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回 人去无踪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一半,寻思:「我去问一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
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到那裏去?这是鬼屋,你……你留着我一个人在这裏?」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韦小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晃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个鬼怪,四下裏更无半点声息。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一人大声呼叫:「你们都到那裏去了?」正是那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一下吓几欲晕去,叫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那裏?你们去了那裏?」这两声呼毕,便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自前向後急速奔去,听得一扇扇门被踢开之声,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冲进房中。韦小宝尖声呼叫,只见那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得大大地,喘息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
韦小宝道:「给……给恶鬼捉去了。咱们……咱们快逃!」那老者道:「那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心中也是颇为惊惶。他转身走到门口,张口又呼:「你们在那裏 ?你们在那裏?」呼毕侧耳倾听,更无声息。饶是他见多识广,一时也没了主意,在门口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闩,闩上了门。他见韦小宝一对圆圆的小眼中流露着恐惧之极的神情。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见他咬紧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急雨洒到屋顶,刷刷作响。那老者「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下……下雨。」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章老三,你出来!」
这女子声音虽不苍老,但亦非娇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所发,声音还带着三分凄厉。韦小宝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声之外,更无其他声息。那老者和韦小宝面面相觑,两人都是周身汗毛直竖。过了良久,那女人声音又叫起来:「章老三,你出来!」那老者鼓起勇气,左足踢出,砰的一声,踢得房门向外飞开,一根门闩兀自横在门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声,门闩从中断截,身子跟着窜出。韦小宝急叫:「别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厅。
但那老者一奔入大厅,就此无声无息,既不闻叱骂打斗之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一阵冷风从门外卷进,带着不少急雨,都打在韦小宝身上。他打个冷战,想张口呼叫,却又不敢。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给风吹得合了转来,随即又向外弹出。
这座大屋之中,就只剩下韦小宝一人,当然还有不少恶鬼,随时随刻都会进房来叉死他,但等了许久许久,那些恶鬼始终没有进来。韦小宝自己安慰:「对了!恶鬼只害大人,不害小孩。或许他们吃了许多人,已经吃饱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突然间又是一阵冷风吹进,烛火一暗而灭。韦小宝大叫一声,同时觉得房中已多了一鬼。
他觉得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暗中瞧不见,可是清清楚楚的觉得那鬼便在那裏。他结结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们是自己人!不,不…咱们大家都是鬼,你…你害我也没用。」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是个女鬼的声音。韦小宝一听了这十个字,精神为之一振,道:「你说过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对了。」那鬼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问你,朝中做大官的那个鳌拜,真是你杀的麽?」韦小宝道:「你当真不是鬼?是鳌拜的仇人还是朋友?」
他问了这句话後,对方一言不发。韦小宝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方不管是人是鬼,若是鳌拜的仇人,直认其事固然甚妙,但若是鳌拜的家人或是部属,自己认了岂不糟糕之极?突然之间,赌徒的性儿爆发了出来,心想:「是大是小,总得押上一宝。押得对,她当我是大老爷。押得不对,连性命也输光便是!」大声说道:「他妈的,鳌拜是老子杀的,你要怎样?老子一刀从他肚子裏戳了进去,他就一命见阎王去了。你要报仇,尽管动手,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是英雄好汉。」那女子仍是冷冷的道:「你为甚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心想:「你如是鳌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无用,你也决计不会饶我。这一宝既然押了,老子输要输得乾净,赢也赢个十足。」大声道:「鳌拜把持朝政,害死了天下无数好百姓,老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气在心裏。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机把他杀了。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我跟你说,就算鳌拜这狗贼不得罪皇帝,我也会找机会暗中下手,要给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报仇雪恨。」这句话,是从天地会青木堂那些人嘴裏学来的。其实他杀鳌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什麽「为天下百姓报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说了这番话後,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语,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可不知自己这一宝押得对了还是错了。过了好一会,只觉微微风响,这女人还不知是否女鬼,飘然出房。
韦小宝身子摇了几下,但道被点,穴动弹不得,心道:「他妈的,骰子是摇了,却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人胃口?」当时他一时冲动,心想大赌一场,输赢都不在乎,但此刻静了下来,越想越觉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是鬼而不是人。两扇房门被风吹得砰嘭作响,身上衣衫未乾,冷风一阵阵刮来,忍不住发抖。
忽然间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急忙闭住双目。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他吓得气也不敢透,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甚麽闭着眼睛?」声音极是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韦小宝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甚麽好看 ?」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气。
这口气吹到韦小宝脸上,却是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的幽香。韦小宝左眼睁一綫,依稀见到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睁大,但见眼前是张十分清秀的少女脸孔,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头挽双鬓,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死鬼又这么胆小?」韦小宝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甚麽穴道?」韦小宝道:「我怎麽知道?」那少女在他肩膀後推拿了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手臂提起,笑道:「你居然会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学会了不久,今天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么,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他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着走前一步。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实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捏她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麽?」韦小宝道:「你有影子,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双目一睁,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韦小宝一怔,灯下见她睑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那少女又笑了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後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没有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这样美貌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道:「也不怕丑,刚才还怕鬼怕得甚麽似的,这会儿却来说便宜话了。」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於狐狸精倒不甚怕,跟见这少女和蔼可亲,比之方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笑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双儿,一双的双。」韦小宝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双鞋子,还是一双臭袜。」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都由得你说。桂相公,你身上湿淋淋地,一定很不舒服,请到那裏去换乾的衣服。就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什么事为难?」双儿道:「我们这裏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脸上变色,心想:「这屋中都是女鬼。」
双儿不知他的心思,提起灯笼,道:「请到这边来。」韦小宝迟疑不走,双儿已走到门口,回头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这样吧,你睡在床上,我赶着把你衣服烫乾。」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却,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那些同伴们呢,都到那裏去了?」双儿落後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什麽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後,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韦小宝早巳饿得厉害,听得有点心可吃,登时精神大振。
双儿带着他走过一条黑黑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设甚是简单,却十分乾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了帐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衣裤,钻入被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来。你爱吃甜粽还是咸粽?」韦小宝笑道:「肚裏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双儿一笑出去。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个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粽子,心中大喜,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口吃了半只,道:「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原来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有湖州粽子店,丽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这粽子整只用芦叶裹往,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到北方後这湖州粽子却吃不到了。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地方怎麽买得到湖州粽子?」双儿道:「不是买的,是………嘻嘻………是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韦小宝笑道:「狐狸精神通广大。」忽然想到韦老三他们一夥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步,问道:「你怕不怕?」韦小宝心中的恐惧早已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的,道:「你快些回来。」双儿应道:「是!」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嗤嗤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放着红炭的熨斗来,将他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烫衫,一面相陪。那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腹中已饱,说道:「这粽子真好,是你裹的糜?」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道:「你们是湖州人吗?」
双儿听了他的话後,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烫好了。桂相公见三少奶时,自己问她,好不好?」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韦小宝道:「好,有甚麽不好?」揭起帐子。瞧着她烫衣。双儿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韦小宝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道:「我跳出来了,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双儿将烫乾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梳,替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乐,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狐狸精、狐狸精的,难听得很,我不是狐狸精。」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能跟你比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双儿道:「我不会结爷们的辫子,不知对不对?」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妙极了。我最不喜欢结辫子,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气。你是大英雄。我这小丫头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是前世修到的了。」韦小宝道:「啊哟,别客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双儿脸上一红,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韦小宝道:「没有,没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双儿微微一笑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若是愿意,请你劳驾到後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麽?」双儿「嗯」了一声,轻轻的道:「故世啦!」
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後堂一闻小小花厅之中,坐下後双儿送上一碗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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