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指腹为婚
三人酒酣耳热,谈得甚是投机,杨铁心道:“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真是平生幸事,道长可否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么?”丘处机正待答话,忽然脸色一变,说道:“有人来找我了,不管遇上什么事,无论如何不可出来,知道么?”杨郭二人见他行动诡异,茫然不解。这时万籁无声,只听见门外朔风虎虎,过了一会,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杨铁心惊道:“道长的耳朵好灵。”
又过一会,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雪中十余骑疾奔而来,来人都是黑衣黑帽,直冲到门前。当先一人突然把马勒住,叫道:“足迹到了这里没有啦!”后面数人翻身下马,察看雪上丘处机所留下的足迹。
杨郭二人躲在窗内偷瞧,见这几人下马的身手十分矫捷,显然都是武功极好。为首的那人叫道:“进屋去啦!”又是两人下马,来拍杨家大门,突然间砰的一声,树上掷下一物,正打在拍门的人头上。
这一掷功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脑浆迸裂而死,众人一阵大哗,几个人围住了大树,一人把掷下之物检了起来,惊叫:“这是王大人的首级。”
为首的那人抽出长刀,一声口哨,十余人把树团团围住,又是一声口令,五个人弯弓搭箭,五枝劲弩齐往丘处机射去。
杨铁心抢起屋角一柄腰刀,就要出屋助战,郭啸天一把拉住,低声道:“道长叫咱们别出去,要是他寡不敌众,咱们再出手不迟。”话声甫毕,只见丘处机闪开四箭,左手接住最后一箭,用甩箭手法疾投下来,身随箭落,两名黑衣人中剑落马。为首的黑衣人一刀把甩下来的弩箭砸飞,叫道:“好贼道,原来是你!”那人一言未毕,刷刷刷三枚短弩随手打出,长刀劈风,勒马冲来。
丘处机剑光连闪,又是两人中剑落马,待那人长刀砍到,丘处机已力杀五人。杨铁心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自己也练过十几年武艺,但这位道爷如此出手毙敌,别说抵挡,连瞧也没能瞧清楚,刚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于非命了。
这时丘处机来去如风,正和骑马使刀的那人恶斗。那使刀的人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为威猛。再斗一阵杨郭二人已看出丘处机存心与他缠斗,捉空儿或用掌击,或用剑刺的杀伤对方一人,用意似乎是要把全部来敌一鼓歼灭,生怕杀了为头之人,余党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杀了。
只过半顿饭时分,来敌只剩下六七名武功最高的好手,那使刀的知道不敌,一声胡哨,双腿一扭,拨转马头就逃。丘处机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马尾,手上一用劲,身子倏地飞起,还未跃上马背,一剑已从他后心插进,前胸穿出。那马只感背上一沉,更加撤开四蹄疾奔。
丘处机抛下敌尸,勒缰控马,四下兜截赶杀,只见铁蹄翻飞,剑光闪烁,惊呼骇叫声中,一个个尸首倒下,鲜血把白雪皑皑的大地片片染红。
丘处机提剑四顾,只见一匹匹空马向远处疾奔,再无一名敌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杨郭二人招手道:“杀得痛快么?”杨郭开门出来,神色间惊魂未定。郭啸天道:“道长,那是些什么人?”丘处机道:“你在他们身上搜搜看。”
郭啸天在那持刀的人身上一抄,掏出一件公文来,正是那临安府知府刘大人发的一道密令,内称大金国使者在临安府坐索杀害王道干的凶手,著令捕快会同金国得力人员,克日拿捕凶手归案。
郭啸天正看得愤怒,那边杨铁心也叫了起来,手里拿著几块从尸首上检出来的写著金国文字的腰牌,原来被丘处机杀死的人中,有好几人竟是金兵。郭啸天怒道:“敌兵在咱们国土上逮人杀人,我们的百官竟要听他们使者的号令,那还成什么世界?”丘处机笑道:“出家人慈悲为本,但见了害民奸贼,敌国仇寇,贫道可不能手下留情。”杨郭二人齐声道:“杀得好,杀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无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见,也早就逃回家去闭户不出,谁敢过来查究这事。杨铁心取出锄头铁锹,三人把十余具尸首埋在一个大坑之中。包氏拿了扫帚扫除雪上血迹,扫了一会,突觉血腥之气直冲胸臆,眼前一阵金花乱冒,呀的一声,坐倒在血地之中。
杨铁心吃了一惊,忙抢过来扶起,连声问道:“怎么?”包氏闭目不答,杨铁心见妻子脸色好似白纸,手足冰冷,心里十分惊惶。丘处机过来拿住包氏右手手腕,一搭脉搏,哈哈笑道:“恭喜,恭喜!”杨铁心愕然道:“什么?”这时包氏“嘤”的一声,醒了过来,见自己神态委顿,三个男人站在周围,不禁大羞,疾忙奔进屋内。丘处机道:“令正有喜啦!”杨铁心喜道:“当真?”丘处机笑道:“贫道生平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医道,第二是诗,第三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武艺。”
郭啸天笑道:“道长这样绝世武功还说是三脚猫,那么咱们的只好说是独脚老鼠啦!”三人一面说笑,一面掩埋尸首。杨郭二人见丘处机一场大战,身上竟没溅上半点血渍,额头亦未见汗,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邀他入内,重整杯盘。杨铁心想到妻子有了新孕,笑吟吟的合不拢口来,喝了一口酒,说道:“郭大哥的嫂子也怀了孩子,就烦道长给咱们取两个名字好吗?”
