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回 软玉温香
澄心忙伸手扶住,不让他下跪,说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原来韦小宝身边有的是使用不尽的银子,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打前站,早一日就沿途预备名茶、细点、素斋、客店,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撤赏金,店伴夥记,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这十八个和尚一向清苦修持,原也不贪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心下自不免颇为喜悦。
韦小宝向来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也有一桩好处,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心。这一路上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别,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叙。」韦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道:「今日相别,恕老僧直言,小施主身上似乎中了某种奇毒。老僧暗中曾试加化解,却无显效,实不知是何缘故。」
韦小宝自被海大富下毒後,胸腹之间时时隐隐作痛,这疼痛近日来更加厉害,只是来势虽凶,去得也快,过了一阵也就好了。後来中了皇太后的掌力,内伤更重。好在他一来年幼,不知轻重,二来生性豁达,万事不萦於怀,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此刻听澄心一说,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掉下泪来,说道:「是两个大坏人害我,一个下毒,一个打伤了我。」澄心默然半晌道:「小施主今後多作好事,或能逢凶化吉,解毒疗伤。如真难治,便请到少林寺来,老衲当尽力设法。」韦小宝大喜,又爬下磕头。澄心急忙扶起,和众僧作别而去。双儿听得二人言语,心下焦急,忙问:「少爷,你身上中毒受伤,痛不痛?难不难受?」没等韦小宝回答,泪珠已扑簌簌的流将下来。韦小宝笑道:「咦,怎么你反而哭了?我一点也不痛,一点不难受。」提起衣袖,给她擦泪。双儿脸上一红,轻声道:「少爷,我们过几天就去少林寺,请大和尚给你治好。」韦小宝道:「很好!那个澄通小和尚跟我最谈得来,我原是要去跟他玩玩。」少林十八罗汉之中,澄通年纪最轻,还只二十四岁,但他天资颖悟,用功又勤,武功卓绝,居然已名列十八罗汉,和韦小宝甚是投缘。
一行人进得北京城,双儿见到城中繁华景象,只瞧得目瞪口呆。韦小宝来到西门一家大客店「如归客栈」,要了间上房,心想先将双儿安顿好了,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当晚遣出双儿,闩上了门。他日间早已买备应用物事,当下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层层包好,放入一只木匣之中,油布四周放了石灰防潮,然后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墙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将木匣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糊上砖缝。这墙洞开在桌子底下,等石灰乾後,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见。拉好桌子後舒了口气,心想八部经书已得其七,只消把最後一部找到,便能去找满洲人那个大宝藏了,想到要瞒骗康熙,微感不安,但随即心想:「倘若我不是花言巧语,骗信了矮尊者,这部经书还不是落入他手?就算是他抢去好了。」这麽一想,登时心安理得。拔闩开门,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犹似刀割,别说难以透气,连心中那两声「老乌龟,老婊子」也骂不出。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带同双儿出门,带她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後去买一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要买太监衣帽,倒是着实为难,如果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定做一件黄马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进宫,叫众侍卫、众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想到此处,登时心花怒放,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子的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到西单魁星馆,那儿的炸酱面,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京城裏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样的大眼黑骡,我们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匹。」韦小宝衣锦回乡,心下说不出的得意。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城门。
韦小宝说:「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 ?」车夫道:「是,这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裏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可是大车出城後,迳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赶车的,你捣甚麽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鼓劲儿的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他妈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儿,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那裏肯停?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向前一弯,一指戳出,正中车夫後腰。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到车夫位上。双儿又是一指戳去。这人武功竟然不弱,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一翻,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穿出,格开了她一抓,右手抓他眉头。两人在难以转身的骡车之中以快打快,迅如闪电般拆了八九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麽啦?闹甚麽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一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起鞭子,击将过来。双儿一伸手抓住鞭手,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飞奔,一拉之下,那汉子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可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裏,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我…也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缰绳,他虽也不会赶车,但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学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那裏有什麽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十几乘马赶将过来,韦小宝吃了一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追骑拨转马头,在後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便将骡车团团围住。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说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刦吗?」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的使者,不是打刦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小宝一怔,这:「你们主人是谁?」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若不是公子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韦小宝见这些人举止诡异,决非善意相邀,道:「不说名子,请客便不是真心,让道吧!」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 !」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人,一指指接连戳出,不是戮瞎了马眼,便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间,人喧马嘶,乱成一片。当地离北京城不远,道上行人见到,远远站着观看。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但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顷刻间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观,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车声辊辘,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声音,不由得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双儿和众汉子也即停手罢斗,双儿脸上满是惊疑之色,她可全没料到这位小少爷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过已有妻子。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
韦小宝满脸堆欢,迎接上去,拉住她手,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到了那裏?」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儿礼数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讲,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进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这个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副娇怯法的模样,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
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双儿上前一步,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面通红,急忙闪身,道:「你…你叫我什麽?我…我…不是的。」双见站起身来,道:「少爷说你是他夫人,婢子服侍少爷,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道:「这人满口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在暂且不叫,日後再叫。」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日後再叫什………」觉得这句话还是不问为妙,将最後一个「麽」字缩了回去,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对矮尊者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年轻姑娘叫老婆。
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就不以为异。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均由双儿一一解开。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飞过来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会有一刻忘了你?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麽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但朝日映照之下,更增丽色,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也难追。」她是学着他的口头禅。韦小宝一拍胸膛,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难追。」两人同时都大笑起来。
方怡命人牵一匹马给韦小宝骑了,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着朝阳缓缓驰去,众汉子随後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调了甚麽花枪,收了一个武功了得的丫头?「韦小宝笑道:「那裏调甚麽花枪了?她是心甘情愿跟我的。」
