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束手就擒
但听得清风动树,虫声应和,此外更无异状。段誉猛抬头间,忽见两条柱子上雕刻著一副对联,上联道:“春沟水动茶花( )”下联道:“夏谷( )生荔枝红”。每一句联语中都缺了一字。再细看时,那对联乃是以手指运力在柱上所书,当真是入木三分。段誉正凝视间,钟灵道:“这里也有字!”段誉侧过头去,只见左首一块木材上也刻著两行字:“青裙玉( )如相识,九( )茶花满路开。”显然也是以手指在木上所书,先前众人在堂上吃饭,灯火极暗,这些字谁都没见到,此刻一共点了四盏油灯,暗处的刻字才显了出来。段誉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祸是福,那也不去说他,且看对方到底有何计较。”当即伸手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已在对联的花字下写了个“白”字,在谷字下写了个“云”字,变成“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子红”一副完整的对联。他内力深厚,指力到处,木屑纷纷而落,钟灵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头上划几划,就有了木屑,却不用咱们忙了这一阵啦。”只见他又在那边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一面摇头摆脑的吟诗,一面斜眼瞧著,玉燕俏脸生霞,将头转了开去。钟灵道:“这些木材是什么树上来的,可香得紧!”各人嗅了几下,都觉从段誉手指划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来极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瑰。段誉刚说得一声:“好香!”便觉那香气越来越浓,闻后心意舒服,精神为之一爽。朱丹臣蓦地变色道:“不对,这香气只怕有毒,大家塞住了鼻孔。”众入给他一言提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这时早已将香气吸入了不少,若有毒气该当头晕目眩,心头烦恶,岂知竟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感觉。
过了半晌,各人呼吸不畅,忍不住张口呼吸,香气自口传入鼻中,仍是绝无异状。当下各人慢慢将按住口鼻的手放开了。钟灵道:“这种香木真好,咱们带几根回去。”一言未毕,各人耳中都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朱丹臣又是一惊,道:“毒发了,我耳朵中有怪声。”巴天石道:“我也有。”木婉清却道:“这不是耳中怪声,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飞来。”果然那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千万万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众人一听到这怪声,脸上都是一般难以形容的神情,蜜蜂本来并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是从来没听到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蜜蜂。霎时之间,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听那嗡嗡之声渐响渐近,就像是无数妖魔鬼怪啸声大作,飞舞前来噬人一般。钟灵抓住了木婉清的手臂,玉燕紧紧握住了段誉的手。六颗心怦怦大跳,各人均知暗中有敌人隐伏,但万万料不到敌人来攻之前,竟会发出如此可怖的啸声。突然间啪的一声,一件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著啪啪啪啪的响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东西撞将上来。木婉清和钟灵齐声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抢过去关窗,忽听得屋外马匹长声悲嘶,狂叫乱跳,钟灵道:“蜜蜂在刺马!”朱丹臣道:“我去割断缰绳,让马自行逃生!”嗤的一声撕下了长袍衣襟,裹在头上,左手刚拉开板门,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成万的蜜蜂冲进屋来。钟灵和王玉燕齐声尖叫。
巴天石将朱丹臣身子一拉,膝盖一顶,撞上了板门,但满屋已都是蜜蜂。这些蜜蜂一进屋子,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那间,每个人头上、手上、脸上,都给蜜蜂刺了七八下、十来下不等。朱丹臣张开折扇乱拨。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扑打。段誉、木婉清、王玉燕、钟灵四人也是忍痛扑打。
巴灭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是运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中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只,但说也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股,仍是奋不顾身的向各人乱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打完。钟灵和王玉燕都是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啪啪之声,密如骤雨,不知有几千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是骇然变色。一时不及理会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将木屋的各处空隙塞好。巴天石算得是见多识广了,但这般蜜蜂齐集的情景,别说没有见过,连听也从来没听说过。
六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但见每个人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极是狼狈。段誉道:“幸好这里有处木屋又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千万万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道:“这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木屋?”钟灵惊呼一声,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这木屋?”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头顶砰的一声响,一块大石落在屋顶。屋顶梁上咯咯咯的响了几下,幸好没破。但咯咯之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段誉忙将玉燕抱在怀裹,护住她的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声,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盖住了脸孔。霎时间手上、脚上、臂上、腿上万针攒刺,过得一会,六个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为喂养,尾针上所具的不是蜂毒而是麻药,给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晕倒。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知觉,伸手一摸之间,摸了个空,玉燕已不在怀中。他睁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双脚已被人用绳索牢牢缚住,眼睛也给人用黑布蒙上了,口中给塞了个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只觉给蜜蜂刺过之处仍是疼痛异常,又觉身子是坐在地下,到底是何处,距晕去有多少时候,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化了这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又听得一个极苍老的妇人声音道:“婢子一切依小姐吩咐,没半点差池。”那女子说道:“哼,我瞧这中间定然有些古怪。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西川而来,为什么突然折而向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都教这小狗吃了?”段誉心知她口中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小狗”,当然便是自己了。这女子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重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只听那老妇道:“婢子全依小姐的嘱咐行事。段王爷折而向东,似乎和那姓秦和姓阮的婢子有关。”那女子怒道:“你……你还叫他做段王爷?”那老妇道:“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下年纪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道:“是。”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他现下年纪大了……”段誉听得,心道:“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一个老相好。她找爹爹的晦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峰之计想擒住爹爹,以及秦姨、阮姨,却教我们吃这个苦头。既是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骤下毒手。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过他说话的。”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各处客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缺字缺笔,你说这小狗都填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记熟在胸?当真便这么巧?”