丘处机微一沉吟道:“嗯!郭大哥的孩子将来就叫郭靖,杨大哥的孩子将来就叫杨康,不论男女,都可用这个名字。”郭啸天道:“好,道长的意思是叫他们不忘靖康之耻,长记二圣被掳之辱了。”
丘处机道:“不错!”伸手入怀,摸出两柄短剑放在桌上。这对剑长短形状,完全一模一样,都是绿皮鞘,金吞口,乌木的剑柄。他拿起杨铁心的匕首,在一把剑上刻了“郭靖”两字,在另一柄剑上刻了“杨康”两字。杨郭二人见他运匕如飞,比常人写字还要迅速,刚刚懂得他的意思,丘处机已把四字刻完,笑道:“客中没带什么东西,这对短剑留给孩子们用吧!”
杨郭二人谢了接过。杨铁心把短剑拔出寸许,突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不禁一怔,只见剑刃冷意森森,似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剑模样。郭啸天跟著抽剑出鞘,只见剑刃其薄如纸,微微颤动,剑身周围光芒闪烁,似乎笼罩著一层轻烟薄雾。
丘处机拿起匕首在剑身上一碰,突然匕首只剩半截,噗的一声头上半截掉在桌上,而匕首与短剑接触时竟未出声,那真是削铁如泥,切金断玉的奇宝。
杨郭二人料想不到这对短剑是如此神物,齐声道:“道长厚赐,实在不敢拜领。”丘处机笑道:“这一对剑是我无意中得来的,虽然化了一点力气,但贫道也不需它们防身,将来孩子们为国杀敌,倒还用得著。”
两人再三推辞,丘处机怒道:“我道你们是英雄的后人,所以十分相敬,怎么如此没有豪杰气慨?”两人不敢再说,只得拜谢而受。丘处机正色道:“这对剑是数百年的古物,也不知杀过多少人,喝过多少血,学武的人见了如此利器,岂有不眼红之理?要是孩子们学艺不精,拿了宝剑非但不能克敌制胜,反而是杀身取祸之道。自古谩藏诲盗,怀璧其罪,两位可要记住才好。”杨郭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十分惶悚。
丘处机纵声长笑,说道:“十年之后,贫道如尚苟活人世,必当再来,传授孩子们几手功夫,如何?”杨郭二人大喜,连声称谢。丘处机道:“金人窃据北方,对百姓暴虐之极,其势必不可久,两位好自为之吧!”拿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走出。
杨郭二人待要相留,丘处机在雪地里早已去得远了。郭啸天叹道:“高人侠士总是这样来去飘忽,咱们今日虽有幸会见,想多讨教一点,却是无绿。”杨铁心笑道:“大哥,道长今日杀得好痛快,给咱们出了一口鸟气。”他把短剑拿在手里摩挲把玩,瞧著剑柄上“杨康”两字,忽道:“大哥,我有个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啸天道:“怎么?”杨铁心道:“要是咱们的孩子都是男儿,那么让他们结为兄弟,如都是女儿,就结为姊妹……”
郭啸天抢著道:“要是一男一女,那就结为夫妻。”两人双手一握,哈哈大笑。包氏出堂得来,笑问:“什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杨铁心把刚才的话说了,包氏脸上一红,啐了一口,但心中也自乐意。杨铁心道:“咱们把短剑掉换了再说,就算是文定之礼。如是兄弟姊妹,咱们再换回来,要是小夫妻么……”
郭啸天笑道:“那么两柄剑都到做哥哥的家里啦!”包氏笑道:“说不定都到做弟弟的家里呢!”杨郭二人把短剑换过。
要知在七百多年以前,指腹为婚之事甚为普通,两个孩子未出娘胎,双方父母已代他们定下了终身大事,丝毫不足为奇。
郭啸天当下拿下短剑,喜孜孜的回家去告诉李氏。
杨铁心内心喜欢,自斟自饮,不觉大醉。包氏将丈夫扶了上床,收拾杯盘,见天色已晚,到后院去收拾鸡笼,关上后门,走到门口只见雪地里点点血迹,横过后门。包氏愈加起了疑心,跟著血迹走进松林,转到一个古坟后面,只见黑黝黝的一团伏在地上。包氏走近一看,赫然是一具尸首,身穿黑衣,就是刚才来捉拿丘处机的人众之一,想是他受伤之后,一时未死,爬到了这里。
包氏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来掩埋,忽然转念:“别鬼使神差的,偏偏这时有人进来撞见。”鼓起勇气,过去拉那尸首,想把他拉到草丛之中,再去叫醒丈夫,那知她伸手一拉,那尸首忽然身体一动,一声呻吟。
包氏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转身要逃,可是双脚就如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隔了半晌,那尸首并不再动,包氏拿扫帚去撞他一下,那尸首又呻吟了一下,声音异常微弱。包氏这才知道这人还没有死,定睛细看,见他背后中了一枝狠牙利箭,深入肉里,箭枝染满污血。
包氏闺名惜弱,原来她从小就心地仁慈,凡是见到受伤的小麻雀,小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类,必定带回来好好饲养,直到伤愈为止,如果不幸医治不好,她会整天郁郁不乐,这脾气大来仍旧未改,弄得闺房之中全养满了各种跳跳蹦蹦的虫蚁禽鸟,所以她父母按著她性子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她嫁了杨家以后,杨铁心对这如花似玉的妻子千依百顺,杨家的后院里自然也是小鸟小兽们的天下了。
