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图中美人
这一来,旁观众人都是耸然动容,连王玉燕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去。只见那根大火柱卷到了这二十余个聋哑汉子的身上,熊熊火焰,将他们裹在其中,霎时之间,便将几个人烧得有如焦炭。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剑”向丁春秋剌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将出来。他满头大汗,叫道:“慕容兄,你快出手制止。”
适才慕容复心入幻境,全仗段誉以“六脉神剑”的功夫打落他手中长剑,只是其时他心神恍惚,不能亲见“六脉神剑”到底如何,后来请段誉再试,段誉并未再演,这时听段誉叫他出手,便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吧!”段延庆乃是后至,没见到段誉的六脉神剑,但他是大理段氏的嫡派,本家这项神功的名字,自然是听见过的。听慕容复之言,不禁心头大震,斜眼相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半点也无,他不知段誉虽然已学会这功夫,却不能随心所欲的使用,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我段家的六脉神剑,虽然故老相传有此名头,可哪里有人练成过?”慕容复见段誉不肯出手,只道他是有意如此,慕容复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不肯轻易炫露,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之下,已死了一半,其余半数也已重伤。只听锣鼓声震天价晌,丁春秋袍袖挥了两挥,那火柱越过一众聋哑汉子,向苏星河扑了过来。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出一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的功力,向火柱击去。但这时他内力已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时阻得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他当年发下誓言,装聋作哑,以换得三十年的时光,岂知这三十年中他功力固然大进,丁春秋却是进展更速。三十年前斗他不过,今日两人武功相距更远。此时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已是难逃星宿老怪的毒手,想到师父装死了三十年,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只怕师父终于要挨不过去。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内心更是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的处境危殆万分,可是一直站在当地,不肯后退半步。他再也看不过去,抢上前去,抓住他的后心,道:“徒死无益,快快让开吧!”也是机缘巧合,便在此时,苏星河正好一掌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掌力已是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道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而且这内力的家数和他一模一样,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那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了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派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叮当,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著“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的呼叫声音。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来必便胜过了丁春秋,只是星宿老怪在已操必胜之时,突然间遭到反击,太过出其不意,一时间仓皇失措,不由得狼狈周章。同时他觉察到对方这一掌掌风中所含的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账了?他一想到此处,心神一颤,内力凝聚不起,那火柱卷到了他身上,竟然无力予以推回。
这一下变起仓卒,苏星河和丁春秋固是大出意料之外,虚竹也是莫名共妙,眼见火柱已将丁春秋卷住,烧得极是猛烈。丁春秋叫道:“铁头徒儿,快快出手!”游坦之一时之间也无暇细想,纵身上前,双掌便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声响,那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只见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是烧得破破烂烂,神情狼狈之极,他心中还在害怕师父阴魂显灵,不敢再在这里逞凶,叫道:“走吧!”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星宿派群弟子没命的跟著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在地下随风飞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扬威中原”,虎头蛇尾。星宿派诸人去得如此之速,众人均是大感惊异。叶二娘叫道:“丁哥哥,丁哥哥,你又这么撇我而去,没半点心肝!”说著如飞的跟了下去。段延庆、南海鳄神、鸠摩智等都以为聋哑老人苏星河施的是诱敌的苦肉之计,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施以一击,叫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是赫赫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为之惊心劲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怪。何况虚竹只是少林派的一名第三代子弟,武功平平,众所周知,自是没一个人疑心是他暗中相助,其实连虚竹自己,也是半点摸不著头脑。只有苏星河一瞥见到他手指戴著师父的铁戒指,心中又悲又喜,方明其中究竟。
慕容复道:“老前辈神功渊深,将这老怪逐走,料想他这一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老前辈造福武林,大是不浅。”苏星河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是重伤难愈,心下甚是哀痛,更记挂著师父的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著虚竹的手,道:“小师父,请你跟我进来。”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如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著从破洞中走了进去。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那个破洞。屋外诸人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之士,都知他这个举动,乃是不欲旁人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不是“见多识广”的,只有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玉燕身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事?