那老妇道:“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又有什么稀奇?”那女子怒道:“这贱婢就会生这样聪明的儿子?我又不信。”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言斥责,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的麻核,却哪里说得出声来?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你……还是饶了这年青人吧。咱们‘醉人蜂’给他吃的苦头,也够他受了。”那女子尖叫道:“你说叫我饶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出剐,才饶了他。”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什么你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作‘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蜜蜂,只是追著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不会是婉妹的妈妈,也不会是钟夫人,阮姨的声音还清脆得多。”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姑妈,侄儿叩见。”段誉大吃一惊,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正是慕容复,他称之为姑妈,自然便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此便是玉燕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乱成一片,当时在曼陀山庄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名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植最为著名。姑苏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子为什么偏偏取一个“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别种花卉,又是什么缘故?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要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段姓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那外号叫作“怒江王”的秦元尊不知如何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也便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了一个少年男子来,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发妻子,以三书六礼,把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娶来为妻。那男子不答应,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应不可。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著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拙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下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阳、无踢、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小兰、小诗她们也各有办理。
段誉姓段,又是大理人,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有一种山茶白瓣而有一条红丝的,叫做“美人抓破脸”。当时他曾说道:“白瓣茶花如红丝很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是叫作‘倚栏娇’。你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大触王夫人之怒,骂他:“你是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揪下席去,险些便因此而丧了性命。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王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无别的词语句可以形容。但慕容复一句“姑妈”一叫,段誉立时想起,邻室这个说话声音甚熟,但一时无法想起是王夫人。他登时心下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人,无怪地对山茶花爱若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入骨。”
从前种种难解的事情,此刻一知道其中的关窍所在,立刻豁然贯通。王夫人喜爱山茶花,定然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山茶花有什么关连;她一捉到一个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活埋,当然是为了爹爹是大理之人,将她遗弃,使她怀恨在心,无可宣泄,只好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了。她所以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那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他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不少场架。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丝毫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下了心头。为了什么缘由。一时说不出来,总觉得王玉燕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一阵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贤侄,好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就要登基了吧?”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慕容复却庄言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侄儿无能,奔波江湖,仍是没半点头绪,正要姑母来主持大局。爷爷当年嘱咐之时,姑母在旁总也听到了不少言语。”王夫人道:“好啊,你用爷爷的名义来压我?嫁出了女儿,泼出了的水,我跟慕容家的皇帝梦还有什么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玉燕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再和慕容家拉扯上什么关系。玉燕呢,你带她哪里去啦?”
“玉燕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挂念著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玉燕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倒似乎是真的不知。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什么屁!”接著“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是不念半点姑表兄妹的情分?”慕容复道:“姑妈为什么这样生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光明正大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大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什么大大的美事?万万不许!”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玉燕终究是好事多磨,她母亲又说‘万万不许’!”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造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没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王夫人厉声斥责,竟是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段誉心中只是说道:“包三哥,包三叔,求求你快与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按理力争。”哪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也不作声了,原来那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夫杀他女儿,只因包不同历代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属,王夫人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他倒也不敢昧了这上下之分。王夫人听包不同不说话了,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贤侄,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相求?又想来算计我什么东西?”慕容复笑道:“姑母,侄儿是你亲骨肉,心中惦记著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是来算计你什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具有良心,惦记著姑妈。要是你早惦著我些,姑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姑妈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侄儿说,侄见包你称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油头滑脑?”慕容复道:“怎么油头滑脑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我和姑妈是骨肉之亲,姑妈心中所想的事,侄儿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八成。要姑妈称心如意,不是侄儿夸口,倒还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姑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侄儿说,要不要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个人?”她声音软弱,显然已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的语调已是大不相同。慕容复道:“侄儿听说的那个人,便是姑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子红!”王夫人颤声道:“你教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姑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著,给他躲了过去。侄儿心想,见到他固然不难,却没什么用处。终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姑妈吩咐,那才是道理。姑妈要他东,他不敢西;姑妈要他画眉毛,他不敢给你搽胭脂。”最后两句话颇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不以为忤,叹了口气,道:“我策划得如此周密的一个计划还是给他躲过了。我可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慕容复道:“侄儿知道此人的听在,姑妈信得过我,将那个圈套的详情跟侄儿说说,说不定侄儿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什么总是自己人,有什么信不过的?这一次我安排的,是一个‘醉人蜂’的计策。我在曼陀山庄养了几百窝蜜蜂。庄上除了茶花之外,不种别种花卉。山庄远离陆地,岛上的蜜蜂也不会飞到别地去采蜜。”慕容复道:“是了,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别种香气。”王夫人道:“调养这窝蜜蜂,可费了我十几年心血。我在蜂儿采食的蜜糖之中,逐渐加入麻药,这醉人蜂刺了人之后,便会将人麻倒,令人十余日不省人事。”段誉心下一惊:“难道我已晕了十余日了么?”
