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回 简易招式
二十几名妓女从後门一拥而出,韦小宝混在其中,那绿衫女郎拿持柳叶刀守在门边,陡然见到数十名花花绿绿的女子冲了出来,睁大一双妙目,浑然不解。众妓奔过小巷,韦小宝一跃上马,向少林寺疾驰而去。那蓝衫女郎见机也快,当即撇下老鸨,转身来追。众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纷道:「雌老虎,你老公骑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几欲晕去,持刀威吓,众妓料她也不敢当真杀人,「贱泼妇,醋坛子,恶婆娘」的骂个不休。那女郎大急,纵声高叫:「妹子,那贼子逃走了,快追!」但听得蹄声远去,又那裏追得上?
韦小宝妙计脱险,驰出市镇後,便将身上女子衫裤一件件脱下抛去,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抹脸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流年真是差劲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位绿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的老婆,便是杀我头,我也不去妓院了。」一口气驰回少林寺,纵马来到後山,跃下马背,悄悄从侧门慑手慑脚的进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禅房。虽有几名僧人见到他只穿内衣内裤,甚是诧异,却也不及询问。他洗去脸上残脂剩粉,穿上僧袍,心下这才大定,寻思:「两位妞儿若是来寺吵闹,我给她们一个死不认帐。」
等到天黑,两个女郎竟然并不寻来。次日午间,韦小宝斜躺在禅床之上,想着那绿衫女郎的动人体态,忍不住又想冒险,寻思:「我怎生想个妙法,再去见她一面?」忽然济净走了进来,低声道:「师叔祖,这几天你可别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韦小宝一惊,忙问端的。济净道:「香积厨的一个火工刚才跟我说,他到山边砍柴,遇到两个年轻姑娘,手裏拿着刀子,问起了你。」韦小宝道:「问甚麽?」济净道:「问他认不认得你,问你平时甚么时候出来,爱到甚么地方。师叔祖,这两个姑娘不怀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於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谅她们也不敢进来。」
韦小宝搔头道:「这两个妞儿当真如此凶恶 ?」净济道:「那火工只说什麽都不知道,便给她们打得双眼老大乌青,还说若是回寺说了一字半句,就割了他舌头。哼,到少林寺来出手伤人,那当真是吃了豹子胆啦。」韦小宝道:「正是。咱们少林僧怕了她们,不敢出寺,那还成什么话?」净济道:「师侄孙已禀报了方丈,请他老人家派那一位师伯师叔,将两个女施主撵走,也就是了。可是方丈说,这事传到江湖之上,只怕说我们欺侮了两个无门无派的年轻女子。他老人家命我来禀告师叔祖,请你暂且让她们一步,料想两个小姑娘也不会有长性,等了几天没见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说道,武林中朋友只会说我们大人大量,决不能说堂堂少林寺,竟会怕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韦小宝道:「无门无派的小姑娘,哼,可比咱们有门有派的大和尚厉害得多啦。」净济道:「谁说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心下忿忿不平,又道:「只不过方丈有命,说什么要息事宁人。」韦小宝待他走後,心想:「再得去瞧瞧澄观老和尚,最好他巳想出妙法。」来到般若堂中,只见澄观双手抱头,仰眼瞧着屋梁,正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词。韦小宝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等了良久,见他已兜了几个圈子,兀自没停息的模样,便咳嗽了几声。澄观并不理会。韦小宝叫道:「老和尚,老和尚!」澄观仍是没有听见。韦小宝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头拍去,笑道:「老………」
手掌刚要碰到他肩头,突然身子一震,登时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气息阻塞,全身骨骼犹如散了一般,却-是呼叫不出。澄观吃了一惊,急忙抢上跪倒,合什膜拜,说道:「师侄罪该万死,冲撞了师叔,讲师叔重重责罚。」韦小宝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苦笑道:「请起,请起,不必多礼,是我自己不好。」澄观仍是不住道歉。韦小宝扶墙站起,扶了他一把,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可真厉害得紧哪。」