方怡笑了笑,知道这人年纪虽小,花样极多,他身边有使不完的银子,多半是花钱买了个丫头,只是这丫头如何身有武功,倒是虽以索解。韦小宝跟着问起徐天川、沐剑屏等人的行踪,道:「在那鬼屋之中,你给神龙教那批家伙擒住,後来怎生脱险?是庄家三少扔救了你们的吗?」方怡寄道:「谁是庄家三少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自始至终没见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无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徐老爷子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她转过头来,一双妙目凝视他,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寃枉。倘若我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嘴巴还要厉害。「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一直是向东而行,韦小宝道:「快到了吗?」方怡脸色微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你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肚挂肠的。」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以後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裏着急,更如惹人生气。」
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份着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说了个「乖」字,脸上一红,将下面「儿子」两字缩住了。她是年轻姑娘,虽和韦小宝说笑惯了的,叫他「乖儿子」总是太过不雅。
行到中午时份,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已无法赶同宫里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跟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矮尊者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一路上方怡跟他仅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在宫中虽然同处一室,因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後面。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别後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由得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道:「你发甚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麽?」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想,你若是真的做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麽?」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麽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说到这「乌」字,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手掌却仍是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龟。」原来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话流行于江南一带,方怡却也懂得,她俏脸一扳,道:「没三句好话,狗嘴里就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如此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得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庞,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却是一概不准了。韦小宝於这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至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有何妨 ?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怕方怡忽说已经到了。
身处温柔乡中,将什麽皇帝的诏令,什麽四十二章经,什麽五台山上的皇帝,全部置之脑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道路之遥,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边,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是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韦小宝伸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当此情景,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他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韦小宝进入船舱,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着茶果细点,便如是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不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役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鸡丝又是不同,只见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夜深,服侍他上床後,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甚麽时侯才跟她说穿?」
这日两人偎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了口气,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宫中,那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又怎样学的武功?」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了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身子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喜欢,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只要你不骗我,那………那………我也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颤声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突然之间,心中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分的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卖身为妓,那麽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道:「我妈妈在妓院里时还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吹牛是拿手本事,从来不用思索,顺口道:「满洲鞑子进关後,在扬州杀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方怡道:「是啊。」韦小宝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殉难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小女孩流落街头,扬州妓院里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了。後来嫁了我爸爸,他是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妈沦落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人尽可夫的………坏女人。」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麽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想:「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的,我瞧一般的不识羞耻,人尽可什麽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这一来,什麽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房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妓院中的模样。方恰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有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些麽?」韦小宝道:「就是这些。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的。」这句话显然是言不由衷。
韦小宝正想另外找些话题,忽见东北方出现了一片陆地,坐船正在直驶过去,方恰奇道:「咦,这是什麽地方?」过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一条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的细沙。方怡道:「坐了道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韦小宝喜道:「好啊,好像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什麽好玩的物事。」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海岛何名,有何特产。梢公道:「回姑娘的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气。」方怡点了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那也不想了,眼前这种日子,那比做神仙还要快活。」韦小宝大喜,道:「好姊姊,我和你就在道神仙岛上住一辈子,仙果找得着也好,找不着也好,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了。」方怡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是一样。」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奴仆,到岛上来啦。」
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只要以後你不把我当作奴婢,我在梦里都笑出来了。」两人携手入林,但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历害,难道是仙花麽?」向前走得几步,忽听得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韦小宝叫声:「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但见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舌头吞吐,嗤嗤发声。
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蛇!」韦小宝那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 ?急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蛇众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剑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均已缠上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八处,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那里听得到?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道:「不………不好!」
忽听得身後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咀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只见自己双腿乌黑,巳全无知觉。方怡接通药来,自行敷上伤口。韦小宝道:「好姊姊………」只叫得一声,眼前一黑,咕冬一声,向後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乾,胸口剧痛,忍不住呻吟。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咀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後,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若是迟来三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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