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江南七怪
段天德是惊弓之鸟,也不多说,带了随从与李萍便走,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挥所。大概那指挥所地处偏僻,丘处机一时找不到他。段天德惊魂甫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军士中横冲直撞的威势,真是不寒而栗。
这时手碗上又开始剧痛,越肿越高,找了个营中的跌打医生来一瞧,腕骨竟被握断了。接骨之后,当晚也不敢回家,就住在全捷第二指挥所内。睡到半夜,营外军士喧扰起来,说是守岗的军士忽然逃走无踪。
段天德惊跳起床,就知定是被那道士掳去,自己不论躲在何处军营,他总能找上门来,打是打不过,躲又躲不开,那如何是好?正自惶急,突然想起有一位伯父在光孝寺出家,不如投靠他去。
他知道那道士找自己寻仇,定与郭啸天有关,如把李萍带在身边,危急时可以她为要挟,那道士必然不敢贸然动手,当下逼迫李萍,换上军士装束,悄悄从营房后门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光孝寺而去。
他的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光孝寺的主持,素来不齿段天德的为人,不与他往来,这时见他夤夜逃来,不觉吃了一惊。段天德武功虽然不行,为人却机警百出,他知道这位伯父为了愤恨金兵入寇,朝廷非但不加抵抗,反而陷害忠良,所以愤而出家。
要是将自己与金兵会同去捕杀杨郭二人的事说出来,只怕自己反而有性命之忧,所以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说辞。枯木和尚是法华宗南宗的掌门人,以前在军中当官时武功已颇有根底,出家后心不旁鹜的勤练武艺,二十多年来功力更是精进。
他知道这个俗家的侄儿为人狡猾无行,当下冷冷道:“你来干什么?”段天德急忙跪下磕头,诡称:“侄儿被人欺负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营里当官谁敢欺负你啦?”
段天德知道如把自己说得太好,伯父一定不信,当下满脸惭容,说道:“侄儿不争气,被一个恶道追得东奔西逃,无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过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儿一命。”
枯木听他说得可怜,心中一动,道:“那道人追你干什么?”段天德又跪在地下,连称:“侄儿该死,该死。日前侄儿和几个朋友到清冷桥熙春楼下南瓦子去玩耍……”枯木鼻孔中哼了一声。
原来宋朝的妓院称为“瓦舍”,取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意思是说易聚易散。瓦舍本为军妓,及后达官豪商,富贵少年也渐去游乐,成为临安府士庶放荡不羁之所,子弟所流连败坏之门。
段天德又道:“侄儿素来有个相好的粉头,这日正陪侄儿饮酒,忽然有个道人入来,定要叫她过去陪他……”枯木抢著道:“出家人怎会到那种地方去?”
段天德道:“是啊!侄儿当下就出言嘲讽,命他出去。那道人凶恶得紧,反骂侄儿不日就要身首异处,却在这里胡闹。”枯木道:“什么身首异处?”段天德道:“他说金兵不日渡江,要将咱们大宋的官兵个个杀得干干净净。”枯木勃然道:“他如此说来?”
段天德道:“也是侄儿脾气不好,和他打将起来,侄儿却不是他的敌手。他一路追赶,侄儿无处逃避,只得来求伯父救持。”枯木道:“我是出家之人,不理会你们这种争风吃醋的丑事。”
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后决不敢了。”枯木想起昔日之情,叹了一口气道:“好,你就在这里客舍住几日避他一避,可不许胡闹。”段天德连连答应。枯木叹道:“做军官的却如此无用,唉!”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挟制威吓,眼见他肆意撒谎,却不敢插一句嘴。
这天下午申牌时分,知客僧气急败坏的奔进来向枯木禀报:“外面有一个道人,声势凶凶,要段……段长官出去。”枯木命人把段天德叫来。段天德惊道:“是他,正是他!”
枯木道:“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那里来的乡下道士,也不见武功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膂力大一点,侄儿无用,所以抵敌不住。”
枯木道:“好,我去会会。”当下披了袈裟,走到大雄宝殿上。丘处机正要闯进内殿,监寺拼命拦阻,却拦不住。枯木上前,潜用内力,在丘处机的臂上轻轻一推,意把丘处机推出殿去,那知这一推犹如碰在绵花堆里,正想收力,已经来不及了,身不自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声,正撞在殿后的韦护神像之上,喀喇喇的几声巨响,韦护神像被撞塌了半边。
枯木大惊,心想:“这道人明明有深不可测的武功,岂只是膂力大一点。”掌下双掌合十,打个问讯,道:“道长光临敝寺,有何见教?”丘处机道:“我是来找一个姓段的恶贼。”枯木自知远远不是他的敌手,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必与俗人同样见识?”