澄观道:「这是般若掌的护体神功。」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要学这功夫,先得学什么少林长拳、伏虎拳、罗汉拳、韦陀掌、散花手、波罗密手、金刚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罗裏罗苏的一大套,自己可没这工夫,就算有工夫,也没精神去费心苦练,问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来没有 ?」澄观苦着脸摇了摇头,道:「师侄已想到不用弹指神通,不用易筋经内功,以般若掌来对付,也可破得了两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过……只不过……」韦小宝道:「只不过练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时光,是不是?」澄观嗫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韦小宝扁扁嘴,脸有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一定够。」澄观十分惭愧,道:「正是。」呆了一会,说道:「等师侄再想想,若是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韦小宝心想这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顺着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不管用,至少也得花二十几年的时候来学,如此想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有结果。这老和尚内力深厚,似乎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创制新招,随机应变,何等潇洒如意,这老和尚却是呆木头一个,非得点拨他一条明路不可,说道:「老师侄,我看那两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决不会练过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韦小宝道:「人家既然不会是一步步的学起,咱们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练了。她们那裏有你这样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瞧哪,要对付这两个小扭儿,压根儿就不用练内功。」
澄观大吃一惊,道:「练武功不……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门左道吗?」韦小宝道:「她们不但是旁门左道,而且是没门没道。对付没门没道的武功,便得用没门没道的法子。」一说到「没门没道」四字,登时精神大振。澄观道:「没门没道,没门没道?这个……这个我可就不懂了。」韦小宝笑道:「你不懂,我来教你。」澄观恭恭敬敬的道:「讲师叔指教。」他自入少林寺为僧,所见到每一位「晦」字辈的师伯、师叔,尽是武功卓绝的有德高僧,心想这位小师叔虽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不足,但必然大有过人之处,否则怎能做他师叔?这一个多月来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终摸不到门径,看来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自己老死,也是无法解得这个难题,既有这一位晦字辈的小高僧来指点迷津,不由得惊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韦小宝道:「你说两个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昆仑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们少林派的武功,此之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又是谁强些?」澄观道:「只怕还是咱们少林派的强些,就算强不过,至少也不会弱於他们。」韦小宝拍手道:「这就容易了。她们不用内功,使一招唏哩呼噜门派的招式,咱们也不用内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胜过她们了。管它是般若掌也好,金刚神拳也好,只要不练内功,那就易学得很,是不是?」澄观皱眉道:「倘若不练内功,这些拳法掌法便毫无威力,遇上了别派内力深厚的高手,一招之间,便会给打得筋折骨断。」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两个小姑娘,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麽?」澄观道:「不是。」韦小宝道:「那你又何必担心?」当真是一言惊醒了梦中人,澄观吁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师侄一直想不到此节。」他呆了一呆,又道:「不过另有一个难处,本派入门拳法十八路,内外器械三十六门,绝技七十二项。每一门功夫变化少的有数十种,多的在一千以上,要将这些招式尽数学全了,却也不易。就算不习内功,只学招式,也得数十年功夫。」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实在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学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会什么招式,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姑娘这一招来,老和尚这一招去破,管教杀得她们落荒而逃,片甲不回。」澄观连连点头,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韦小宝道:「那个穿蓝衣的姑娘用一招什么劳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说有六种避法,又有七种反击的法门,其实又何必这么罗唆?只要有一种法子反击,能够将她打败,其余的十二种又学它干麽,岂不是省事得多吗?」澄观大喜,说道:「是极!是极!两位女施主折断师叔的手臂,打伤净济师侄他们四人,所用的分筋错骨手,包括了六派手法,用咱们少林派的武功,原是化解得了的。」当下先将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那日二女在亭中折断五人手足,澄观并不在场,但他只凭五人伤势,便将二女手法演得清清楚楚,直如亲覩,韦小宝也不由得好生佩服。