慕容复道:“姑妈计谋,当真是人所难及,却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王夫人道:“那须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特种药物。这种药物虽是无色无臭,却略带苦味,不能一次给人大量服食。你想这人自己固是鬼精灵,他手下人又多聪明才智之辈。要用迷药、毒药什么的对付他,那是万万办不到的,我只好定下计较,派人沿路供他酒饭,暗中掺入这些毫无毒性的药物。”段誉一听之后,登时大悟:“原来一路上有这许多字画均有缺笔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写的,他填上无讹,王夫人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爷,将掺有药物的酒饭送将上来。”
只听王夫人道:“不料阴错阳差,那个人去了别处,这人的儿子却闯了来。这小鬼头将老子的诗词歌赋都熟记在心,当然也是个风流好色、放荡无行的浪子了,这小鬼一路上将字画中的缺笔都填对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掺药酒饭喝了个饱,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里灯盏的灯油,都是预先放了药料的,在柱子之中,我又藏了药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几种药料的香气一掺合,便引得醉人蜂进去了。唉,我的策划一些儿也没错,可是来的人却错了。这小鬼坏了我的大事!哼,我不将他斩成十七八块,难泄我心头之恨。”
段誉在隔室听到王夫人说得如此怨毒,心中也不禁怵然生惧,又想:“王夫人的圈套,部署得也算周密,居然在柱中暗藏药粉,引得我去填写对联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药粉便散了出来。唉段誉啊段誉,你自作聪明,却一步步的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当真是胡涂透顶了。”但转念又想:“只因我一路上填写字画中的缺笔缺字,使得王夫人的爪牙都将我当作了爹爹,全副精神都贯注在我身上,爹爹便可安然脱险。我代爹爹担当大祸,又有什么可怨艾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及此,心下颇觉坦然,情不自禁的却又想到:“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将我斩成十七八块,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却反会千依百顺的侍候于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际,自然是大大不同。”
只听得王夫人恨恨连声,说道:“我要这婢子装成个聋哑老妇,主持大局,她又不是不认得那人,到后来居然会闹出那个大笑话来。”那老妇辩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禀告过了。我见来人中有段公子在内,便将他们火刀火石都骗了来,好让他们点不著油灯,便引不到醉人蜂进屋。谁知这些人鬼灵精,居然还生著了火。”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慕容复道:“姑妈,这醉人蜂刺过人后,不能再用了么?”王夫人道:“刺过人的蜂儿,过不多久便死。可是我养的蜂儿成千成万,少了数百只又有什么干系?”慕容复拍手道:“那就行啦。先拿了小的,再拿老的,又有何妨?侄儿心想,若是将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么的,拿去给姑妈那个……那个……那个人瞧瞧,若是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难。”
王夫人“啊”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侄儿,毕竟你是年青人脑子灵。姑妈一个计策没成事,心下懊丧不已,就没去想下一步的棋子,对对,他父子情深,知道儿子落入我们手里,定然会赶来相救,那时再使醉人蜂之计,也还不迟。”慕容复笑道:“到了那时候,就算没有蜜蜂儿,只怕也不打紧。姑妈在酒中放上迷药,要他喝上三杯,难道还怕他推三阻四?”王夫人一想到和段正淳相见,劝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腻腻的道:“对,不错咱们便是这个主意。”慕容复道:“姑妈,侄儿出的这个主意还不错吧?”王夫人笑道:“倘若这件事不出岔子,姑妈对你自然会另眼相看。咱们第一步,便得查明白这没良心的刻下是在何处。”
慕容复道:“侄儿倒也听到了些风声,这件事中间,却还有个老大的难处。”王夫人皱眉道:“有什么难处?你便是吞吞吐吐的爱卖关子。”慕容复道:“这个人刻下被人擒在手中,性命已在旦夕之间。”
只听得呛啷一声,王夫人的衣袖带动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段誉在隔室听著,也是大吃一惊,若不是口中给塞了麻核,也会叫了出来。王夫人颤声道:“是……是给谁擒住了?你如何不早说?咱们好歹得想个法儿去救他出来。”慕容复摇头道:“姑妈,对头的武功极强,侄儿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咱们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王夫人听他言中之意,似乎并不是凶险万分,又稍宽心,连问:“却如何智取?却如何智取?”
