,他父母强他不过,只索吧了。侯公子才气纵横,甚有胆略,带了一名僮儿侯康,一路往西,沿途游山玩水,到了终南山脚下。他一路遇到的尽是面黄肌瘦的农民,道路边上常见饿毙的死尸,有的口中还塞满了青草,模样惨不忍睹。他起初还拿银子出来周济,但后来见路上都是如此,施不胜施,只好心中暗暗叹息。这时见山边景色奇佳,忘了贫民惨状,扬鞭赏玩起来。
他纵马驰了一阵,天色越黑,心中也有点焦急,催马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客店借宿,那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侯康下马走到一家外面挂着“终南客栈”牌子的店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
店里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店里却丝毫没有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有点毛骨悚然。侯朝宗拔出佩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两具尸首倒在地上,流了一大摊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扑鼻而来,看来死尸已死去多日,侯康大叫一声,回身逃出店去。侯朝宗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似乎经过盗匪洗劫过的。侯康见主人不出来,又回进店去。侯朝宗道:“咱们到别处看看。”那知道市镇上没一家不是如此,有的女尸身上赤裸,显然是遭了强暴而被杀的。好好一个市镇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侯朝宗就算再大胆,这时也不敢停留了,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一言不发,又奔了十几里地。两人又饿又怕,正狼狈间,侯康忽道:“公子,你瞧!”侯朝宗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两人离开大道,向那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崎岖,侯朝宗忽道:“要是那是贼窟,咱俩岂不是自投死路?”侯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咱们别去吧。”侯朝宗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意,说道:“先悄悄去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轻轻向火光走去。走得临近,看到原来是两间茅屋,侯朝宗先放了心,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大狗一面狂吠,一面向他们扑了过来,侯朝宗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乱叫。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提了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侯朝宗道:“咱们是过路的客人,因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道:“那么请进来吧。”侯朝宗走进茅屋,见里面简陋异常,除了一个土炕之外,什么也没有。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在不断咳嗽。侯朝宗叫侯康去把马牵来,侯康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一个人出去。那老头儿挨下炕来,陪着他去牵了回来。老婆婆拿出几个冷来,烧了一壸开水给他们喝。侯朝宗那里吃过这种粗粝之物,咬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是什么匪帮干的呀?”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什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
那是官兵干的好事。”侯朝宗大吃一惊:“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
他们长官不理吗?”老头儿冷笑一声:“你这位小相公大概是第一次出门,什么世情也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的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先给他。”侯朝宗道:“老百姓怎么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什么用?你不告自认晦气也就吧了,一告,十之八九还陪上自己的姓命。”侯朝宗道:“那怎么说?”老头儿道:“他们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不会准你的状子,还把你打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孝敬他,那就别想出来啦。”侯朝宗不住摇头:“想不到陕西吏治之坏,一至于此。”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山里的盗贼,那一个不是被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兵捉不到强盗,乱杀几个老百姓,拿了首级就上去报功,自己在地方上掳掠一阵,发了财,回去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越说越是切齿。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侯朝宗也是官家,多说惹祸。侯朝宗听得闷闷不乐,他祖父是明朝的太常,父亲是司徒,都是大官,现在父亲告老归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听说辽东满洲人常常兴兵入寇,官兵不去抵御外侮,却在这在里残害小民,感叹了一会,就倒在炕上睡了。刚朦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马嘶,好几个人怒喝叫骂,有人蓬蓬的猛力打门。
老婆婆下炕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对侯朝宗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
”侯朝宗和侯康走到后面,只闻到一阵新鲜的高梁杆气息,想来是堆柴草的地方,刚刚躲好,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茅屋的门已被打推倒,一个人粗声喝道:“干么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被打了一记耳光。那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们老夫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那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打。快杀,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那里有什么?”只听见“蓬”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二十几两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有用啊。”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说到这二十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个乡下佬的腿,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又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得十几岁的大姑娘还穿不起裤子,再逼实在也逼不出来啦,只是太老爷又得骂咱们兄弟没用……”正说到这里,忽然侯朝宗的马嘶叫起来。那几个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了那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的人一定在屋中借宿,那倒有一笔油水好捞,大家欢天喜地的进屋来搜寻。
侯朝宗大惊,一扯侯康的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所带的银两侯康背在背上。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在大道上走了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侯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斜刺小路里走来了四个公差,手中拿了炼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了一匹马,侯朝宗和侯康面面相觑,那正是他们的坐骑。这时要避开已经不及,只得若无其事继续走路。那四个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个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你们干什么?”侯朝宗一听声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侯康走上一步道:“那是咱们公子爷到终南山来游览的。”老王一把揪住侯康,挟手就夺过他背上的包裹,打开一看,见里面都是黄金白银,不由得十分眼红,喝道:“什么公子爷?瞧你就不是好东西!这些银子那里来的?多半是偷来骗来的,好,现在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们吓跑,那知侯康道:“咱们公子是司徒大人的公子,见你们老爷去,那是再好也没有啦!”
