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万里传书
朔风渐和,大雪初止,北国大漠之中却尚苦寒,这日正是清明佳节,江南六怪一早起来,带了牛羊祭礼,和郭靖赶到张阿生的坟上去致祭。
蒙古人居处迁徒无定,这时他们所住的蒙古包与笑弥陀张阿生的坟墓相距不远,快马疾奔大半天,也就到了。
七人走上荒山,点了香烛,在坟前一一依次跪拜。
韩小莹心中暗暗祷祝:“五哥,十年来咱们倾心竭力的教诲这个孩子,只是他天资不高,未能将咱们功夫学全,但愿五哥在天之灵保佑,后年嘉兴比武时不让这孩子折了咱们江南七怪的威风!”
六怪在朔北一住十年,各人鬓丝都见灰白,韩小莹虽然风致不减,但亦非当年少女的容华。朱聪望著坟旁几堆骷髅,心中说不出的感慨,十年来他与柯镇恶两人踏遍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每一处山谷洞穴,找寻铁尸梅超风的踪迹。
此人如中毒而毙,定有骸骨遗下,她一个瞎眼女子势必无法长期隐居,那知这梅超风竟如幽灵般突然消失,只在此处空留下一个坟墓,数堆白骨,标志著黑风双煞当年行凶作恶的遗迹。
柯镇恶一面教导郭靖武艺,同时自己勤练“伏魔杖法”,他知道黑风双煞阴毒无比,只要她有一丝气在,必会重来寻仇。十年勤修苦练,六怪功力大进,已迥非昔年与丘处机及双煞恶斗时可比。
南山樵子南希仁见郭靖凝重沉静,勉力以勤补拙,与自己幼时练武的苦况很为相似,所以对他特别钟爱。
这时见他在张阿生坟前叩拜后站起来时,无意间踏在一粒浑圆的小石子上,脚下一滑,但立即收住,上盘稳然不动,心中甚喜,知他功夫练得甚为扎实,与全金发相视一笑,纵身出去,道:“来!”左掌护身,右掌向郭靖肩头斜劈下去。郭靖一楞,顺著本能举手一挡,但手到肩头,立即垂下。
南希仁见他不敢招架,微微一笑,收掌换拳,呼的一声,一拳往他胸口打到。韩小莹道:“显功夫与四师父过招,让五师父瞧瞧你练得怎样了。”郭靖这才明白。南希仁这一拳仍只打到半路即收回,左手又快又准,往他腰间抓来。
郭靖向后一跃那知南希仁身法好快,不等他双脚落地,右抓又已搭到他的肩头。郭靖沉肩化掌,好容易才逃开这抓。
韩宝驹叫道:“还手啊!傻小子!一味挨打么?”郭靖当下拆招还拳,他先用韩宝驹所授的罗汉拳对付南希仁的开山掌法,斗到分际,也用开山掌法一掌相还一掌。
南布仁有心逗他尽量将功夫显将出来,一连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苍鹰搏兔”,向郭靖后心击去。
郭靖立即身形一矮,“秋风扫落叶”左腿盘旋,横扫师父下盘。南希仁“铁牛耕地”,掌锋戳将下来。
郭靖正要收腿变招,南希仁叫道:“记住这招!”手一沉,变掌为抓,已抓住了他的左胫。
郭靖左足被抓,左掌立即递出,往师父面门捺到,这一掌也算快捷异常,南希仁左掌飞出,拍的一声,双掌相交,同时右手向外一送,虽然只用了五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
他双手在地下一撑,立即跃起,满脸愧色。南希仁正要指点他这招的弊病所在,树丛中突然“噗哧、嗤”,发出两下笑声。朱聪、全金发脸色顿变,喝道:“什么人?”身子纵起,已拦住发出笑声那人下山的后路,只听得枯枝喀喀轻响,树丛中钻出一张鹅蛋般的白腻脸蛋来,双颊晕红,尚孕笑意,竟是一个美貌少女。
她笑著叫道:“靖哥哥,又叫师父打了么?”
郭靖胀红了脸,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那少女笑道:“我就爱瞧你挨打!”原来这少女就是铁木真的幼女华筝公主。她与拖雷、郭靖三人年纪相若,自小就在一起游耍。
她因父母宠爱,脾气不免娇纵,郭靖却生性戆直,当她无理取闹时常常对她冲撞,但吵了一次之后,不久又言归于好,每次总是华筝自知理屈,向他软言央求。两人年纪渐大,感情竟是越来越好,犹如亲兄妹般互相照顾。
华筝的母亲念著郭靖曾舍身在豹口下相救女儿,所以对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亲衣物牲口。这日华筝知道郭靖要来扫墓,骑了马先行赶来,躲在树丛之中,好教他得个意外之喜。
郭靖虽然听她嘲笑自己跌交,不免脸有愠色,但见她到来同玩,心里也自高兴。华筝笑道:“你不要我来么?那么我去了。”郭靖急道:“不,不,你跟咱们一起回去好啦。”华筝一笑,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江南六怪见他们情投意合,都是微微而笑。
柯镇恶忽问华筝道:“跟你来的人呢?”华筝一怔,道:“谁啊?我是一个人来的。”柯镇恶道:“你哥哥躲在后面跟你闹著玩,是不是?”华筝道:“哥哥没来,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柯镇恶道:“六弟过去瞧瞧。”铁杖向坟后树丛中一指,全金发奔过去披开树枝,叫道:“这里没人。”柯镇恶道:“我明明听见两人的声音。”原来华筝一笑之时,他听到坟后另有一人,当时以为华筝的同伴,也未在意,这时忽然没有踪影,倒也有点奇怪,正自沉吟,全金发忽然惊叫起来:“怎么少了一个骷髅?”
