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回 武功博杂
般若堂的首座澄观禅师是个十岁入寺,到八十岁未出过寺门一步的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说道:「有两位女施主向本寺生事,不知是何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当下说了经过。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个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功,本派的千叶手中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拳,崆峒派飞凤手,也都有这样的手法。」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他们动手的?」
韦小宝道:「那个蓝衫姑娘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脚……」晦聪道:「正是。你们手足如何折断说说。」当下澄心细详细看四僧四肢关节脱骼的情形,逐一询问那女郎的手法,最後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韦小宝道:「我老人家後领给她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麻。她抓的是这裏。」说着一指後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韦小宝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拍了一掌。我老人家急了,回手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手臂,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夫,想做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身後,伸手相比,见到他後心僧衣上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师叔伤势如何?」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未受伤。这小妹子砍我不死,一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实她这等花容月貌,我也决计不会跟她为难………」晦聪怕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道:「师弟,这就够了。」众僧均知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乃是因为胸口被抓,受了极大羞辱。韦小宝当时生死悬於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危急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错,何况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後拼命挣扎,出手岂能有什么规范可循?澄识脸色略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駡你不守清规,只道你真的犯了色戒,致有得罪。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能说是违犯戒律。师叔请坐。」说着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韦小宝嘻嘻一笑,坐了下来。澄识见他神态轻浮,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但见到女施主时,也当举止庄重,貌相端严,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韦小宝笑道:「我这个高僧是马马虎虎,随便凑数,当不得真的。」晦聪正要出言劝喻,澄观忽道:「没有门派。」澄心奇道:「师兄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包含了少林、武当、昆仑、崆峒、雪山、点苍六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种刀法。如此杂驳不纯,天下没这一派武功。」原来澄观虽然足不出寺门,但博览群书,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在精研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功夫。须知若非知己知彼,焉能百战百胜?
少林寺僧众於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来盛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晓别派武功之後,一来截长补短,可救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高手较量,先已知道对方底细,自是大占上风。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见师,必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过犯,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别派武功中要有一招一式可取之处,般若堂中僧人便笔录下来。如此积累千年,少林寺於天下各派武功自是了若指掌。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世事一窍不通,平日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助,却是分辨精到。文人读书太多,成了「书呆子」,这位澄观禅师,却是学武成为「武呆子」了。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逊一招半式,可是於武学所知之博,天下无人能及,寺中无人不服。众僧听他一说,都是颇为讶异。澄心道:「原来这两位姑娘并无门派,事情倒易办了。只要救得那位姑娘性命,送她们出寺,便无後患。只是他二人年纪轻轻,却又怎能学得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就算每一派的功夫只学一招,却也非一朝一夕之功。」这中间的原因,澄观自然解释不出,只有瞠目以对。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只不过天生聪明,学习武功极快,那也是常有之事。咱们这便散了吧。」说着站起身来。澄观微笑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那一位高手,调教了两个年轻姑娘,有意来折辱本派,倒是暗暗心惊。少林寺享名千余载,可别在咱们手裏栽了筋斗。」众僧都微笑点头。韦小宝忽道:「依我看来,少林派武功那也不过如此。」
晦聪正要出门,一听愕然回头。韦小宝道:「净济、净清,你们已学了几年功夫?」净济说学了二十四年,净清学了二十二年。韦小宝道:「照啊,这两个小妞儿,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只是东偷一招,西学一式,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就打得学过二十几年功夫的少林高手落荒而逃,屁滚尿流,活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看来,甚麽武当派、昆仑派的一招半式,可此咱们少林正宗的武功厉害得多了。」晦聪、澄识、澄心等僧脸色都是十分尴尬,这番话虽然极不入耳,一时却也难以辩驳。澄观点头道:「言之有理。」
澄识道:「怎地师兄也说有理?」澄观道:「要拆解两位女施主的分筋错骨手,本来也非难事。不过净字辈中的小和尚,本寺还没有这样的人才,澄字辈的师兄弟,自然多得很了,只是澄通师弟恐怕功力不够。」众僧相顾默然。要知少林寺中澄字辈僧侣眼下尚有二十余人,除了最年轻的澄通一人之外,其余均已年逾六十,要以数十年的修为,才能对付得了这两个妙龄少女,那么少林派的武功似乎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了。晦聪道:「本派武功初练时平平无奇,越练越深,原本不求速成。初习时不如别派,那是应有之义。」澄识、澄心齐道:「方丈说得是。」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韦小宝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响,也摇了摇头。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均道:「这一老一少,都是呆的,不必理会。」迳自走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小师叔,我要去瞧瞧那位女施主。」韦小宝大喜,道:「好,我也去。」两人来到东院禅房,替绿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来。韦小宝道:「她会不会死?」那老僧道:「看来可以治得好,不会死了。」韦小宝道:「妙极,妙极!」走进禅房,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尽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