丘处机不理,大踏步走向后殿。这时段天德早已携了李萍,在密室里躲了起来。光孝寺香火极盛,这时正是春天进香的时候,四方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丘处机不便明加搜查,冷笑数声,退了出去。
枯木使个眼色,命知客僧送出山门。段天德从隐藏之处出来,枯木怒道:“这那里是乡下道士?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条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不敢作声,知客僧回来禀报,说那道人已经走了。
枯木微一沉吟,道:“他说了些什么话?”知客僧道:“没说什么。”枯木道:“这倒奇了,他在下山之前有什么奇特的行为?”知客僧道:“没有啊!他走到山门口的石狮子旁边,好像有点疲倦,在两只狮子上都靠了一会,喘了一阵子气,后来就笑嘻嘻的去了。”
枯木不迭连声的叫道:“苦也,苦也,这数百年的宝物。”
反手重重打了段天德一记耳光,叫道:“今日都毁在你的手里了。”说著抢了出去。段天德和知客僧都不明所以,段天德半边脸登时热辣辣的肿起,他捧住了脸,和知客僧急步跟出,只见枯木和尚望著山门前两头雕刻得极为雄伟的石狮子,怔怔出神,脸上一副惋惜和恼恨的神色。
段天德道:“伯父,怎么了?”枯木叹道:“劫数使然,我是错怪你了。这对石狮子是南北朝的古物,梁武帝当年招募了高手匠人雕成,素来是光孝寺镇寺之宝,唉!”说著连连叹息。
段天德不懂,看那石狮子并无丝毫异状,不知伯父可惜些什么?伸手一摸狮子,狮耳狮鼻忽然应手而落。段天德大吃一惊,缩住了手,望著枯木。
枯木叹道:“这对狮子早已被那道人用内功毁了。”知客僧不信,一摸另一头狮子,用力稍重,狮子碎成无数碎块,垮成一堆。知客憎吓得脸色苍白,道:“怎……怎么会这样子?”
枯木黯然道:“这道人内功深厚。石狮,石狮,你镇守山门,辛苦了数百年,现在好好去吧!”他转头对段天德道:“身上有这样武功的人,会跟你这种下流坯子争夺粉头?”段天德吓得不敢作声。枯木道:“我师弟焦木大师功力胜我十倍,只有他或许能敌得住这个道人,你到他那里避一避吧!”
段天德见了丘处机如此神功,那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讨好了书信,连夜雇船往嘉兴来,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
焦木那里知道他携带的随从竟是女的,见是师兄所荐,就收留他们在寺内。岂知丘处机神出鬼没,跟著追来,在后园中竟自见到了李萍。他眼光极准,一看就知不对,等到跑下来查搜时,段天德已将李萍拉入地窖之中。
丘处机还道包惜弱也藏在寺内,一定要焦木交出人来。他一显武功,焦木自知不是他的敌手,他与江南七怪素来交好,所以约他醉仙楼见面。
焦木当时将所知的情形说了,并道:“素闻长春子武功过人,果然名不虚传,只是看他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中间必定有什么误会。”
全金发道:“还是把令兄荐来的那两个人请来,仔细问一问他们。”焦木道:“不错,我也没有好好盘问过他们。”正要差人去请段天德。柯镇恶道:“焦木师兄,那道人必定跟著来,这一次却不同酒楼赌技,他只道咱们和金兵勾结,出手再不容情。”
焦木道:“柯大哥说的是,咱们快想法子和他说明误会。”柯镇恶道:“要是说明不了,不得不用武力决胜,一对一的与他动手,谁也挡他不住。他是善则不来,来则不善……”
朱聪道:“咱们跟他来个一拥齐上!”韩宝驹道:“八人打他一人,那未免不大光明磊落。”全金发道:“咱们又不是要伤他性命,不过叫他平心静气的听焦木大师说说清楚。”
韩小莹道:“江湖上传言出去,说焦木大师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岂不坏了咱们名头?”八人议论未决,忽听见大殿上震天价响,似是两口巨钟互相撞击,众人耳中喃喃的好一阵不绝。
柯镇恶一跃而起,叫道:“那道人来啦!”八人奔至大殿,又听见一声巨响,还夹著猛恶金属破碎之声,只见丘处机托著铜缸,正在敲撞大殿上的那口铁钟。数击之下,铜缸上已出现了裂口。
