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烟雨风云
且说郭靖独驾轻帆,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听空中雕鸣声急,双雕飞著追来,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是更加孤寂了。”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起。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郭靖恼恨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锚在船底打了一个大洞,这才跃上岸去,眼见那船慢慢沉入海底。只一顿饭功夫,一艘船沉得影踪不见。他心中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吃了,问明路程,迳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一轮明月映在江水之中,蓦地一惊,只怕错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乡人,才知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连夜过江,雇了一匹健骡,一路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众师虽未言明此事前因后果,但当日醉仙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事,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等都是津津乐道。南来后他得悉自己的身世,更知这酒楼与自己一生有莫大关连,是以一进城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那酒楼是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一望,依稀是韩小莹口中所说的模样。这酒楼在自己脑中已深深印了十多年,这时才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楝,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直立著一块大木牌,写著「太白遗风”四字,楼头苏东坡所题的“醉仙楼”三个金字,擦洗得黄澄澄地闪闪生光。郭靖心跳加剧,三脚两步抢上楼去。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郭靖一抬头,只见一位道长箕踞而饮,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郭靖抢上前去,拜在地上,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音已有些哽咽。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六位师父都到了么?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说著右手一摆。郭靖见酒楼上开了九桌台面,除丘处机一桌布满了杯筷之外,其余八桌上每一桌都只放著一只筷子、一只酒杯。丘处机道:“十八年前,我在这酒楼上和你七位师父初会,他们的阵仗就这么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师的,只可惜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今日不能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之意。
郭靖转过头去,不敢向他直视。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又去庙里端来了,待会等你师父们到来,咱们再好好喝上一缸。”郭靖一转头,只见屏风旁果然放著一口大铜缸。
这口铜缸因年深日久,缸外都起了黑黝黝的铜绿,但缸内却已被他洗擦干净,盛满了佳酿,酒香阵阵送来。郭靖向那铜缸呆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心想除了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能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见七位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欢,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甘愿。”
只听丘处机又道:“当初两家约定,今年三月廿四,你与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位师父云天高义,一起始就盼你能得胜,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加之我东西飘游,只顾锄焊杀贼,实是不曾在杨康身上化多少心血,没让他武功学好,那也罢了,最不该未能将他陶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实是愧对你的杨铁心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非,究属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已在湘西身故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生当世,文才武功都是末节,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就算那杨康武艺胜你百倍,论到人品,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师父们胜了。嘿嘿,我丘处机是输得心服口服啊。”说著哈哈大笑,突见郭靖泪如雨下,奇道:“咦,干么这生伤心?”
郭靖抢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师都已不在人世了。”丘处机大吃一惊,喝问:“什么?”郭靖哭道:“除了大师父,其余五位都……都不在了。”