众人起过去一看,只见一堆骷髅中顶上一枚已自不见。骷髅堆上尚留残雪,顶上那个骷髅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宛然可见,显是片刻之前有人取去的。
众人不禁变色,全金发悄声将情形对柯镇恶说了,柯镇恶叫道:“四下兜截!”
挂了铁杖,当先冲下荒山,侧耳倾听,众人随后赶到。柯镇恶向南一指,道:“那边有马蹄声,快追!”众人急忙上马,向南疾驰。华筝见各人神色严重,悄声问道:“是我不好么?”郭靖道:“不关你事。大概是来了厉害的对头。”华筝听了,伸了伸舌头。
驰了一阵,突然前面数十骑急奔而来,远远望去,见都是蒙古的军士,当先一名百夫长驰近见到华筝,翻身下马,行了一礼,说道:“公主,大汗派我来接您回去。”
华筝皱了皱眉头道:“干什么啊?”百夫长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
华筝一听到王罕的名字,更加不快,怒道:“我不去!”那百夫长十分为难,又行了一礼道:“公主您不去,大汗要责备我的。”
华筝幼时被父亲许配给王罕的孙子都史,她逐渐长大后与郭靖很是要好,虽然大家年幼,还说不上有什么情意,但想到将来要与郭靖分别,去和那名骄横的都史结亲,芳心总是好生不快,这时撅起了小嘴,默不作声。
韩小莹道:“靖儿,你陪公主回去。”也不等他回答,一提鞭,向前赶去。华筝挨了一会,总是不敢违拗父亲命令,与郭靖俩随著百夫长回营,原来是王罕与桑昆命人送来了聘礼,铁木真要她会见使者。
郭靖回到自己营帐之中,闷闷不乐,坐著默不作声。
李萍问起情由,郭靖只是不说,这时外面奏起音乐号鼓,欢迎使者,李萍才明白了儿子心事,劝道:“公主虽和你合得来,但咱们总是汉人。公主金枝玉叶,那王罕的孙子将来要做大汗,这才配得上她。”
郭靖道:“娘,我又不是想怎样。我知道那都史凶恶得很,公主嫁给他一定会吃苦。”李萍知道儿子心地纯厚,叹了口气道:“这个咱们又有什么法子?”母子俩闲话了一会,吃了晚饭,郭靖到师父帐幕中探看,见六位师父都已回来,各人都向他摇摇头,那么追寻是并无所得了。
郭靖在全金发指点下练了一套长拳,回得帐来,和衣钻入羊毛毯中,在帐外传来的音乐声中朦胧入睡。睡到中夜,忽听得帐上有人轻拍了三下,学武之人耳朵特别灵敏,他立即坐起,轻轻揭开帐幕一角往外一瞧,不觉大吃一惊,月光下只见帐幕入口处端端正正的放著一个骷髅。
那骷髅头顶心五个小窟窿隐约可辨。郭靖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对头找上门来啦!师父们不在这里,我一人如何能敌?但要是被对头冲进帐来,伤到母亲,那如何得了?”