韩宝驹是韩小莹的堂兄,两人在七怪中最为性急,韩宝驹叫道:“七妹,咱们兄妹先上!”刷的一声腰间一条金龙鞭已握在手中,一招“乌龙摆尾”疾往丘处机托著铜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
这时韩小莹也抽出长剑,剑光如水,迳往丘处机后心刺到。丘处机前后受敌,右手一转,当的一声,金龙鞭鞭梢正打在铜缸之上,同时身子一偏,让过后心一剑。
古时吴越成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一意想图吴王,可是吴王手下有个大将伍子胥,极会用兵,训练的士卒精锐异常。勾践眼见自己兵卒武艺不及敌国,心中闷闷不乐。有一日忽然来了一位美貌的少女,剑法精妙无比。勾践大喜,请她教导越兵剑法,终于灭了吴国。
嘉兴是吴越交界之处,两国用兵,必在此地为战场,这套越女剑法,就此流传下来。
韩小莹学会这套剑法后。潜心钻研,在原来三十六路大变之外,更加创了四十九路小变。原来越国少女当日传授给兵卒的三十六路大变,上阵决胜,斩将刺马,很是有用,但与江湖上武术名家争斗,就嫌不够轻灵翔动。
韩小莹依据这套剑法的要旨,再加补充,锋锐之中另蕴复杂变化,所以江湖上送她一个“越女剑”的名头。数招一过,丘处机已看出他剑法奥妙,当下以快打快,她剑法快,丘处机出手更快,一面以铜缸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左右著著抢快,硬打硬碰硬拿,强行夺取韩小莹的宝剑。
片刻之间,韩小莹倏遇险招,被他迫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弥陀张阿生一个手持扁担,一个握著屠牛的尖刀,加入战团。
南希仁一语不发,把扁担使得虎虎生风,张阿生却是吼叫连连,满口的江南的市井俗语。丘处机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酣战中丘处机突飞一掌,往张阿生面门劈到。张阿生向后一仰,那知他这一招乃是虚招,突然飞出一脚,张阿生手腕一疼,一柄尖刀脱手飞出。
张阿生拳术上的造诣远胜兵刃,尖刀脱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足一挫,右掌虚晃,呼的一声,左掌猛击出来。丘处机赞道:“好!”身子一侧,避开了这拳,接著连叫:“可惜,可惜!”
张阿生楞道:“可惜什么?”丘处机一面招架,一面道:“可惜你一身功夫,却自甘堕落,投降敌寇。”张阿生大怒,叫道:“你这贼道,胡说八道。”呼呼呼,连击三拳,丘处机身子一缩,铜缸一转,镗镗两声,接连两拳竟都打在缸上。
朱聪见四人合战他一人,仍是远处下风,向全金发一招手二人又从两侧攻了上去。全金发用的是一根大铁秤,他这兵刃十分奇特,秤杆使的是杆棒路子,秤钩飞出去可以钩人犹如飞抓,秤锤更是链子锤,所以他一样兵器,同时有三种用途。
朱聪擅于点穴之术,把扇子作为点穴厥,钻空寻隙,在各人兵器飞舞中找寻对方的穴道。丘处机的铜缸就如一个巨大的盾牌,挡在身前,各人的兵器那里攻得进去,他左手如风,仍是不断反击。
焦木见各人越打越猛,心想时间一久,必有损伤,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但众人斗发了性,那里收得住。丘处机喝道:“无耻反贼,瞧我的!”突然间左手拳掌并用,变化无穷,连下杀手。
酣战中丘处机突然飞出一掌,猛向张阿生肩头击来,这一掌迫捷异常,眼见张阿生无法避开。焦木大师叫道:“道长休下杀手!”
但丘处机与六人拼斗,发觉对方个个都是高手,实在已感吃力异常,时间一久,只怕自己支持不住,而且对方尚有两人在一旁虎视耽耽的旁观,随时都会杀入,那时自己武功再强,也会葬身在这江南的古刹了。这时好容易抓到敌方空隙,那肯容情,这一掌竟用了十成功力。
张阿生练就了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在屠房里时常脱光了衣衫,与蛮牛相撞角力为戏,全身又粗又硬,真如包了一层牛皮相似。
他知道丘处机这一掌击下非同小可,但既已闪避不及,当下运气于肩,猛喝一声:“好!”硬接他这一掌,只听见喀喇一声,上臂竟被他生生击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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