这两句话把丘处机听得如焦雷轰顶,半晌做声不得。他只道指顾之间,就可与旧友重逢,那知蓦地里祸生不测。他是个至性至情之人,与江南七怪虽然聚会之时甚暂,但十八年来肝胆相照,早已把他们当作生死之交,这时惊闻恶耗,心中伤痛之极,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长啸,七怪的身形面貌,一个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他转身捧起铜缸,高声叫道:“故人已逝,要你这劳什子作甚?”双臂运劲,猛力往外摔去。那铜缸转得呼呼风响,扑通一声,水花高溅,跌入了湖中。
他一回头紧紧抓住郭靖手臂,问道:“怎么死的?快说!”郭靖正要答话,突然眼角瞥处,见一人悄没声的从楼头上来,一身青衣,神情潇洒,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
郭靖眼睛一花,还道看错了人,凝神定睛,却不是黄药师是谁?黄药师见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觉劲风扑面,郭靖一招“亢龙有悔”,隔桌冲击而来。这一掌他当真是使尽了平生之力,声势猛恶惊人,黄药师身子微侧,左手推出,将他掌势卸在一旁,只听得喀喇一响,郭靖收势不住,连人带掌,穿过板壁,向楼下直堕下去。也是醉仙楼合当遭劫,他这一摔正好跌在碗盏架上,乒乓乒乓一阵响声过去,碗儿、碟儿、盘儿、杯儿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这曰午间,酒楼的老掌樻听得丘处机吩咐如此开席,又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想起十八年前之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这时只听得一片磁器乱响,不由得连珠价的叫苦,颠三倒四的念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老爷……”
郭靖只怕碗碟碎片伤了自己,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劲,一跃而起,立时又抢上楼来。只见灰影闪动,接著青影一晃,丘处机与黄药师先后从窗口跃向楼下。郭靖心想:“这老贼武功在我之上,空手须伤他不得。”从身上拔出三般武器,口中横咬丘处机所赠的短剑,右手执著成吉斯汗所赐的金刀,左手挺起父亲遗下的短戟,心道:“拼著挨那老贼一拳一脚,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两个透明窟窿。”奔到窗口,向外一跃。
这时行人熙熙壤壤,正热闹间,听见酒楼上有人跳下,都拥来观看,突见窗口又有一人凌空跃下,手上兵刃白光闪闪,发一声喊,互相推挤,早跌倒了数人。郭靖在人丛中望不见黄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剑,向身旁一个老者问道:“楼上跳下来的两人那里去了?”那老者大吃一惊,只叫:“好汉饶命,不关老汉的事。”郭靖连问数声,只把那老汉吓得大叫“救命”。原来郭靖久居蒙古,说话都是北音,此时情急之下,口音更粗,那老汉一个字都没听懂。郭靖左臂轻轻将他推开,闯出人丛,丘黄二人却已影踪不见。他重又奔上酒楼,四下瞭望,但见一叶扁舟,载著丘黄二人,正在向湖心土洲上的烟雨楼划去。黄药师坐在船舱,丘处机则坐在船尾荡桨。
郭靖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烟雨楼去拼个你死我活,丘道长纵然神勇,那能敌此老贼?”当下急奔下楼,抢了一艘小船,举桨随后跟去。
眼见大仇在前,再也难以宁定,岂知水上之事,实是性急不得,一时用力大了,拍的一声,木桨齐柄折断。郭靖又急又怒,抢起一块船板,当桨来划,这时想快反慢,离丘黄二人的船愈来愈远。好容易将船拨弄到岸边,二人早已不见。郭靖自言自语:“得沉住了气,莫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纳三下。凝神侧耳,果听得楼后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夹著一阵阵吆喝呼应,却是不止丘黄二人。
郭靖四下一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足走进雨楼去。楼下并无人影,他随即奔上楼梯,只见窗口一人凭栏而观,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声,正是洪七公。郭靖抢上去叫声:“师父!”洪七公脸色郑重,向窗下一指,举起手中半只熟羊腿来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边,只见楼后空地上剑光耀眼,八九个人正把黄药师围在垓心。他一眼之下见敌寡已众,心上稍稍一宽,但到第二眼看清了接战众人面目,却又不觉一惊。
只见大师父柯镇恶挥动铁杖,与一个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么大师父也在此处?”再定睛一看,那青年道士原来是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他手挺长剑,护定柯镇恶的后心,却不向黄药师进攻,此外尚有六个道人,那就是马钰、丘处机等全真六子了。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仍是布了天罡北斗阵合战,只是长真子谭处端已死,“天璇”之位就由柯镇恶接充。想是他武功较逊,所以再由尹志平守护背后,好让他心不旁鹜。全真六子各舞长剑,进退散合,围著黄药师打得极是激烈。那曰牛家村恶斗,全真七子中只有二人出剑,余人俱是赤掌相搏,战况凶险万状,此时七柄长剑再加一根铁杖,更是猛恶惊人。黄药师却仍是空手,在剑光缝中飘忽来去,似乎已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数十招中只是避让剑锋,竟未还过一拳一脚。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广大,今日也叫你难逃公道。”
突然间黄药师左足支地,右腿绕著身子横扫三圈,逼得八人一齐退开三步。郭靖暗赞:“好扫叶腿法!”黄药师回过头来,向楼头洪郭两人扬了扬手,点头招呼。郭靖见他一脸轻松自在,浑不是被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不禁起了疑窦,再看片刻,更生惊惧之心,只见黄药师双掌一拍,向长生子刘处玄头顶猛击下去,看来他已从守御转为攻击。
这双掌劈下,刘处玄原是不该格挡,须由位当天权的丘处机和位当天璇的柯镇恶从旁侧击解救,那知柯镇恶目不见物,与常人接战,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黄药师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掌法,那里还能制敌机先?丘处机剑光闪闪,直指黄药师的右腋,柯镇恶的铁杖却迟了一步。