跟着又说了每一招的一种破法,和韦小宝试演。这破解之法有时太过繁复难学,有时不知不觉的用上了内功,韦小宝便要他另想简明的法子。少林派武功固是博大宏富,澄观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广,只要韦小宝觉得难学,摇了摇头,他便另使一招,若是不行,又再换招,直到他能毫不费力的学会为止。过不多时,韦小宝已将拆解那几招分筋错骨手的招式学会,那两个少女倘若再将这几招用到他身上,他一招之间,便可占到极大上风。不久,绿衫女郎砍他背心的那几招刀法,蓝衫女郎攻击澄观的手法,他也都学到了解法。这些招式当然远不及弹指神通的威力,但以之对付那两个少女,却也已绰绰有余。
澄观见他只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将这些招式学会,苦思月余的难题一旦豁然而解,只喜欢得扒耳摸顋,心痒难搔。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说道:「可惜,可惜。」又摇头道:「危险,危险。」韦小宝忙问:「甚么可惜?甚麽危险?」澄观道:「又要师叔你老人家和净济他们四个师侄出去,和两位女施主动手,让她们折断手足,倘若拆得厉害了,难以治愈,从此残废,岂不可惜?又若两位女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们五位杀了,岂不危险?」韦小宝奇道:「为甚么又要我们五人去动手?」澄观道:「两位女施主所学的招数,一定不止这一些。师侄既不知她们另有甚么招数,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门。五位若不是送上去挨打试招,如何能够查明?」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去跟她们动手,就不会可惜,没有危险了。」澄观脸有难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无端的去跟她们动手,那是大大的不妥。」韦小宝道:「有了。咱二人就出寺去走走,倘若两位女施主已然远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这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们便有甚么招数,咱们也不必理会了。」澄观道:「是极,是极!不过师侄从来不出寺门,一出去便是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韦小宝道:「咱们也不必去远,只在寺旁随意走走,最好是遇不着她们。」澄观道:「阿弥陀佛,那是上上大吉。师叔立心仁善,与人无争无竞,师侄当引为模楷。」
韦小宝暗暗好笑,携着他手,从侧门走出少林寺来。澄观连寺畔的树林也未来过,眼见一大片青松,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这许多松树生在一起,大是奇观。我们般若堂的庭院之中,只有两棵……」一言未毕,忽听得身後一声娇叱:「小贼秃在这裏。」白光闪动,一刀向韦小宝砍将过来,澄观道:「这是五虎断门刀中的『猛虎下山』。」伸手去抓使刀人的手腕,忽然想起,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手法,未免太难,说道:「不行!」急忙缩手。
使刀的正是那蓝衫女郎,她见澄观缩手,柳叶刀一翻,向他腰间横扫。便在这时,绿衫女郎也巳从松林中窜出,挥刀向韦小宝次去。韦小宝急忙躲到澄观身後,绿衫女郎一刀砍出,斫向澄观左肩。澄观道:「这一招当然是太极刀的招数,倒是不易用简便法子来化解……」他一句话没说完,二女双刀挥舞,越砍越急。澄观叫道:「师叔,不行,不行。两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我可来不及想。你……你快请两位不必性急,慢慢的砍。」
蓝衫女郎连使狠招,始终砍不着这老和尚的身子,几次还险些给他将刀夺去,听他大呼小叫,只道他有意讥讽,大怒之下,刀法使得更加快了。韦小宝笑道:「喂,两位姑娘,我师侄请你们不必性急,慢慢的发招。」澄观道:「正是,我脑子不大灵活,一时三刻之间,可想不出这许多破法?」
绿衫女郎恨极了韦小宝,几刀砍不中澄观,又向韦小宝砍来。澄观伸左手挡住,说道:「这位女施主,我师叔没学过这刀的破法,现在不必砍他,等他学会之后,识了抵挡之法,那时再砍他不迟。唉,我这些法子实在不行。师叔,你现下不忙记,我这些法子,都是不管用的,回头咱们慢慢的琢磨。」他口中不停,双手忽抓忽拿,忽点忽打,将二女缠得紧紧的,绿衫女郎要去杀韦小宝,却那裏能够?
韦小宝眼见已无凶险,笑嘻嘻的倚树观战,一双眼不停在绿衫女郎脸上、身上、手上、脚上转来转去,当真是饱餐秀色,其乐无穷。
绿衫女郎不见韦小宝,只道他已经逃走,回头一看,见他一双眼正盯住了自己,脸上一红,再也顾不得澄观,转身毕刀,向他奔去。那知澄观正出指向她胁下点来,这一指只使了二成力,她原可避开,但一分心要去杀人,胁下立时中指,一声嘤咛,摔倒在地。澄观忙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老僧这一招『笑指天南』,指力用得并不厉害,以女施主的功力修为,只须用一招『五虎断门刀』中的『恶虎拦路』,斜刀一封,便可挡开了。这一招女施主虽未使过,但这一位穿蓝衫的女施主却是使过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会使,那知道………唉,得罪,得罪。」
