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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潜入禁宫

官网:JinYong.NET.CN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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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笑了笑,道:「第一塲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塲他不算输。第四塲打得大家没了气力,约定明天再打过。」海老公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

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对於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塲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三塲取胜的那几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是含糊其辞的想混过去,最後总是给他逼问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麽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说道:「公公,你一定有大,教他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那知你不上!」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的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术的师父。」韦小宝道:「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自然要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是不用说的了。」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已在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声,道:「他使的既是武当嫡传正宗擒拿手,咱们只须以少林嫡傅正宗擒拿手法对付,否则非其之敌。」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是大大的不值得了。」他并未拜师入门,居然自称起「咱们少林派」起来。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在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料缠不清,你便可以去御书房取书。可是眼前局势有变,这小子果是武当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式了。」海老公脸一沉,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时就说不会。学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前腿斜挺,其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那也不难。」

海老公哼了一声,当即自「连环手」开始,将推肘、反背贴身靠、前倒扒、白马翻蹄、鲤鱼托鳃、迎风屈柳、踢顺脚、劈捶、通天炮、金丝攀眉、撑滑前倒扒、猴坐毫、缠丝、捶腰、滚蹄、撑手、贯耳、填虚等一十八手拆解的方法都教给他。那是第一路的一十八式,每路十八式,十八路便共有三百二十四种变化。这天海老公的教法和昨天已然不同,不再急求速成?和韦小宝拆解之时,不住叮嘱解释,不似昨日那般又打耳光,又劈头颈。韦小宝少吃了许多苦头,又明白了每一手擒拿拆解的道理,学得津津有味,不住赞美:「这一手真是妙极,那小子说什么也不能抵挡。」一直学到吃饭时,韦小宝居然将第一路擒拿手的一十八式变化都学全了。海老公道:「小子油腔滑调,记性倒好。」言下颇有赞许之意。晚饭过後,两人又再反覆练习。只是这一路擒拿手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手比武,自忖昨天四塲比赛,输了两塲,赢了一塲,今日多学了这许多功夫,自非四塲全胜不可。那知一动手,这些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往往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一上来两塲连输。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塲中小心翼翼,才以一式「迎风屈柳」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韦小宝一得意,第四塲心浮意粗,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挟住了项颈,险险窒息。他投降之後,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说什么?」神色之间,自有一股凛然之威。韦小实吃了一惊。寻思:「不对,这裏是皇宫,可不能口出粗言,别要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小玄子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一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便胡诌道:「这式『踢马蹄』本来是学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他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那知你不上当,这「踢马蹄』式便用不出了。」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踢马蹄,就是踢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打不打?」韦小宝道:「那还用多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宝宝,不能瞒我。」小玄子道:「什么话 ?」韦小宝道:「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

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这有何难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你终於是差了一级。」小玄子哈哈大笑,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韦小宝道:「胜败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

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心下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大得一两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塲全输了,混小子不怪自己,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道:「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父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麽知道?』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但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今日咱们来学大擒拿手的第二路。」

这第二路少林擒拿手,分为横擂拳、滚蹄、天秤手、顺手牵羊、倒栽葱、千斤坠、盘肘、卷手、三拆腰、偷桃、翻掌、倒拔垂杨、坐腿三截、虾蟆纵等一十八式。这一路擒拿手中,已渗杂了拿穴的手法。如使「天秤手」时以四指扣住对方掌心,而以大指在对方掌背骨缝闾钉牢,使敌方手掌觉痛,不得不顺我之势;又如「顺手牵羊」一招须以大指钉住对方虎口,再拉动其身。其中扳揩拗掌等等小小功夫,倒颇似韦小宝平时与人打架时所用,只是加上了拿穴的手段,再乘势借力,使出时的威力,与他原来的混打乱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次日韦小宝和小玄子相斗,第一二路擒拿手一起使用,已有三十六种招式可使,变化自是繁复得多。可是他招式增加,小玄乎的招式也相应增加,打来打去,五塲比赛中韦小宝还只赢了两塲。输了三场。

话休絮烦,每日上午,韦小宝便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们赌钱。初起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後来渐渐越蒙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来赌得兴起,二来他不住借钱於人,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罢局散,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後学习武功,直至夜深方休。

那擒拿法越是学到后来越是艰难,一路手法须分四五日方能学完,而演习拆解,更须七八日方才稍见纯熟。海老公的咳嗽时凶时缓,咳得厉害时无法教导,只好由韦小宝自行温习。时日忽忽,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近二月,他亲眼见到海老公制住茅十八时武功的厉害,知道得能受他指点,那是终身受用不尽,是以学艺时十分用心,何况每日有钱可赌,日子过得虽不逍遥,却是十分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皇宫中偷鷄摸狗,撒赖使泼,未免是美中不足。海老公每日督促他习武,而对小玄乎功夫的进展,更是查问得详细异常。韦小宝初时对小玄子心怀敌意,但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竟然越来越是投机。比武之时,韦小宝也已不是老吃败仗,虽然仍是输多赢少,但偶尔也有几日能占到上风。韦小宝最是好胜,这一来,习武之心更是热切了。

这两个月赌钱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没赌完钱,温有方已输得乾乾净净,温有道也只剩下几钱银子。两兄弟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 !」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

温有道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最喜戴高帽子,给他这麽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那裏,那裏?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麽紧!」说着取过三十两银子,递了过去。温有道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你的钱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是十分不安。」