刘处玄只觉风声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急忙著地一滚。马钰与王处一在旁眼见险势不容一发,双剑齐至。这时刘处玄虽已脱了危难,但天罡北斗之阵却已散乱,黄药师哈哈一笑,向孙不二一冲,突然倒退,背心向广宁子郝大通撞去。郝大通那里见过这种怪招,稍一迟疑,待要挺剑刺他脊梁,黄药师早已闯出了圈子,在两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黄老邪这一手干得帅啊!”郭靖叫道:“我去!”回身向楼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时老不还手,我很为你大师父担心,现在瞧来他并无伤人之意。”郭靖回到窗边,道:“怎见得?”洪七公道:“若是他有心取人性命,适才那瘦皮猴道士那里还有命在?老道们不是对手,不是对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父与丘处机未来之时,我见那几个老道和你大师父在那边排阵,好像还等一人来助你师父,三人合守天璇,不知怎地那人始终不来,现下只有两人,挡不住你岳丈的杀手。”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
洪七公奇道:“咦,怎么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儿怎么啦?你们小两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关蓉儿的事。这老贼,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与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吓了一跳,忙问:“这话当真?”
这句话郭靖却没听见,他全神贯注的瞧著楼下的恶斗。这时情势已变,黄药师使出劈空掌法,只听得呼呼风响,对手八人攻不近身去。若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功力,黄药师原不能单凭一对肉掌,将他们挡在丈许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阵是齐进齐退之势,孙不二、柯镇恶、尹志平三人武功较弱,只要有一人被逼退了,余人只得跟著后却。只见进两步退三步,进三步退四步,众人愈离愈远,只是北斗之势仍是丝毫不乱。
到这时全真派的长剑早已及不著黄药师身上,他却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数招,洪七公道:“嗯,原来如此。”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黄老邪故意引逗他们展开阵法,要尽得天罡北斗阵的精奥,是以迟迟不下杀手。十招之内,他就要缩小圈子了。”
洪七公武功虽失,看法却是奇准,果然黄药师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诸子逐渐合围,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似已挤成一团。眼见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四人刺出去的剑锋都要在黄药师身上交叉而过,不知怎的,他身子一侧,竟从剑网中漏了出去。若非四子变招奇速,竟要相互在对方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在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间不容发。郭靖心知黄药师只要一熟识阵法,那就不会再跟众人磨耗,破阵破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师父与尹志平两人,此处离众人太远,危急时相救不及,眼见阵中险象环生,向洪七公道:“让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话,飞奔下楼。
待得走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执短剑,只待他转身发足,立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大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
须知若是仰观天文,北斗星座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黄药师此时已参透天罡北斗阵的秘奥,知道只要抢到北极星的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倘若始终不散,他便要坐镇中央,带动阵法,那时以逸待劳,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若是谭处端尚在,七子浑如一体,决不容他抢他到北极星位。此时“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二人,一来武功远逊,二来阵法不熟,天罡北斗的威力登时减了三成。马钰等明知缠斗下去必无好处,而且郭靖窥伺在旁,只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难,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被杀之仇不能不报,所待之人又随时可至,只要此人一到,“天璇”陡强,阵法之中就无弱处了。
只听黄药师笑道:“不意重阳门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斗然间欺到孙不二面前,刷刷刷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微侧,避开二人剑锋,刷刷刷,向孙不二又劈三掌。想那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纵然王重阳复生,洪七公伤愈,也要避其锋锐,那清净散人孙不二如何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守住面门,好黄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他连踢六腿。这“落英掌”与“扫叶腿”齐施,正是桃花岛的“狂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若是不退,接著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汉,也教你避过了拳掌,躲不开踢腿。
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的身后。但听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角,原来尹志平被他抓住背心,掷了上去。