当下悄悄从被褥下拔出朴刀,倏地揭开帐幕,刷刷刷三刀护住全身,左足起处,将骷髅踢出数丈以外,身子已窜在营帐之前,横刀四顾,只见一个人影气定神闲的站在左前方大树之旁,身子背光,面貌看不清楚。
只听他叫道:“喂,有种的就跟我来。”说的却是汉语,月光下只见他宽袍大袖,不是蒙古人的装束。郭靖道:“你是谁?找我干什么?”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
郭靖道:“怎样?”那人道:“你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呢?拿来给我瞧瞧!”身子一晃,蓦地欺到郭靖身边,一脚将郭靖手中朴刀踢飞,随即一掌往他胸口按去。
郭靖见敌人来势凶狠,身子略闪,右手猛抓敌腕,左手拿向敌人肘部,这一手是“分筋错骨手”中的“壮士断腕”只要敌人手腕被抓住了,肘部非同时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声,右腕关节就会立即脱出。
原来朱聪虽然滑稽玩世,心思却极缜密,他与大哥暗中计议了几次,知道梅超风只要不死,十之八九必会再来寻仇。她来得愈迟,准备必定愈为周到,也即手段愈为毒辣。十年中梅超风始终没有踪影,他们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
朱聪那日荒山一战之后,细思破解“九阴白骨爪”,望著自己手背上被梅超风抓伤而留下来的五条伤痕,心想此人手爪功夫如此厉害,全身又是刀枪不入,即令知道她的练门所在,也必定无法近她之身,世上决不会再有郭靖无意间刺死铜尸陈玄风的事。抵御“九阴白骨抓”最妙之术,似乎只有“分筋错骨手”。
这种武术不必伤人皮肉,专门脱人之臼、断人之骨,以快如闪电手法,攻击对方的关节与筋脉。朱聪自悔当年在中原时,未曾向精于此术的名家请教,六兄弟中又无人能会,后来转念一想,天下武术本是人创,既然无人相授,难道我就不能自创?
他浑号叫做“妙手书生”,一双手机灵之极,加之雅擅点穴,对人身的穴道关节研究有素,有了这两大特长,钻研分筋错骨之术自不如何为难,数年之后,已深通此道的精微,与闹市侠隐全金发拆解纯熟之后,都授了郭靖。
这时郭靖斗逢强敌,一出手就是分筋错骨的妙著。那人手腕与手肘突被郭靖拿住,猛吃一惊,左掌突起,急向郭靖面门拍来。这一掌快速之极,郭靖双手正要抖送,以扭断敌人关节,那知敌人手掌突到,自己双手都没空,无法抵挡,只得放下敌手,向后跃出,只觉掌风掠面而过,热辣辣的十分难受。
一转身,明暗易位,只见敌人原来是一个青年道士,长眉俊目,面如冠玉,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听他低声道:“功夫不错,不枉了江南六侠十年的教诲。”郭靖单掌护身,严阵戒备,问道:“你是谁?找我干么?”那道士喝道:“咱们再练练。”
语声未毕,掌随身至,郭靖凝神不动,待到掌风袭到胸口,身子一偏,左手拿敌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敌腮,只要一搭上脸颊,向外一拉,下颚关节应手而脱,这一招朱聪给取了个滑稽名字,叫做“笑语解颐”,表示笑脱了下巴的意思。
这次那道士再不上当,右掌疾缩,左掌横劈,郭靖仍用分筋错骨手对付,转瞬之间已拆了十余招,只见那道士身形轻灵,掌法行云流水般潇洒之极,真如乳燕掠波、蜻蜒点水一般,掌未到,身已转,瞧不清楚他的来势去迹,显然功夫是远在自己之上。
郭靖学艺后初遇敌手,就是一个武功极强之人,又怕梅超风尚躲在暗处,俟机偷下毒手,心中一怯,敌人一脚飞来,拍的一声,正踢在自己右胯之上。
幸而他下盘坚实,敌人又似未用全力,所以只是身子一晃,并未受伤,当下双掌飞舞,护住全身要害,尽力守御,又拆数招,那道士步步进逼,眼见抵敌不住,忽然背后一个声音喝道:“攻他下盘!”
郭靖一听,正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声音,心中大喜,身形一挫,抢到右首再回头过来,只见六位师父原来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只因全神对付敌人,竟未发觉,这一来精神大振,依著三师父的指点,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
那道士身形飘忽,下盘果然不甚坚稳,江南六怪旁观者清,早已看出了他的缺点所在,他被郭靖一轮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胜直上,眼见那人一个跄踉,似在地下绊了一下,当下一个连环鸳鸯腿,双足齐飞。
那知敌人这一下正是诱敌之计,韩宝驹与韩小莹同时叫声:“留神!”
郭靖究竟经验不足,右足已被敌人抓住,被他乘著踢来之势轻轻往外一送,郭靖身不由主,一个筋斗翻跌下来,篷的一声,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
他一个“鲤鱼打挺”,立即翻身跃起,待要再上,只见六位师父已把那道士团团围住。那道士既不抵御,也不作势突围,双手相拱,朗声说道:“弟子尹志平,奉师尊长春子丘道长差遣,谨向各位师父请安问好。”说著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
江南六怪听说丘道长差来,都感詑异,但恐有诈,却不伸手相扶。
尹志平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朱聪。柯镇恶听见巡逻的蒙古兵逐渐走近,道:“咱们进包说话。”尹志平跟著六怪走进蒙古包内,全金发点亮了羊脂腊烛。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韩小莹则与单身的蒙古妇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见包内陈设简陋,想见江南六怪平日生活清苦,稽首说道:“各位师傅辛劳了这些年,家师感激无已,特命弟子先来向各位拜谢。”柯镇恶“哼”了一声,心想:“你要是好意而来,为何将靖儿跌一个筋斗?那岂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杀咱们一个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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