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章 打狗棒法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里有人?黄蓉一回身,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你在这儿干什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郭靖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人,只道赵志敬要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假装穴道被点,借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的动作,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的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竟然猜想不透。
正自沉吟,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武氏兄弟从前和他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更是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觉,自与郭芙说话。郭芙对他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
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师父教的功夫老是学不会,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武修文先就耐不住,喝道:“你说什么?”杨过道:“我说我自己不中用,得不到师父的欢心。”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一般,又是娇艳,又是温雅,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一直将武氏兄弟驱得团团转转,早已不掌一回事,此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只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绮罗堆里埋神剑”下联是“箫鼓声中老客星”,署名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但阅历心情,却似垂下了头暗自神伤。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去安置吧,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说道:“好!”随那庄丁自去安睡,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二人:“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求爹爹教他。”
次日,杨过到大厅上用过早点,只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什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些年来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只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偏是不予理睬,只是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紧要的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
她明知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二人慢慢行到柳树之下,忽然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么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人是一般的骯脏困顿,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哈哈大笑,说道:“我的马丑人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儿,那才是宝马呢。从前你在桃花岛上,一定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儿给了姑娘。”
四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行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远远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反而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全不听他们说话。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然不是十天半月中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
“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却不用生羡。”
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妹,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老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是交了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这样长期的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将打狗棒法学会,她就正式传给他啦。”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咦,我见过的。”说着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武修文肩头轻轻打了一下,笑道:“就是这样!”
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你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此。”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看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竟是个什么宝贝模样。”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摇头道:“若给师母发觉了,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样神妙莫测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算是了不起。”
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是淡淡一笑,无言可答。郭芙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人去。”武敦儒道:“好子,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说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么?”他们三人平时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到底是怎么法力折群雄,却从来没有见过。郭靖曾跟他们讲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用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现在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敦儒口中反对,心里早就是一百个的愿意,只是他为人狡猾,事先把领头的份儿推在旁人头上,万一事发,黄蓉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咱们去吧。”郭芙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想,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问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心中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若是有一句话不依顺了,保管有十几日不跟你说话,总要千求万求,才引得她开颜为笑。兄弟俩当下快快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到那大树上躲着,一时三刻我妈定是不会知觉。”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郭芙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叹什么?”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秀眉微蹙,确是一个绝美的姑娘,以容貌而论,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要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怪了,你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啊。”
杨过道:“那还不易猜。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郭芙被他说破心事,芳心砰砰乱跳。这件事她自己知道、她父母知道、武氏兄弟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是高兴,又是难当,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一个儿是文雅稳重,一个儿是潇酒倜傥;一个儿脉脉含情,一个大献殷勤,一个儿教你终身有托,一个儿却能陪你解闷。两个人都是年少英俊、武功卓绝,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人怎能嫁两个郎?”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他一口,说道:“你满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自己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身子啊,又怎能够嫁两个郎。”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她这几句话问得甚是突兀。须知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究竟多年未见,而且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种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但杨过这人生性随和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平时玩耍说笑,她和武修文比较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规规矩矩的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嘉或愁,将兄弟俩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内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禁的问了出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人都不好。”郭芙一怔,道:“为什么?”杨过笑道:“若是他二人好了,我杨过遇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心中并无半分邪念恶意,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是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吧。”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急向山坳后奔去。杨过碰了一个钉,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自己走得远远的吧!”