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那容对方修补,立时低头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那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的剑诀却直取敌人眉心,出手沉稳深厚之极。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一脚,把郝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直刺下去。刘处玄大惊,挥剑来格。黄药师哈哈一笑,手腕震处,拍的一声,双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此时阵法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恃王驱奴,全真派溃于今日。
马钰一声长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影一闪,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人,原来却是郭靖。诸子中只有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与黄药师拚命。马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人却更是心惊,但想郭靖这一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是再无死所了。正惊疑间,却见郭靖左掌右剑,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由得惊诧不已。
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派打得服输叫饶,那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稳不动。黄药师大吃一惊,心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实是寥寥可数。此人是谁?”一回首,只见正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前后受敌,若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后包抄上来,实是危险万分。他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著郭靖要乘隙还手,那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暂竖挡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稳稳掠过,叫他虽是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看来傻小子也窥破了阵法的秘奥,怎么守著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是受全真诸子之嘱,在这里合力对我。”
这一猜却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阵的精要,但那是自九阴真经中习得,并非全真诸子所授。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方位,双足犹似用铁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绽诱敌,他只是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哼,拼著给蓉儿责怪,今日非伤你不能脱身。”
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在左掌上一搭,借著左掌这一划之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门拍去,心念一动:“若是他仍旧呆呆的不肯让开,这一掌势必将他打成重伤。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蓉儿这一生永远要跟我过不去了。”郭靖见他借劲出掌,眼看这一下来势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见龙在田”,要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与他硬拼。他明知自己武功远远不及对方,硬碰硬的对掌有损无益,但这一招若不强接,自己闪身避开,他必占住北极星位,那时再要除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这一招出去,实是捏著一把汗,那知黄药师掌出尺许,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让开,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郭靖弓背挺剑,凝神相望,防他有什么诡计,却不答话。这时全真诸子已整理了阵势,远远的围在黄药师身后,俟机而上。黄药师又问:“蓉儿呢?他在那里?”郭靖仍是不答,脸色阴沉,眼中喷出怒火。黄药师见了他脸色,疑心大起,只怕女儿有甚不测,喝道:“你把她怎样了?快说!”郭靖牙齿咬得更紧,持剑的手微微发抖。
黄药师凝目相视,郭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光,见他神色大异,心中更是惊疑,叫道:“你的手干么发抖?你为什么不说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状,悲愤交迸,全身都不由自主的打颤。
黄药师见他绐终不言不语,愈想愈怕,只道女儿与他因华筝公主之事起了争闹,被他害死,双足一点,和身直扑过去。他这一纵身,丘处机长剑挥动,天罡北斗阵同时发难,王处一、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来势,短剑如电而出,还击一招。黄药师却不闪避,反手迳拿他手腕夺剑。这一拿虽然狠辣无比,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心,教他不得不挺腰躲过,就此一让,夺剑的一手差了四寸,郭靖已乘机回剑剁刺。