慕容复道:“姑妈的醉人蜂之计,还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须换几条木柱,将柱子的字换过几个,比如说,写上‘大理国当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那人一见之下,必定心中大怒,伸指将‘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抹去,药粉便又从柱中散出来了。”王夫人道:“你说擒住他的是那个和他争大理国皇位的,叫什么段延庆的?”慕容复点点头道:“正是!”
王夫人惊道:“他……他……他落入了段延庆之手,只怕凶多吉少。段延庆无日不在想将他置之死地,说不定……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将他……将他处死了。”慕容复笑道:“姑妈不须过虑,这其中有一个重大关节,实是不可不知。”王夫人道:“什么重大的关节?”慕容复道:“现下大理国的皇帝是段正明。你的那位段公子早就封为皇太弟,大理国臣民众所周知。段正明政声甚好,镇南王人缘也颇不错,这皇位是极难摇动。段延庆要杀他固是一举手之劳,但一刀下去,大理势必大乱,段延庆这皇位宝座,却未必坐得上去。”
王夫人道:“这倒也有点道理,你却又怎么知道?”慕容复道:“有些是侄儿听来的,有些是推想出来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是在想做皇帝,这中间的关节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慕容复笑道:“姑妈过奖了。但侄儿料想段延庆擒住了镇南王,决不会立即将他杀死,定要设法让他先行登基为帝,然后明正言顺的让位给自己。”王夫人道:“怎样名正言顺?”慕容复道:“段延庆的父亲原是大理国皇帝,只因奸臣纂位,段延庆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带。段延庆乃是货真价实的‘延庆太子’,那大理国原本众所周知。镇南王一做皇帝,他又没有后嗣,将段延庆立为皇太弟,可说是顺理成章。”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个儿子,怎么说没有后嗣?”慕容复笑道;“姑妈刚说过的话,自己转眼便忘了,你不是说要将段小子斩成十七八块么?他分成了十七八块,怎么还活得成?”王夫人道:“对!对!这是那贱婢生的野杂种,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气。”段誉在邻室中听到二人对答,只想:“今番当真是凶多吉少了。玉燕却又不知到了何处?否则王夫人若是瞧在女儿面上,说不定能饶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并无性命之忧,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许他去做什么大理国的劳什子皇帝。我要他随我去曼陀山庄。”慕容复道:“镇南王禅位之后,当然要随姑妈去曼陀山庄,那时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也没趣。不过皇帝总是要做一做的,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总得过一过桥,再抽了他的板。否则段延庆也不答应。”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应,关我什么事?咱们拿住了他,救出段公子后,先把段延庆一刀砍了,哪里去管他答应不答应了?”
慕容复叹了口气,道“姑妈,你忘了一件事,咱们可还没将段延庆拿住,这中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何处,你当然是知道的了。好侄儿,你的脾气,姑妈难道还有不明白的?你帮我做成这件事,到底要什么酬谢?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爽爽快快的先说了出来。”慕容复道:“咱们是亲骨肉,侄儿给姑妈办点儿小事,哪里还能计酬的?侄儿是尽力而为,什么酬谢都不要。”王夫人斜眼瞧著他,心想:“他自幼便是跟我哥哥一般的生性,心计极工,只占便宜,决不吃亏,岂能白白给我办这件大事?”便道:“你现下不说,事后再提,那时我若不答应,你可莫怪。”
慕容复笑道:“侄儿说过不要酬谢,便是不要酬谢。那时候如果你一喜欢,赏侄儿几万两黄金,或者琅环阁中的几部武学秘典,也就成了。”王夫人哼了一声,心道:“你要黄金使费,只须向我来取,我几时拒却过了?要看琅环阁中的武经秘要,那更是倒屣欢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真不知这小子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且不去理他,总之是将这人先救出来再说。”便道:“好吧!咱们如何去擒段延庆,如何救人,且听你说来。”慕容复道:“第一步,是要段延庆带了镇南王到草海木星中去,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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