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箫筝斗胜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皙,身材高大,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
但见她们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一阵,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公子所使的“金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的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黄蓉心中寻思,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害他的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做“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
欧阳公子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中一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这时那些白衣女子舞得更加紧了,鱼龙曼衍,极尽娇柔,那些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丧失心智。
黄药师只是微笑,看到后来,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心中突然一震,舞步顿乱,那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著箫声而舞。欧阳公子吃过苦头,知道这一起舞,只要箫声不停,不但众女不死不休,连自己也脱不了身,刚叫得一声:“叔父!”
欧阳锋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著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公子已感心旌摇动,而驱蛇的众男子早都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的弹了几下,这金戈铁马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
黄药师笑道:“来,来,咱哥儿俩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狂乱之势登缓。
欧阳锋叫道:“大家快把耳朵塞住,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了。”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纷撕下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阳公子这样高的功力,也忙用棉花塞住双耳。
黄蓉笑道:“别人奏乐,但怕旁人不听,你们却要人家塞住耳朵,我偏不塞。”黄药师斥道:“你叔公的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截,把她两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铮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
黄药师向欧阳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示意领他们避开。
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允可,急忙驱赶蛇群,随著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纷纷远散。
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药兄容让三分。”右手三指一挥,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秦筝本就声调凄楚激越,他这铁筝,更是清厉。郭靖不懂丝竹,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那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渐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
郭靖再听一阵,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非被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盘膝坐下,宁神屏思,发动了内功,过不多时,筝声果然不能再带动他的心跳。
只听得筝声越弹越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声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那铁筝声音虽响,但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齐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如巫峡猿啼、午后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上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两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著八卦方位。
她知道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势,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所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那欧阳锋时,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著二人吹奏,心中思索这玉箫铁筝与武功有什么干系,何以这两种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守住自己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一听之下,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凝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当即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相比拚。”他想到此处,当下闭目听斗。
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一切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那玉箫之声却是东闪西避,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立时透了出来。
过了一阵,筝声渐缓,箫声却是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脑中犹似电光一闪,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两句话:“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声必能反击。”果然正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蓦地里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
郭靖背诵那些口诀之时,固然不知道这是天下武术总诀的九阴真经,而其中含义,大半亦不了然。
这时听著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无一不与他所读的口诀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被两种音乐一拚斗,立时豁然而悟,不禁大喜。
但再听一会,忽觉两种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口诀颇不相同,心中甚是疑惑,不明其故。
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筝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许多可乘之机。
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听了一个多时辰,把箫声筝韵中攻伐解御的法门,与周伯通传授他的口诀相互参研,悟得了不少妙里,心中的欢喜,真是难以形容,再听一阵,忽然想起;“依照这口诀中的道理说来,他们双方的攻合之中,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
他转念一想:“这一定不然。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就算桃花岛上布置奇妙,在这十五年之中,他也必定能找到黄岛主,将他打倒,岂能被他长期困在这岩洞之中?”
心中思潮正自起伏不定,只听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一阵,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缓了。那啸声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
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围,他有时与啸声争一下,有时又与筝音斗一下,三种声音,此起彼伏,打在一起。
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对这种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他潜心听那啸声,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三种声音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张口高喝一声:“好啊!”他这一声喝出,立时惊觉,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眼前青影一闪,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声音齐歇,只听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之中。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采,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去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欧阳公子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是恼怒,身子一晃,一拳向郭靖当头打下,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郭靖此时武功大进,与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颇不相同,身子一侧,左手一招“神龙摆尾”,右手一招“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
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欧阳公子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知道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急忙向左一闪。郭靖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一声,断了一根肋骨。
欧阳公子内功精湛,当他掌力及于自己胸口之际,已知若是与他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他掌力震碎之虑,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只见他身子直飞上青竹之巅,在青竹顶上弹了几弹,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
郭靖这一出手,不但黄药师与欧阳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公子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厉害杀手反击,退后一步,凝神待敌。
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叫声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欧阳锋这一声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林外奔去,口中叫道:“师父,师父。”黄药师一怔:“怎么我女儿叫老叫化做师父?”
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著竹杖,左手牵著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怒道:“蓉儿,你叫他什么?”黄蓉指著欧阳公子道:“这个坏人欺侮我,若非洪七公他老人家相救,爹爹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他转头向著欧阳公子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话中有半句谎言,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公子均是脸色大变。
原来欧阳锋杖头的蛇是化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这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恶之人时,常使杖头这两条毒蛇咬他一口,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转眼立毙,就算欧阳锋忽起善心要待饶他,却也是无药可救。
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两条蛇形状怪异,所以顺口说了一句,那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心中最犯忌之事。
欧阳公子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道,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欧阳公子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但要强好胜,拚了命运内功抵住,不说话还可运气,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只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再问他,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联了手,打我一个人,是不是?”欧阳公子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一个孤身少女,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黄蓉道:“好吧,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这些人都和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公子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功,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公子只得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没来救我,是不是?”
欧阳公子明知她是在激起黄药师怜惜爱女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如斯,只好又点了点头。黄蓉牵住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
欧阳锋为人是最机智狡猾,一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负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不是?”黄蓉笑著点了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他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之后,这才倾倒不已,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
黄药师笑道:“那也罢了。”欧阳锋向洪七公道:“七兄,咱们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了,与小辈们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
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公子,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公子谎言相欺叔父,那就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生性淡泊,却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为人正直,听得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恁地说话?”黄药师喝道:“咱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欧阳公子抢夺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道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心慕晋人的率性放诞,平素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浑号。
她想:“欧阳公子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父亲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阳公子道:“我和你的话还没说完呢!那日你和我在王府比武,你把双手缚在背后,说不用手就能胜我,是不是?”
欧阳公子点头承认。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又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叔叔所传的一种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公子心想:“那是你规定下来的制约,并非我自己所定。”
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一句:“那时是不是你和我这样说好了才比武?”欧阳公子点了点头。
黄蓉又向父亲道:“爹,你瞧,他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黄药师道:“小ㄚ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功力悉敌。”
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公子的狂妄,心中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问洪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黄药师心中对他向来钦佩,又知他有天大的事,也只是丐帮的人一起去办,从来不求他人,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已,心中很是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得太快,只怕这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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