说来还有一怪,杨家的老公鸡老母鸡特别多,原来包惜弱饲养鸡雏之后,决不肯宰杀一只,丈夫要吃,宁可到市上另买,所以她家里每只小鸡都是养到得享天年,寿终正寝。这时她见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虽然知道此人并非好人,但眼睁睁的看他痛死冻死,心中无论如何也不忍。
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想叫醒丈夫和他商量,但杨铁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动。
包惜弱心想,还是救了那人再说,当下检出他丈夫的止血散、金创药,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壶热酒,又奔到坟后。
那人伏著动也不动,包惜弱扶起他来,把半壶热酒给他慢慢灌在肚里。
她自小医治小动物惯了的,对医伤倒颇有经验,于是咬紧牙关,用锋利小刀刻开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奋力向外一提,那人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创口鲜血直喷,射得包惜弱胸前全是血点,那箭终于拔了出来。
包惜弱心中突突乱跳,疾忙拿止血散按住伤口,用布条紧紧扎住。
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可是疲弱无力,连哼都哼不出一声。
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软,实在扶不动这个大男人。灵机一动,回家拖了一个门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后在雪地上拖动门板,就像一辆雪车般将他拖回家中,把他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这时心神方定,换下污衣,洗净手脸,煮了一碗肉汤,一手拿了烛台,再到柴房去瞧那受伤的汉子。
那人微微呼吸,并不断气,包惜弱心中甚慰,将肉汤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包惜弱吃了一惊,举起烛台一瞧,烛光下只见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耸,究是一个俊美异常的青年男子。
包惜弱脸一红,手一颤,晃动了烛台,几滴烛油滴在那人脸上,那人睁开眼来,蓦见面前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不禁怔怔地看得呆了。
包惜弱低声道:“你好过些了么?把这碗汤喝了吧!”那人手无力,险些把汤全给倒在身上。
包惜弱抢住汤碗,喂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下。那人喝了肉汤后,眼中渐渐出现光彩,凝望著她,似乎不胜感激之情。
包惜弱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几捆稻草给他盖上,持烛回房。
她一晚睡不安稳,连做几个恶梦,忽然梦见丈夫一枪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梦见两只老虎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渊,无处可以逃避。几次从梦中醒来,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见他拿出另一杆铁枪,正用磨刀石磨利枪头,包惜弱想起夜来梦境,吓了一跳,疾忙走到柴房,推门一看,一惊更甚,原来里面只剩乱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忙奔到后院,只见后门虚掩,雪地里显然有一人连滚带爬的向西而去的痕迹,包惜弱望著那条痕迹,不觉怔怔的出了神。
过了良久,一阵寒风扑面吹来,忽觉腰酸骨软,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杨铁心已烧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烧的粥还不错吧!”包惜弱知道丈夫为了自己有了身孕,所以特别体恤,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来。
她想如把救人之事告知丈夫,他疾恶如仇,必定会赶去将那人刺死,岂不是救人没有救澈?当下绝口不提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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