蓝衫女郎怒极,一柄刀横砍直削,势道十分凌厉,可是她的功力和澄观相差实在太远,连他僧袍的衣角也带不上半点。澄观嘴裏罗唆不休,心中只是记忆她的招数,他自知难以当塲想出简易的破法,只好记明了她的招数,日後再一招招的细加参详。
韦小宝走到绿衫女郎身前,赞道:「这样美貌的小美人儿,普天下也只有你一个了,啧啧啧 !真是瞧得我魂飞天外。」伸出手去,在她脸上轻轻摸了一把。那女郎惊怒交进,一口气转不过来,登时晕了过去,韦小宝一惊,倒也不敢再肆轻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观师侄,你把这位女施主也点倒了,请她把各种招数慢慢说将出来,免伤和气。」
澄观迟疑道:「这个………似乎不大好吧?」韦小宝道:「现在这样动手动脚,太不雅观,还是请她口说,较为斯文大方。」澄观喜道:「师叔说得是。」
蓝衫女郎知道他只要一经全力施为,自己挡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妹子被擒,自己若是也落入其手,无人去报讯求救,当即向换跃开,叫道:「你们若是伤了我妹子一根毛发,把你们少林寺烧成白地。」
澄观一怔,道:「我们怎敢伤她?不过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毛发,难道你也要放火烧寺?」那蓝衫女郎又奔出几步。骂道:「老贼秃油嘴滑舌,小贼秃………」她本想说「淫邪好色」,但觉这四字不便出口,一顿足,窜入林中。
韦小宝眼见绿衫女郎横卧就地,绿茵上一张白玉般的娇脸,一双白玉般的纤手,真似翡翠座上的一具观音一般,不由得看得痴了。
澄观道:「女施主,你姊姊走了。你也快去吧,可别掉了一根头发,你姊姊来烧我们寺庙。」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这小美人儿既落入我手,说甚麽也不能放她走了。」合什说道:「我佛保佑,阿弥陀佛。上天要你光大少林武学,维护本派千余年威名。澄观师侄,你真是本派的第一大功臣。」
澄观奇道:「师叔何出此言?」韦小宝道:「咱们正在烦恼,不知两位女施主更有甚么招数。幸蒙我佛垂怜,派遣这位女施主光临本寺,让她一一施展。」说着俯身将那女郎抱起,说道:「回去吧。」
澄观愕然不解,只觉此事大大的不对。但错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过了良久,才道:「我们请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规矩。」韦小宝道:「什么不合规矩?她进过少林寺没有?她第一次进寺,方丈知不知道?戒律院首座知不知道?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说没有甚麽不对,自然是合矩规了,是不是?」他问一句,澄观点一下头,只觉他每一句话都是无可辩驳。眼见他脱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从侧门进寺,只得跟在後面,脸上一片迷惘,脑中一团混乱。
韦小宝心裏却是怦怦大跳,虽然这女郎自头至足,都被僧袍罩住,没丝毫显露在外,但若给寺中僧侣见到,总是不免起疑。他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内心却只有害怕,幸好般若堂是在後寺僻静之处,他快步疾趋,竟未有人撞见。进堂之时,堂中执事僧见首座随来,都恭恭敬敬的让在一边。进了澄观的禅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韦小宝将她放在榻上,满手都是冷汗·双掌在腿侧一擦,吁了口长气,笑道:「行啦!」
澄观问道:「咱们………咱们请这位………这位女施主住在这裏?」
韦小宝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伤了脖子,不是在东院住过吗?」澄观点头道:「是。不过………不过那一次是为她冶慯,性命攸关,不得不从权处置。」韦小宝道:「那容易得很。」从腿筒中拔出匕首,道:「只须狠狠割她一刀,让她再有性命之忧,又可从权处置了。」说着走到她身前,作势便要割落。
澄观忙道:「不,不,那………那是不必了。」韦小宝道:「你说她身上无伤,留在这裏不妥,若是给方丈或是澄识师兄知道了,恐有怪罪。我看还是重重的刺她几刀,只要不伤她性命,也无害处。这把匕首是很锋利的。」手起刀落,嗤的一声响,将板桌一角切了下来。澄观心肠慈祥,连说:「不可割她,不可割她。」韦小宝道:「好,我便听你的,除非你不让别人知晓,待她将各种招数演毕,咱们悄悄送了她出去,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伤她了。」澄观道:「是,是。我不说便是。」只觉这位小师叔行事着实奇特,但想他既是晦字辈的尊长,见识定此自己高超,听他吩咐,决无差岔。
韦小宝道:「这女施主脾气刚硬,她说定要抢了你般若堂的首座来做,我得好好劝她一劝。」澄观道:「她一定要做,师侄让了给她,也就是了。」
韦小宝一怔,没料想到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无争竞之心,说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侣,抢了般若堂首座的位子,咱们少林寺的脸面往那裏搁去?这是万万不可的。你若存此心,便是对不起少林派。」说着脸色一沉,只把澄观吓得连声称是。
韦小宝道:「待会我劝她之时,说不定她要动粗打人。出家人慈悲为本,我不能用刀子杀她、伤她,是不是?」澄观道:「是,是。师叔慈悲为怀,我佛垂佑。」韦小宝道:「你先教我几招擒拿手法,只要她一想打人,我就擒她经脉,拿她穴道,让她不能伤我,以免血溅禅堂。否则的话,武林中说一位年轻姑娘打了少林晦字辈的高僧,那固然不好,若说少林派高僧出手伤了她,也於本派的名声有碍。」澄观道:「正是。」凝思半晌,传了他三招擒拿手法。