那老王听他一说,倒吓了一跳,软了下来,笑道:“咱们说一下笑话,有什么要紧。
”侯康见他软了,得意起来,道:“快把马还给我,回头我们公子见了你们大老爷,叫他每人给你一百板子。”一个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恐怕还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一笔横财再说,突然抽出单刀,一刀向侯康劈来。侯康大骇,一缩头,那刀砍在肩上,鲜血淋漓,他倒有忠主之心,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侯朝宗转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侯康有了防备,一偏身没有砍中,主仆两人舍命奔逃,四个公差手持兵刃追来。
侯朝宗是官宦子弟,平时养尊处优,加之心中一吓,那里还跑得快,眼见就要被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高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另外几个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盗。”他们诬陷侯朝宗主仆是盗匪,那么杀了谁敢前来过问。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以为真是捉拿强人,催马疾驰,奔到侯朝宗主仆中间,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他们后领,提了起来。这时那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赶到,骑马的人把侯朝宗和侯康往地上一掷,笑道:“强盗捉住了。”随即跳下马来。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大约三十余岁模样。那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巨大,不敢招惹,谢了一声,把侯朝宗主仆从地上拉起来。那人见侯朝宗一身儒服,侯康青衣小帽,是个书僮,那里像是强盗,刚呆了一呆,侯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问:“你们干什么的?”侯康叫道:“这是我们公子,是侯司徒……”他话还未说完,已被一个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对骑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路吧,莫管咱们衙门里的公事。
”乘马客喝道:“你放开手,让他说。”侯朝宗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之力,岂是强人……”一个公差喝道:“你还要多嘴?”反身一记巴掌,向侯朝宗打来。乘马客大怒,马鞭一挥,鞭上革绳卷住那公差的手腕,这一掌竟未打着。乘马客用手一拉,公差扑地一交跌倒,碰落了两枚门牙,满口都是鲜血。乘马客道:“到底怎么回事?”侯康道:
“我们公子出来游览,遇了这四个人。他们见我们的银子,就想杀害我们。”他说到这里,跪下叫道:“英雄救命!”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老王站在他的背后,乘他不觉,一刀搂头砍了下来。
那乘马客听见脑后生风,更不回头,身子向左一挫,全身重量落在左足,右足一个“乌龙扫地”,横扫过来,一腿踢在老王足胫之上,把他踢出数步。另外那三名公差大叫:
“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侯朝宗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那乘马客挺然不惧,左躲右闪,三个公差的兵刃始终伤他不着。这时老王已站起身来,抡刀来砍。乘马客狂喊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没有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忘了伤人,只顾护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手中单刀跌在地下。乘马客行动迅捷,抢过单刀,回手一挥,已把一个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砍伤。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挥铁链的公差左腿又被砍了一刀,跌倒在地。剩下一个公差不敢再战,也顾不得同伴死活,和老王两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把单刀往地上一掷,就要上马,侯朝宗忙过来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于是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侯康把马牵来,三人都上了马,并辔而行。
侯朝宗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侯公子。在下姓杨,名鹏举,江湖上称为摩云金翅,是武会镖局总镖头。”侯朝宗道:“今日不是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杨鹏举道:“公子最好急速回去,和令尊相商之后,了结这件公事。否则这些公差阴毒异常,莫被他们反咬一口。他们不知道我的姓名,一切事情怕要推在公子身上。
”侯朝宗一想不错,游兴顿冷,说道:“杨兄指教得是,那么我和杨兄结伴东行吧。”杨鹏举点头说好,侯康这两天吓得心神不定,现在和一位镖客同行,大为高兴。
三人行了二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了干粮,拿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侯康找到一个破瓦罐,检了些干柴,想烧些水喝,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侯康吓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杨鹏举回头,只见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领了十多名军士,都骑了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两人先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单刀,在后掩护。那些军士高叫:“捉强盗!”纵马猛追。杨鹏举等逃出一程,只见追兵越赶越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一条小岔路,忙叫:“走小路!”侯朝宗纵马向小路驰去,侯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些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人分他的金银。”
杨鹏举见追兵将近,索兴勒转马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老王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好汉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但已锐气大减,双腿一夹,一提缰向前一冲,一刀将一名军士左臂砍断。其余军士吓得一退,杨鹏举已回马向前疾驰,众军士吶喊追来。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侯氏主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接近。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吶喊之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刚躲好,追兵也已赶到。老王略一迟疑,领着军士从一条小岔路赶了下去。杨鹏举道:“他们追了一阵不见,一定回头。咱们快走。”他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向另一条岔路上急奔而去。