这一番恶斗,比适才更是激烈数倍。须知全真诸子初时固欲杀黄药师而甘心,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黄药师却明知其中生了误会。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长辈身份,不屑先行多言解释,满拟先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认败服输,再说明真相,重重的教训他们一顿。是以动武之际,他手下处处留情。否则马钰、丘处机等纵然无碍,孙不二、尹志平那里还有命在?那知郭靖突然出现,不但不出手助拳,反而舍死相拚,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黄蓉,何必如此惧怕自己。
这时黄药师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白,若是当真如已所料,虽将他碎尸万段,亦不足泄心中之愤。但此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尹志平虽在烟雨楼上尚未爬下,双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绵绵而上。黄药师连抢数次,始终不能将郭靖逼开,心中焦躁起来,每当用强猛冲,全真诸子必及时救援,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阵法,郭靖却又稳恃枢纽,居中策应。四五十招下来,黄药师已被逼得难以施展,北斗阵越缩越小,合围之势已成,桃花岛主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亦已难脱厄运。
斗到分际,马钰长剑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诸子各自收势,牢牢守住方位。马钰说道:“黄岛主,你是当代武学宗主,后辈小子,岂敢妄自得罪?今日我们恃著人多,占了形势,我周叔叔、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请你说一句吧!”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说的?爽爽快快的将黄老邪杀了。以成全真派之名,岂不美哉?看招!”身不动,臂不抬,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
马钰一惊闪身,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发出后幻不可测,虚虚实实,原是落英掌法中的救命绝招,他精研十年,本拟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群殴之际使用不上,独对独的相斗,丹阳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对手?马钰不避倒也罢了,这向右一闪,刚好撞上他的后著,暗叫一声:“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敌掌已抵住胸口,只要他劲力一发,心肺全被震伤。
全真诸子一齐大惊,剑掌齐上,但那里还来得及?眼见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那知黄药师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道:“我如此破了阵法,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黄老邪死则死耳,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好道士,一齐上吧!”
刘处玄“哼”了一声,挥拳便上,王处一长剑紧跟递出,天罡北斗阵又已发动。这时打的是第十七路阵法,王处一之后该由马钰攻上,但王处一疾刺一剑让出空档,马钰不向前攻,反而后跃两步,叫道:“且慢!”众人又各住手。马钰道:“黄岛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黄药师道:“好说,好说。”马钰道:“按理说,此时晚辈命已不在,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已然被你破了,咱们若知好歹,该当垂手服输,听凭处置。只是师门深仇,不敢不报,了结此事之后,晚辈自当刎颈以谢岛主。”黄药师脸色惨然,挥手道:“多说无益,动手吧。世上恩仇之际,原本难明。”
郭靖心想:“马道长等与他动手,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仇。其实周大哥好端端的活著,谭道长之死也与黄岛主无涉。但若我出言解释明白,全真诸子退出战团,单凭大师父和我二人,那里还是他的敌手?别说师仇报不成,连自己的性命也是难保。”转念一想:“我若隐瞒此事,岂非成了卑鄙小人?众位师父曰常言道:头可断,义不可失。”于是朗声说道:“马道长,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有死,谭道长是欧阳锋害死的。”
丘处机奇道:“你说什么?”郭靖于是将那曰自己在密室养伤,亲眼见到裘千里造谣、欧阳锋诬陷等情说了一遍。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丘处机喝道:“你这话可真?”郭靖指著黄药师道:“弟子恨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岂肯助他?只是实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黄药师听他居然替自己分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干么如此恨我?蓉儿呢?”柯镇恶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靖儿,咱们就算打不嬴,也和这老贼拚了。”说著举起铁杖,著地横扫。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阵喜慰,随即眼泪流了下来,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们死得好惨!”黄药师一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头,问郭靖道:“你说什么?朱聪、韩宝驹他们好好在我岛上作客,怎会死了?”柯镇恶用力一夺,那铁杖纹丝不动。黄药师又道:“你目无尊长,跟我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是为了朱聪他们么?”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还要假作不知?”提起短剑,当胸直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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