韦小宝心中大动,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手,说道:「她还有脉搏没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脉。站在床尾的蓝衫女郎一见他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喝道:「别碰我妹子!」眼见他并不缩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去,说道:「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蓝衫女郎变招甚快,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澄观又是仲指弹出,弹向他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又是中指一弹,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澄观点头道:「好拳,好拳!」手指弹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了一指,一条手臂再也动弹不得,駡道:「死和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那女郎见他武功厉害,心下怯了,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澄观一怔,道:「女施主怎么知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不成?」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观跟自己说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是不通世务。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侣严守妄语之戒,从来无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那女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的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 ?」伸袖抹了抹嘴唇,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得如何滑了。
正自诧异,那蓝衫女郎低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妹子!」澄观道:「是………小师叔,咱们出去吧。」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应了一声却不移步。蓝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後,突然出掌,吐力一推。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被她推得直飞出房去,砰的一声,重重跌下,连声「哎唷」,似乎全身骨头都散了。再也爬不起来。
澄观道:「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劳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很全对。」口中唠叨,出房扶起了韦小宝,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种应付之法。若是不愿和她争斗,那麽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若是要反击呢,那麽勾腕、托肘、指弹、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方法之中,每一种都可将之化解了。」韦小宝摔得背臂俱痛,心中正没好气,说道:「你现在再说,又有何用?」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叔就算不想为难她,只要会避,也不致於摔这一交。」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两个姑娘凶得很,日後再见面,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踢,倒是难以抵挡,须得想个法子才是。」
又想:「这老和尚对两个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这麽一弹,便逼得她就此不敢过来欺人。我要娶那妞儿做老婆,非骗得老和尚跟在身旁保驾不可。」转念又想:「老和尚这样老了,不知还有几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呜呼哀哉,岂不是糟糕之至?」说道:「你刚才用手指弹了几弹,那妞儿便服服贴贴,这是甚么功夫?」澄观道:「这是『弹指神通』功夫,小师叔不会吗?」韦小宝道:「我不会。不如你教了我吧。」澄观道:「师叔有命,不敢不遵。这『弹指神通』功夫,也不难学,只要认穴准确,指上劲透对方穴道,也就成了。」
韦小宝听得「并不难学」四字,心中一喜,他生性跳脱,最怕的是静心练功夫,忙道:「那是再妙不过,你快快教我。」澄观道:「小师叔 的易筋经内功,不知已练到了第几层,请你弹一指试试。」韦小宝道:「怎样弹法?」澄观一指弹出,嗤的一声响,一股劲气激射出去,地下的一张落叶登时飘了起来。韦小宝笑道:「那倒好玩。」学着他样,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了中指,弹了出去,这一下自然是无声无息,连灰尘也不溅起一星半点。
澄观道:「原来师叔没练过易筋经内功,要练这门内功,须得先练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师叔掌力深浅,再行传授易筋经。」韦小宝道:「般若掌我也不会。」澄观道:「那也不妨,咱们来拆拈花擒拿手。」韦小宝道:「甚麽拈花擒拿手,可没听见过。」瞪观脸上微有难色,道:「那么咱们试拆再浅一些的,试金刚神掌好了。这个也不会?就从波罗密手试起好了。也不会?那要试散花掌。是了,小师叔年纪小,还没学到这路掌法,韦陀掌?罗汉拳?伏虎拳 ?少林长拳?」他说一路拳法,韦小宝便摇一次-头。澄观脾气极好,见韦小宝甚麽拳法都不会,也不生气。说道:「咱们少林派武功循序渐进,先学少林长拳,熟习之後,再学伏虎拳,然後学罗汉拳,内功外功有相当根底了,可以学韦陀掌。这路掌法大概要学五年,如果悟性高,可以跟着学散花掌。学到散花掌,武林中各门派的子弟,就不大敌得过了。是否能学波罗密手,要看各人性子是否相近而定。像净济、净清那几名师侄,都在练散花掌,再过十年,净清或许可以练波罗密手。净济学武不大专心,练那波罗密手有害无益,我看还是专学禅杖的为是。」
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道:「你说那弹指神通并不难学,可是从少林长拳练起,一路路拳法掌法练将下来,练成这弹指神通,须得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记载的。五代後晋年间,本寺有一位法慧禅师,那是天纵聪明,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弹指神通,进展神速,前无古人,後无来者。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间,有一位灵兴禅师,也不过花了三十九年时光。那都是百年难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辈典型,後人也只有神驰想像了。」韦小宝道:「你开始学武,到练成弹指神通,又花了多少时候?」
澄观微笑道:「师侄从十一岁上起始练少林长拳,总算运气极好,拜在恩师晦智禅师座下,学得比同门师兄弟们快得多,到五十三岁时,於这指法巳略窥门径。」
韦小宝道:「你从十一岁练起,到了五十三岁时说略窥甚麽门闩(他不知「略窥门径」的成语,说成了略窥门闩),那么一共练了四十二年才练成?」澄观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练成弹指神通,本派千余年来,老衲名列第三。」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衲的内力修为平平,若以指力而论,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说到这裏,又有些沮丧。韦小实心想:「管你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要老子花四十二年时光来练这指法,我和那小妞儿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婆啦。老子还练个屁!」说道:「人家小姑娘只练得一两年,你要练四五十年才胜得她过,实在差劲之至。」
澄观也早想到了此节,一直在心下盘算,道:「师叔说得甚是。咱们少林派武功如此给人比了下去,实在是脸上无光。」韦小宝心道:「我得激他一激。」说道:「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个法子,怎对得起千余年来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之後,见到什麽法慧禅师、灵兴禅师,还有我的师兄晦智禅师,大家责问你,说你只会吃饭拉矢,却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岂不羞也羞死了?」澄观老脸通红,十分惶恐,连连点头,道:「师叔说得是,待师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么妙法,可以速成。」韦小宝喜道:「是啊,你若是查不出来,咱们少林派也不用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请了这两位小姑娘来,让那大的做了方丈,小的做了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来传授武功,此咱们那些笨头笨脑的傻功夫定是强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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