过不多久,后面追兵声音又隐隐传来,杨鹏举很是惶急,只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一个农民在地下操作,他下马走到农民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我们躲一躲。”那农民慢慢在地上锄了几锄,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侯朝宗也下马求告。那农民突然一抬头,双目如电,向他们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就在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来。那牧童大约八九岁模样,头顶用红绳扎了一个小辫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讨人喜爱。那农民对牧童道:“承志,你把这三匹马带到山里去,给他们吃草吃个饱,等天黑了再回来。”小牧童望了侯朝宗三人一眼,说道:“好!”牵了三匹马就走。杨鹏举不知那农民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发言吐属,似乎有一股威势,自己竟不敢违抗。这时追兵声音更近,侯朝宗急得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农民道:“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侯朝宗见这屋中虽然放了农具等物,但收拾得甚是干净,不像是普通农家。那农民直入后进,那是一间卧房,他把帐子撩起,露出墙来。只见他在墙上两个地方一按,忽然轧轧作响,墙上出现一个洞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惊得呆了。那农民道:“进去吧!”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一个很宽敞的山洞。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原来有一个藏身之所。三人藏好,那农民又是一按,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领军士追到,老王向农民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里过去吗?”那农民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就过去啦!”
那些公差奔出了七八里地,丝毫不见侯朝宗等人踪迹,掉转马头,又来问那农民,那农民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个军士骂道:“他妈的,这种傻瓜多问有屁用,咱们走吧!”一行人又到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
侯朝宗和杨鹏举、侯康三人躲在山洞内,隐隐听见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已听不见了,但那农民始终不来开门。杨鹏举等得集躁,用力推门,可是不知道机括所在,推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在山洞中黑蒙蒙的不知时间早晚,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透进淡黄的光来,那个农民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侯氏主仆随后走到厅上,只见白木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民和牧童,还有三个农民打扮的人站着等候。侯朝宗和杨鹏举拱手相谢,道了自己姓名,那几个农民听了摩云金翅杨鹏举的名头,似乎并不在意,但听侯朝宗是侯司徒之子,互相对望了一眼,仔细问了几句侯司徒的近况。侯朝宗据实说了,请问那几个农民的姓名。一个面目清、大约五十余岁的农民道:“小人姓应。”
指着日间引他们躲藏的人道:“这位姓朱。”另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侯朝宗道:“我还道各位是一家人,那知姓都不同。”那姓应的道:“嗯,我们都是好友。”侯朝宗见他们说话很少,可是神态举止,决不像普通农民。那姓朱的和姓倪的一言一动尤其威猛异常,而姓应的则气度高华,似乎胸中饱读诗书。侯朝宗用言语试探了他几句,姓应的不加回答,似乎不懂,可是瞧他模样,又不像真的不懂。
吃饭之后,姓应的问起官兵赶逐他们的原因,侯朝宗原原本本说了。他原本是绝世才人,描述途中所见惨状,以及公差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说来有声有色,使人有如目睹。
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望了他一眼,他就不言语了。侯朝宗谈到杨鹏举援救他们主仆的情形,把杨鹏举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十分得意,说道:“这算得什么,想我当年在山西独力杀死晋北三凶,那才教露脸呢。”于是他大谈起来,当时形势如何危急,他怎样英勇,如何败中求胜,力毙巨寇。杨鹏举越说越得意,把十年来自己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的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从来不敢招惹。他正说得高兴,谈得起劲,那小牧童在旁边忽然“嗤”的一笑。
杨鹏举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继续谈论江湖上的事迹。侯朝宗对这种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兴味,侯康更是小孩脾气,连连赞叹询问,杨鹏举后来谈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那几个农民似乎听得意兴索然,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出一块大石来放在门后。杨鹏举见了这块大石,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的力气,瞧这块大石头至少有四百斤重,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道:“山里老虎很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所以要用石头堵住门。”他语声未毕,忽然一阵狂风,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都震动,随即一声长啸,声音猛恶异常,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来,姓应的道:“孽障又到这里来撤野了。”
姓倪的站起身来,从门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呛啷一抖,说道:“今儿不能让牠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答应了,奔进右边里,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皮囊和一枝短短的铁枪。姓朱的把大石提开,一阵狂风砰的一声把门吹开,狂风夹着落叶直卷起来,蜡烛顿时熄灭。在侯康惊叫声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纵出门去。杨鹏举提起单刀,说道:
“我也去!”他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那知握住他的五指坚硬如铁,简直是一个钢抓般将他牢牢扣住,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嗓子道:“别出去,那大虫很厉害。”杨鹏举又是往外一夺,拉住他的人既没被他拉动,也没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杨鹏举无可奈何,坐了下来,拉着他的人也松开了手。