韦小宝见那女郎身子动了几下,知她渐渐醒转,当下拉高僧袍,遮在她脸上,防她见到这三招手法,使用起来便不灵了。这三招都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招数,手法颇为巧妙。「拈花擒拿手」乃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学,纯以浑厚的内力为基,出乎平淡冲雅,不杂丝毫霸气。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手拈金色波罗花示众,众皆默然,不解其意,独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祖说道:「我有正眼法藏,涅盘妙心,宝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迦叶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一,称为「头陀第一」,乃是禅宋的初祖。少林寺属於禅宗,注重心悟。想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不着一言,妙悟於心,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後人以「拈花」两字为这路擒拿手之名,自然每一招都是姿式高雅,和寻常擒拿手的扳手攀腿,大异其趣。只是韦小宝全无内力根基,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法拿到高手身上,只要被他轻轻一挥,势必摔出几个筋斗,跌得鼻青目肿,不免号啕大哭,微笑云云,那是全然说不上了,但那女郎也是全无内力,以此对付,倒是用得上。澄观心想对方是个少女,不能粗鲁相待,因此教的是这路手法中的三招。
不到一盏荼时分,韦小宝已将三招手法学会。原来他武艺虽然平平,少林派的擒拿手法,却在皇宫中曾跟海老公学过,又与小皇帝长期拆解,十分熟练。这「拈花擒拿手」所深奥者是在内劲,手法却也是从少林擒拿手脱胎而出,是以他一学即会,在澄观身上试拿数下,穴道无误。澄观道:「小师叔,你未练内功,这三招本来是无用的。你这样拿在我身上,倘若我内力一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那个………」韦小宝笑道:「我的手腕就那个喀喇一晌,断之哀哉了。」
澄观道:「你请望安,我不会对你使上内劲的,师侄万万不敢。」韦小宝笑道:「是了。你且出去,在外面等着,我要劝她了。」澄观道:「是。」躬身行礼,走出禅房,反身带上了门。
韦小宝揭开僧袍,那女郎正欲张口呼叫,突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住了自己鼻子,登时张大了嘴,不敢叫出声来。韦小宝笑嘻嘻的道:「小姑娘,你若是乖乖的听话,我不会伤你一根毫毛。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你出寺。一个人少了个鼻子,只不过闻不到香气臭气,,也没甚麽大不了,是不是?」那女郎惊怒交集,脸上更无半点血色。韦小宝道:「你听不听话 ?」那女郎怒极,低声道:「你快杀了我。」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如你这般花容月貌,我怎舍得杀你?不过放你走吧,从此我日裏夜裏都会想着你,非为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脸上一红,随即又转为苍白。韦小宝道:「那就只有一个法子。我割了你的鼻子,你相貌就不怎么美啦。那我就不会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闭上了眼,两粒清澈的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下渗了出来。韦小宝心中一软,安慰道:「别哭,别哭!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宁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割你的鼻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女郎摇了摇头,眼泪更加流得多了。韦小宝道:「原来你名字叫摇头猫,这名字可不大好听哪。」那女郎睁开眼来,呜咽道:「谁叫摇头猫了 ?你才是摇头猫。」
韦小宝听她答话,心下大乐,笑道:「好,我就是摇头猫。那么你叫甚麽?」那女郎怒道:「不说!」韦小宝道:「你不肯说,只好给你起一个名字。叫作………叫作哑巴猫。」那女郎怒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哑巴。」韦小宝架起了二郎腿,轻轻摇晃,见她虽是满脸怒色,但是秀丽绝伦,动人心魄,笑道:「你尊姓大名哪?」那女郎道:「我说过不说,就是不说。」韦小宝道:「我有话跟你商量,没名没姓的,说起来可有多别扭。你既不肯说,我只好给你取个名字了。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那女郎连声道:「不要,不要,不要。」韦小宝笑道:「有了,你的名字叫作『韦门摇氏』。」
那女郎一怔,道:「古裏古怪的,我又不姓韦。」韦小宝正色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那女郎听他一口气的发下许多毒誓,听得呆了,忽然听到最後一句话,满脸通红,呸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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