他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直把郭姑娘当作是天仙一般,唯恐她嫁自己。其实当真嫁了,整天陪着这样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痴呆,也真好笑。”他此时暗笑旁人,那知一人堕入情网,万难自拔,纵然是大圣大贤,也是难以勘破此关,岂是轻易嘲笑得的?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见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追去,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生奇怪,跑到他面前,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拜上令尊堂,说我走啦。”郭芙吃了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我本就不为什么而来,也就不为什么而去。”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不瞧得起杨过,只是觉得听他说笑,比之与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种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么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是教那些真英雄们笑话了?”郭芙道:“那也说得是。”他微一沉吟,道:“反正陆伯伯家中有许多不会武功之人,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的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是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他年纪虽小,却是个甚有城府之人,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有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实在并非有意损他,那知杨过生性敏感,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他。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吧,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不易偷看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将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爬在树梢,探头探脑。郭芙一跃上树,伸手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柔若无骨、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汤,但随即想起:“你就是再美些,也那里及得上我姑姑半分。”此时郭芙的武功已极有根基,轻轻一提,已将他提上树干,她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棒,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怕父亲一人,听说郭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面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母正在指点,师父过来有事和师母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着。”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什么好看,咱们走吧。”杨过看了鲁长老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的一印证,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笑:“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她说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虽还小,你也不能因他一时之错,就料定他难以成材。”又听黄蓉说道:“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我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靖蓉夫妇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失色,大家都不知郭杨两家上代有这许多关连,更是万想不到郭靖有意要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是有着莫大的切身关系,四个人隐身树上,再也不走。只听郭靖说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这才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到头来尸身不烇,葬身鸦腹。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想不到嘉兴王铁枪庙中那么惊心动魄之夜,兀自寒心,低低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对他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什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甚么“尸骨不全,葬身鸦腹。”头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色死灰,郭芙斜眼望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甚是害怕,生怕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四人身隐的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轻摸黄蓉的手背,柔声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体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交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操多大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吧。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父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义。他听郭靖对自己情深义重,心里极是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只教他读书,不传他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义理,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我将芙儿敨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郭靖道:“蓉儿,你事事比我聪明,想得原很周全,但咱们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样的夫妻一定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是因为你武功胜过我啦。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吧。”只听拍的一声,大概是黄蓉在郭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不理过儿,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而特跳,杨过虽事不关己,却也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来的,要待面临大事,孰优孰劣,才有分晓。”
他声调转为十分柔和,道:“好,芙儿年纪还小!再过几年,也还不算太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当安排,咱们做父母的完全不用操心。你教导鲁长老时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得你气息纷乱,不能调匀,很是为你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着捏一捏她的手,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用的诀窍,却未领会,黄蓉于是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解释给他知晓。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奇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能成为丐帮镇宝之宝?以殴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化了将近一个月功夫,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把口诀和变化读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神而明之,那是与各人的资质天才有大关连,不言语中所得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什么封字诀如何,缠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可以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怹们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被黄蓉发觉,只盼她早些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晚在英雄宴中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有心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若是他日后不懂,宁可慢慢再教,总之是遵依历代帮主所定的帮规,使鲁有脚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棒法。
因之说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忆力减退,一时之间那记得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记得难以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因之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生气。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这其间可就便宜了杨过,当日洪七公受伤之后,在华山绝顶与殴阳锋比武,曾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授了杨过,叫他演给殴阳锋观看,只是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只道杨过纵然学会招数,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并未犯了帮规,那知阴错阳差,他竟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杨过的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的背诵。黄蓉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日教了半天,颇觉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吧!”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使一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的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了歹徒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难以为情,但自恃母亲素来纵容自己,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跃起,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轻轻巧巧的倒了。
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吧,你爱怎么就怎么着。”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如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咱们。”
黄蓉微微一笑,一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急忙仰后闪避,这么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用个“转”字诀,在三人脚下一掠,三个儿立足不稳,一齐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了得,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郭芙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意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一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拼,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一席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却并未领悟言语中的妙旨,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它卓然自成一家,与其余任何各门各派的功夫均无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什么绊劈缠戳的八个字而已。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传给我的么?”黄蓉心中爱极这个娇女,用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和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吧,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他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是极其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嘴里现出一丝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而累你吃了许多苦头。过儿,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一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
你也千万别使他失望,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动。他是个情感极丰富极脆弱之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抚着他的头发,轻轻说道:“过儿,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欢喜你爹爹,不欢喜你妈,因此一直也不欢喜你。但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体复了原,我把全身武功都传给你。”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欢喜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吧。”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一面擦眼泪,一面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不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然破涕为笑,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胸中感到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吧。”携着他的手,缓步而行。杨过觉得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
我不舒服。”杨过见她脸色灰白,有些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种掌心传功的功夫练得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的力道有冲撞,初时微微传了一点热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碍,这才增加内力。
当郭靖在临安城皇宫内被欧阳锋用蛤蟆功击伤,后来黄蓉在密室中穷七日七夜之力,手掌传功,助他疗伤。此时杨过手掌传功,也是这个道理。黄蓉感到他传来的掌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融合,实不在全真高手之下,不由得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息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甚是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微微一笑,意甚嘉许。
正想出言相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啦?”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叔师伯们,多年不见,快会会去。”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又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一向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要多学一种上乘武功。”郭芙道:“什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道:“一阳指!”
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什么?妈,是什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这孩子的聪明智能,胜于武家兄弟十倍。
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必提起。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绝顶功夫,靖哥哥虽然学会,但非他本门嫡派,不会传授旁人。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什么就转送给她什么了。”两人智力相埒,都是心照不宣,只有郭芙却有些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
原来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他自与李莫愁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与书生二人,那书生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有十余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那渔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午后饭罢,丐帮之众在陆家庄外的树林中大举聚会。这一次会中新旧帮主交替,乃是丐帮的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高手弟子,尽皆与会,别派别帮也有许多好手被邀观礼。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污衣、净衣两派,齐都心悦诚服,这次交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那帮主交替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左手高托一个极大的朱红葫芦。
(第八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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