这时只听见姓倪的怒喝声、虎啸声、虎叉上铜环的呛啷声、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然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大概那虎受创逃走,两人追了下去。
姓罗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树叶,侯康已吓得面无人色,侯朝宗和杨鹏举也满脸惊疑之状。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忽然远处脚步声响,小牧童转瞬间冲进屋来,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侯朝宗见他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无缚之力,实在渐愧。正思念着,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进来,左手持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虎,他抓住老虎头颈,往地上一掷,侯朝宗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瞧那老虎一动不动,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脸一板,向小牧童道:“承志,刚才你打错了,知道么?”小牧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倪的这才和颜悦色的道:“正面放镖并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双镖齐发,同时打瞎牠两只眼睛,双镖脱手之后又须立刻横里跳开。现在你一镖打伤牠一只眼,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吗?”小牧童不敢作声,姓倪的又赞了他几句:“你这几枝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然会加添。”他提起那只大老虎,只见牠粪门上着了一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牠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生的命了。”
小牧童道:“明儿我再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样轻而易举的杀了一只大虎,心中栗栗不安,起初以为他们不过是普通乡民,现下看来路道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如果向自己动手,那决非是他们的敌手。侯朝宗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他叫什么姓名,那牧童笑而不答。
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侯康三人睡在炕上。侯康着枕之后立即酣睡,侯朝宗一时睡不着,过了一会,只听见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侯朝宗侧耳细听,牧童的读书声是广东口音,和中州山陕的语音不大相同,更加觉得奇怪。听那牧童所读的书,竟是自己所不曾寓目过的,似乎说的是兵阵战斗之事,当下好奇心起,披衣下炕,走到厅上来。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潜心读书,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侯朝宗出来,点了点头。侯朝宗走近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书”四个字,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大将军所着的兵法。
侯朝宗向姓应的道:“看各位行径,迥非常人,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
姓应的道:“我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什么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侯朝宗见他言不由衷,知道再问无益,说了声“打扰”,又回房去睡了。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回,忽觉有人推他,一醒坐起,只听见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是盗窟,咱们快走吧!”侯朝宗大吃一惊,低问:“你怎么知道?”杨鹏举点燃火折,走到一只大箱边,掀起箱盖,道:“公子,你看。”侯朝宗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吃了一惊,做声不得。杨鹏举把火折交给侯朝宗拿着,把木箱搬开,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他又去扭箱上的锁。侯朝宗道:“不要去看别人的隐私,别惹出祸事来。”杨鹏举道:“这里有点古怪气息。”
侯朝宗忙道:“什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侯朝宗不敢再语言了,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火折子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箱中赫然是两个首级,一个被砍去时间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个却是新斩下的。这两个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所以须眉俱全,并不腐烂。杨鹏举饶是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侯朝宗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侯康,摸到厅上来。三人悄悄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出尽了平生之力,也推不动分毫。忽然火光一亮,那姓朱的拿了烛台走到厅上,杨鹏举抽出单刀,准备硬起头皮一拚。那知姓朱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走近来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门。