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越来越旺,我哥儿却是越来越霉,照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样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有味道。」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两位以後提也休提。」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是欠一百年不还也不打紧,是不是?」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三百年年却又如何?」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夥儿都没这个命了。」说到这裏,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道点了点头,温有方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得紧。」韦小宝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要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一个法子,怎生还这一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是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只记着练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御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有何话说。」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後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连本带利,一起奉还,不会拖欠分文。」韦小宝心头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不懂事的大羊牯?凭你这两只臭乌龟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向海公公提起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也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帮这样一个忙?以後你赢了钱,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麽?」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韦小宝道:「倘若这麽办,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裏这许多日子,连皇上的脸也没有见过。你二位在御书房服侍皇上,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温有道连连搔头,温有方道:「这个………这个………这个………」连说了七八个「这个」,再也接不下去。韦小宝道:「我也不想对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御书房去躭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做奴才的福气,要是没有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温有道忙道:「这个容易,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御书房。这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裏做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睛。韦小宝何等几灵,立时瞧在眼裏,心中又是「臭乌龟、贼王八」的乱駡一阵。

韦小宝寻思:「这两只臭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神色为难得很,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御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御书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又何尝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若是问我什麽话,老子又怎答得出?一露出马脚,那还不是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妈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御书房裏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裏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这两个多月下来,已学了一口京片子,虽然偶尔还露出几句扬州土话,但旁人听来,已是毫不起疑了。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同到屋裏,只和海老公说比武之事,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好教海老公突然惊喜一塲。

未牌过後,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便溜了出去。温氏兄弟打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实跟在後面,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一路上便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了道路。从他住屋去御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直走了一顿饭时分,温有道才轻声道:「御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韦小宝道:「我理会得。」

两人带着他绕到後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走进一间大房间中。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卷。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暗叫:「糟糕,糟糕,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裏摆了这许多书,整天见的都是书,还能赌钱麽?海老公要的这部书,我可到那裏找去?」他生长市井,一生之中可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一个人房中放得有七八本书,也就是个书房了。从七八本书之中,检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倒还不是难事,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卷万卷书籍,当真令他眼花缭乱,不由得手足无措,当下转身便想逃走。

温有道低声道:「皇上还得一会,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韦小宝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一见便知是十分华丽之物,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砚台笔筒。椅子上披了锦缎,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虽然大胆,见了这等气派,心中也不禁怦怦乱跳,寻思:「他奶奶的,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烧着檀香。

温有道道:「你躲在书架後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许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晌屁。」温有道脸一沉,道:「小兄弟,御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论不恭不敬的胡话。」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抹布,到处抹拭。书房中本就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

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後,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揩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当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温有道道:「小兄弟,皇上这会儿不来後书房,今天是不来啦。躭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若是见到你这张生面孔,大夥儿可吃罪不起。」韦小宝:「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道:「宫裏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之处,该由谁侍候,是半分也乱不得的。宫裏太监宫女几千人,若是那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够进御书房,每天只有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後,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是你不能在御书房裏多一躭。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能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坐牢打板子。」

韦小宝道:「那有这么厉害?」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顽笑麽?小兄弟,你想见皇上,咱们明日这时再来试试运气。」韦小宝道:「好,那麽咱们走吧!」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臂,一个挽住他右臂,恐他不走似的,挟了他出去。韦小宝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温有道比较机灵,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御书房读书写字,那是常常见到的。」韦小宝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御书房来揩抹灰尘,这时侯皇帝自然不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抹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得很麽?」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应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日後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命中若是注定没这个福气,可也勉强不来。」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气吧!」二人连说:「奸极,好极!」三人就此分手。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离温氏兄弟已远,便在一扇门後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二人已经去远,便悄悄从门後出来,循原路回到御书房去,去推那侧门时,不料裏面已经闩上。韦小宝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裏面便已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错,侍卫们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人,他想了一想,从怀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来。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机四伏,自从那日起,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叶子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几拨,门闩便向上拾起。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推门,闪身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的挨过去,探头在御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龙綉锦缎的椅子,心中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妈的,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麽舒服,他妈的,做皇帝也没有什麽了不起。」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一着部。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两三个字识得。他拼命去找「四」字,那「四」字倒找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却无「十」字「二」字,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什么「四书集注」,「四书正义」之类。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疏」,识得了「十三」二字,欢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要想溜出,已然不及,急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籍後面。只听那人进了书房,却不坐下,只在房中慢慢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後门进来。给他们发现了踪迹?」想到若是给侍卫拿住,势非立刻砍头不可,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上,己在御书房外侯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是茅十八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听说此人号称满州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样。非得偷瞧一下不可。」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皇上!」说着跪下磕头。韦小宝急忙探头一张,只见一个魁梧的大汉爬在地下磕头。他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起头来便见到了自己,忙将头缩回,但将身子稍稍移出,对准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在向老子磕头。什麽满洲第一勇土,第二勇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在向我韦小宝磕头?」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邢不可。」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鳖拜又道:「皇上刚刚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綫余息 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视皇上吗?皇上不亲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亲大政,他就要死了,难道皇上对奴才们真是这等残暴?」皇帝仍是嗯了一声。

鳌拜道:「臣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怀抱奸诈,存蓄异心,欺藐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统颌白尔赫图、侍卫额图等也皆斩决。」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吧?」

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像个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当真好笑。」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於执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命,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了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臣下之议,立加重刑。皇上亲政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後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首不敬,行事无体,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很是骄傲,心道:「你这老乌龟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无礼。他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像小玄子。」只听得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皇上,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嘱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办事。苏克萨哈若是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咱们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讪谤皇上,说什么致休艺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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