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万花谷中
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径自击在法王脸上,便在此时,郭襄的坐骑已一冲而过,奔到了法王身后,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主的离了马鞍,飞在半空。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到,一张咀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身子一挺,又要将自己荡回,乘势直堕,从半空中摔将下来。法王吃了一惊,生怕她摔在地下受伤,急忙仰身将手来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哟!”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这一下变招快速之极,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然没能避开,双脚一松,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竟然一击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的两位好友,待要下手,竟有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上的“天鼎穴”、背上的“秉风穴”、胸口的“神封穴”
、臂上的“清冷渊”、眼上的“伏虎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过四块七八十斤的岩,压在他的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日不杀你,你以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吧!”说着上了马背,提缰欲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欢喜你啊!”只见四块巨岩突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彭、砰彭几声,都摔了开去,只见他一跃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郭襄点中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胸口不免隐隐生疼,但两人功力究竟相差太远,郭襄这两掌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静,待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要知金轮法王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却又是个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义,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可说生平罕见,虽说是仇人之女,但她年妃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武林中人,对这传徒留宗之事瞧得比甚么都重,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想头,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晃动,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和尚的本领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了和尚的功夫有什么用?我又不想去做尼姑。”法王笑道:“难道学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抢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呢?又何况自己急于要找杨过,没功夫跟他瞎缠,于是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法王道:“你怎知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和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你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本领差些,早就给他打死了。做和和的慈悲为怀,若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伤害人命。”郭襄哼了一声,并不相信,说道:“你到底要怎样。如果你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啰苏。”
法王摇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法王说道:
“你这小娃儿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之下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郭襄括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什么明师了?你不过胜得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什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嬴。”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嬴杨过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法王齐心合力,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那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就真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的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知道,岂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正好刺中了他的痛处。法王在十余年前,果曾数度败在杨过手下,他只道天下英雄确是以此作为话柄,熬不住满腔怒火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的厉害,且教他吃些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了得。”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一下么?你的‘蛇猪般若功’……”法王抢着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那才是龙象,倘若不堪一击,终究不过是小蛇臭猪吧啦!你的武功倘若胜得过他,你不用逼我,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只是我料得你,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他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法王是个聪明之人,岂有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一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听郭襄这么说,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其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我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多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法王说道:“到什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什么用?你又不敢去相见,徒然吓得你心神不安。”法王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在断肠崖前,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
十余年来,金轮法王练那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莅中原,这时听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他的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便上绝情谷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到绝情谷去便了。”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想:“我只悉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什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传授自己衣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方能成为本门高弟,因此一路上待她极是慈和。要知武林之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遇到,弟须择师,师亦择弟。法王与郭襄一路上谈谈说说,只觉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觉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所去的蒙古军营,乃是皇帝忽必烈的南路军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宪宗皇帝的北路御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其实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随后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杨过脚程快,又赶得心急,却比法王和郭襄早到了数日。
且说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自是日夕挂怀,十余日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知音讯。又过数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被掳入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般,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了得,双剑挥舞,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这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军营之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她的音讯,决非好兆,于是与郭靖一商议,决意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紧急情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他同去,黄蓉也知这二人是极好的帮手,于是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
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风陵渡左近与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咱们也得先往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襄时方当严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二月天时,冰销雪熔。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渡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瞧见这么一个小姑娘。程英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这孩儿出生的第一,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当世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太阳和暖,南风熏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为替黄蓉解闷,指着一株桃花说道:“师姊,北国春迟,你瞧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桃树,却早在开始结实了吧!”
程英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中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注目而视,只见程英娇脸凝脂,眉薄鬓轻,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象她这十几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便在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似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牠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急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又多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咤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四间茅屋,屋前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那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拍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信道:“不开,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灰烬。”
忽听得左手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合什恭迎。”黄蓉一转头,但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什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作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安好。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手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甚理,笑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
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一灯大师此时心澄于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张茶盘,过来饷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个人谈笑甚欢。
原来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修为又进,到得晚年,三个人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地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的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中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假装何师我的紧要关头,她却把言语盘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即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中托着一只玉蜂,手足舞足蹈,得意非凡。
黄蓉笑道:“老顽童,什么事啊,这般喜欢?”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他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什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什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
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什么门道?”反问:“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什么本事啊?”周伯通手掌高举,托着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什么稀奇?”周伯信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育,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当真是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地响,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班,豹有金钱,至老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信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有见过。”周伯信道:“好,我就给你瞧瞧。”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心中托着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一看,见玉蜂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有翅上有“情谷底”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我在绝,情谷底。”心想:“这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种水磨功夫。”一转念,笑道:“那又是什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了?你磨着瑛姑,请她用绣花针儿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胀红了脸,说道:“你去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道:“那她还不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他放了手中的玉蜂,一把抓着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另另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一看,只见那两只玉蜂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左翅是“我在绝”,右翅是“情谷底”。黄蓉大奇,暗想:“造物真奇,也决无造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是刺着这六个字。
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吧?”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我在绝,情谷底。”
她念了几遍,随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侧头向周伯信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养的,是外面飞来的。”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会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信道:“这些玉蜂飞来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前几天,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信道:
“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一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跷蹊。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和程陆二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咱们便同去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却平添一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更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人之手,好歹也能救她出来。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且说杨过与小龙女相约之期将届,不敢耽搁,还早了五天。那绝情谷中人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然每次均是沮丧而归,但每来一次,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这时旧地重游,但见到荆莽森森,空山寂寂,毫无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笔地,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便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杨过轻轻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的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仍如往年一般歇宿,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果已不再重生,但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是开得云茶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肠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杨过已是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他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女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明明是小龙女所刻,却是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重会。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杨过大叫一声,急奔上峰。他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山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他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杨过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可是小龙女始终没有再来。
杨过便如一具石像,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杨过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知道自己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自己图了自尽,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是如此的爱你,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杨过犹如行尸走肉般步下山来,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自己不识自己,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剎时之间,心中想起了几句诗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忘之词,杨过一想起,也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了,只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坟骨冢香之所,而我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阙,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杨过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望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相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约?”这时他功力何等深厚,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鸣响,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上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杨过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的那个深谷,只见烟雾缠绕,终年不见其底,当年他将那半枚绝情丹掷入,也不知隔了多久才达谷底。仰起头来,纵声大啸,只吹得断肠崖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杨过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不见你的踪迹,今日想来,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得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不要伤心,不要伤心!”杨过双眼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且说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那法王实是个当世的奇人,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身爱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头鬼,神色间始终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皇帝之尊,便是大蒙古的皇弟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艺不如杨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口上,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约?”声音中充满着悲愤、绝望、痛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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