杨鹏举和侯朝宗不知吉凶祸福,低头出门,把马牵出来,向东疾驰,三人话也不敢多讲,拚命催马。奔了大约十几里地,心中正自一宽,忽然后面马蹄声响,一个人叫道:“喂,站住,站住!”他们那里敢停,纵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个人从三人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鹏举的马一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提起单刀当头向那人砍去,那人展开空手入白刃功夫,拚斗起来,拆了数招,那人忽地一跃,伸左拳向杨鹏举右太阳穴打去。杨鹏举单刀“力劈华山”向他手臂一刀,那知那人这一拳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一个人跃起尚未落地,已勾住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把他拖下马来,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右手已把单刀夺过。他放开杨鹏举手腕,双手一折,喀喇一声,把那柄刀折为两段,拋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杨鹏举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的那个农民。姓朱的道:“跟我回去。”也不多话,回过身来,骑上自己的马的当先就走,根本不去担心这三个人敢于逃跑。杨鹏举到此地步,知道反抗也是无益,只得乘乘的上了马,三人跟着又回到了刚才借宿过的屋中。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明亮,那小牧童居中而坐,其余三人分坐在两旁,大家面容严肃,一语不发。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杨太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倪的道:“把侯公子主仆放走,把那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姓杨的保镖做有钱人走狗,本来是有余辜,但他今天见义勇为,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侯朝宗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道“把招子废了”就是剜去他的眼睛的意思,但见各人神情,想来必定是要伤害他,正想开口求情,忽然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饶了他吧!”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朗然对杨鹏举道:“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你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的事不泄漏半个字?”杨鹏举道:“我并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了,自然怪我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从今以后我不再踏进陕西半步,各位的事我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了誓,天诛地灭。”姓应的道:“好,我们信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你就这样走么?”
杨鹏举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一把刀给我。”姓朱的从桌底下抽出一把利刃,向他横掷过去。杨鹏举手一抄接住,走近几步,把右手平放在桌上,飕的一刀,顿时砍下四个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与这姓侯的没干系……”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不禁也佩服他的气概。姓倪的大姆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这样了结。”他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好。杨鹏举不愿再事停留,等伤口缚好,转身对侯朝宗道:“咱们走吧。”
侯朝宗见他脸色惨白,想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一转念,又说不出口。
姓应的道:“侯公子说来和咱们本家有点渊源,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侯朝宗。侯朝宗接过来一看,轻飘飘的是一竹牌,上面烙了“山宗”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姓应的道:“现下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赶快回家。路上如果遇到什么危难,你拿出这块竹牌来,就可逢凶化吉。”侯朝宗再看一下这竹牌,丝毫不见有什么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侯康收在衣囊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这一番旧路再经,各人心中均是说不出的滋味。
走到天明,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侯朝宗找了客店,让杨鹏举安睡了一天。第二天经过那个被官兵屠掠过的小镇,侯朝宗不愿再见惨状,远远绕道而过。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三人身旁,向侯朝宗和杨鹏举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蹄声又起,仍旧是那骑马追了上来。
这次杨鹏举和侯朝宗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布包头,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掠过三人马旁,疾奔向前。
侯朝宗道:“这人倒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道:“侯公子,待会你自行逃命。”侯朝宗惊道:“怎么?又有强徒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过咱们退不得,只好闯上一闯。”三人心中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走了三里多路,“嗡”的一声,一枝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拦在路上。杨鹏举催马上前几步,抱拳说道:“在下是武会镖局姓杨的,路经贵地,并非保镖,所以没有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侯相公出门游历,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杨鹏举在江湖上本来颇有名头,手上单刀也得自真传,不过刚断了手指,又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的这一伙有联系,所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三乘马中当先一人双手空空,笑道:“咱们少了盘缠,暂借一百两银子一用。”他说话是福建厦门口音,杨鹏举和侯朝宗愕然相对,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我们要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杨鹏举见他们如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杨某在江湖上闯了十几年,还没见过这样横蛮的人。”当先那人喝道:“今日让你见见。”从背取出弹弓,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时,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杨鹏举见他如此神弹子绝技,刚呆得一呆,只觉左腕一阵疼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才知已被他用连珠弹手法打中。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杨鹏举腰间盘打。杨鹏举一勒马,避开这一招,那人软鞭乘势在地上一,卷起单刀,抄在手中,纵马疾驰,掠过侯康身边时,白光闪动,把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割断包裹后并不停留,仍旧向前奔驰。打弹子那人随后追去,手臂一伸,不待包裹落在地下,已俯身提起,掂了一掂重量,笑道:“多谢了。”不一会三人已跑得没有影踪。
杨鹏举连遭挫折,心灰意懒,侯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里,怎么回去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经算不错的啦,咱们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骑马又行,过了半个时辰,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杨鹏举和侯朝宗都倒抽一口凉气,不知他们又要什么。
那三人驰到跟前,忽地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道,冒犯了两位,请勿见怪。”另一个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侯康。侯康一时倒不敢接,眼望主人。侯朝宗点点头,侯康这才接了过来。使软鞭的人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杨鹏举和侯朝宗据实说了,那人听见一个是镖客,一个是官宦子弟,和其余两人对望了一眼,相互都有诧异之色。那人道:“我姓张,这两位是兄弟,姓刘。侯公子,你见了我们,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幸亏没有误伤。”侯朝宗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在这一带有很大效力,笑了一笑,也不答话。那姓张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老鸦山去了,那么咱们一路走吧。刘家兄弟是褔建人,不会说北方话,不过你们的话他们听得懂。”
刘氏兄弟点了点头。侯朝宗和杨鹏举认定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大盗,心中始终惴惴危惧。侯朝宗道:“我和这位杨朋友要回河南去,老鸦山是不去了。”姓张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咱们千里迢迢的赶到陕西来,你们到了这里,怎么不上山?”上山做什么,八月十六有什么干系,侯朝宗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承认。侯朝宗硬了头皮道:“兄弟家中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姓张的怒道:“上山也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还算得是什么山宗的朋友?”侯朝宗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山宗”是什么东西。杨鹏举究竟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老鸦山是非去不可的了,再有危险,也只得闯上一闯,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丝毫没有恶意,于是说道:“咱们萍水相逢,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侯公子同上山去便是。”姓张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我想你们也不会这样不顾义气。”
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张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不明意义的话,沿途饭馆客店,都不收他们的钱,而且招待特别周到客气。走了两天,将近老鸦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的人络绎不绝,肥肥瘦瘦,高高矮矮,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面目神色,举止之间,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张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熟识,见了面就欢然道故。侯杨两人抱定宗旨不再窥探别人隐私,所以见他们谈话,就故意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江南两广,川陕云贵各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都是来自远地,每个人都风尘仆仆。侯杨两人暗暗纳罕,猜想不出这些人赶来做什么。
这天晚上,侯朝宗等歇在老鸦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来道:“祖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客店中十分之九的人都站了起来,一齐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侯朝宗的衣袖道:“我们也去瞧瞧。”两人走出店房,只见那些人夹道垂手肃立,似乎在等什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向着那边望去,只见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人行中早有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那书生一路过来,向众人逐一点头招呼。那书生走到侯朝宗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双手一拱道:“这位是谁?”侯朝宗道:“在下姓侯,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书生道:“在下姓祖,名仲寿。”侯朝宗拱手说道:“久仰,久仰。”祖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杨鹏举把侯朝宗拉在一边,说道:“这姓祖的书生好象很有权势,侯公子你去和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大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侯朝宗一想不错,踱到祖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这时听见房里有诵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诵读声就停了,“呀”的一声,房门打开,祖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侯兄来谈谈,那是最好不过。”侯朝宗一揖进去,只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手抄书,一瞥之下,上面有似“平辽”、“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乎是一篇奏章。侯朝宗不敢再看,只怕又触人所忌,坐了下来。
祖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侯朝宗据实说了。祖仲寿听说他是户部尚书侯恂之子,“哦”了一声道:“令尊大人是清流君子,我们敬佩得很。”侯朝宗连说:“不敢。”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箱内发现人头一事略去不提。祖仲寿笑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侯兄随小弟上山,结识一些英雄豪杰,也是平生快事。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侯兄决无危害。”侯朝宗听他说得爽快,放下了一大半心,于是两人随后谈些诗文。祖仲寿读书并不甚多,听侯朝宗谈来才气横溢,不觉十分心折,直谈到二更天,侯朝宗才告别回房。杨鹏举等得十分心急,在房中踱来踱去,不知是吉是凶,见侯朝宗面露喜色回来,才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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