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连穿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巳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了几个头,泣道:“师父,师父,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他倒没有骗我。”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的尸身,让他倚著板壁,端端正正的坐好,跟著扶住虚竹的身子,让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这尸体排排坐坐,却是作什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么?”言念及此,心下不自禁的感到了一阵凉意,要想站起来,却又不敢。只见苏星河整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突然向他跪倒,磕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脑子中只是说道:“这人可真疯了!这人可真疯了!”急忙也即跪下,向苏星河磕头,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僧了。”苏星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所收的关门弟子,又是本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他已知道苏星河并不是发疯,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是尴尬。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应该。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之意。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星河道:“师父当然会想到这一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的武功,再传你本派的功夫。师父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是也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标记的这枚铁指环,也由师父给你戴在手上,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在地下,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我和丁春秋想这只铁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的垂青。”虚竹急忙除下指环,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小僧是半点用处也没有。”没料到那指环上刻得有许多棱骨,虚竹用力一除,竟将手指上割损了几处。苏星河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春秋这厮,是也不是?”疑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苏星河道:“适才你一出手,便将丁春秋烧得狼狈不堪,落荒而走,事实俱在,难道是假的么?”虚竹道:“我……我一出手?怎么是我一出手?”苏星河叹了口气,道:“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做逍遥派,向来有个规矩,掌门人一席,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咱们师父共有师兄弟三人,师父是最小的师弟,太师父临死之时,三个弟子比较高下,由师父夺得了掌门,两个师伯心中不忿,远走异域。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是一窍不通,眼见掌门人无望,故尔先下手为强,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虚竹道:“这丁春秋那时居然并不杀你。”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那时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此刻的武功虽然胜过了师父和师兄,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却摸不到一个边儿。《逍遥御风》这部书,你要不要看?’师弟,本派所以叫做‘逍遥派’,便是从《逍遥御风》这部书而来。这部书中所记载的武功,当真可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此书向来由掌门人掌管,每一代的掌门人,也只能领悟到其中一二而已。丁春秋听我提到此书,便道:‘你自己说了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你将此书交了出来,今日便饶你性命。’我道:‘我不是本派掌门,怎能有此书给你?只是师父保藏此书的所在,我倒是知道。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春秋道:‘此书当然是在星宿海旁,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诲旁,你若有把握,尽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一部书不知藏在何处,实是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只是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他为什么不杀我?他只是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作为逼供之用。他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始终没找到那本《逍遥御风》的奇书。每过十年,便来找我一次麻烦,软求硬逼,什么功夫都用到了。这一次他又来问我,眼见无望,而我又破了誓言,他便想杀我泄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师兄,暂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吧,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点头道:“这倒有理。幸亏我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深藏不露,养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使这星宿老怪大败亏输而去。”苏星河连连摇手,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的神功,转而助我,方救了我的性命,怎么你又谦逊不认?你我是同们师兄弟,掌门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了。”
虚竹大奇,道:“我几时助过你了?救命之事,更是无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传了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你师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父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吧?”虚竹无可再推,只得点了点头,笑道:“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苏星河又道:“丁春秋本想害死师父后,夺了他的铁戒指,就可去请一个人指点《逍遥御风》的功夫。没想到争斗之际,将师父打入深谷,无影无踪。他更加料想不到,师父虽然身受重伤,双腿齐膝折断,却并没丧命。数年之后,师父和我重会,他潜心推算,若要克制丁春秋,务须觅到一个悟心奇高而又英俊潇洒的美少年……”虚竹听他说到“美少年”三字,眉头微皱,心想:“修练武功,跟相貌美丑又有什么干系?他师徒二人一再提到传人的形貌,不知是什么缘故?”苏星河向他瞧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虚竹道:“我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老前辈,你去找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将尊师的神功交了给他,也就是了。”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加,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仙去,难道你没见到么?”虚竹连连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教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苏星河道:“师弟,这也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师父设下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他对我说:‘星河,即随我多年,我明知你不是合适之人,但也对你一视同仁,只须你解开了这个玲珑,我一般以铁戒指和神功相授,令你去碰碰我俩师徒的运气。我苦思数十年,可哪里解得开?师弟,只有你能够解开,‘悟心奇高’这四个字,那是合适了。”
虚竹苦笑道:“一样的不合适。这个玲珑,压根儿不是我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暗中指点之事说了。”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施‘传音入密’的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这井底之蛙所能见料到了。师弟,为了找人来解这玲珑,我是千方百计的去引人来此。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的人选,偏偏他没能解开。”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理的段公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镇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阳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武林中不论黄花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是神魂颠倒,情不自禁。我化了老大心思,派弟子去激他出来,说什么姑苏慕容氏要破他段家一阳指。哪知他自己没到,来的却是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我也没怎么留神看他,只是似乎见他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的定在那个王姑娘身上。”苏星河摇了摇头,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尊称武林中第一位风流浪子,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拼命想讨好那位王姑娘,那王姑娘对他却爱理不理的,真气死人了。”虚竹道:“这位段公子一往情深,该是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么反说‘可叹?’”苏星河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一点也没办法,咱们便用他不著。”虚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欢:“原来你们要找一个美少年去对付女人,这就好了,无论如何,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来。”苏星河又问:“师弟,师父有没有指点你路径去找一个人?或者是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出家人不打诳语,期期艾艾的道:“这个……那个……”苏星河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否则你可随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事,你爱答便答,不爱答径可令我不许多嘴乱问。”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是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父将这个交了给我。”说著将那卷轴从怀中取了出来,他见苏星河身子缩了一缩,神色极是恭谨,不敢伸手来接那卷轴,便自行打了开来。那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的“咦”的一声,原来那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亦非山水风景,却是一个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的那位王姑娘。”但这卷轴纸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一幅陈年古画,比之王玉燕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王玉燕的形貌,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幅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是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真如将王玉燕这个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到画中一般。虚竹暗中啧啧稀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著右手手指,一笔一划的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道:“师弟,请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著学了。唉,贪多嚼不烂,我什么都想学,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一面说,一面便将卷轴卷好,交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迷。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图画,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说道:“师父交这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虚竹道:“他说我比刻的功夫,还不足以诛却丁春秋,须当凭此卷轴,到西域天山,去寻到他当年所藏的武学典藉,再学功夫。只是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处,怎么却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是他拿错了一个卷轴?”苏星河道:“师父行事,人所难测,你悟性极高,到时自然明白。你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春秋除了。”虚竹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回寺覆命。到了寺中,那是再也不出来了。”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求,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道:“掌门人,你不遵师父遗训,他老人不是白死了么?”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说道:“小僧身入空门,戒嗔戒杀,先前答应尊师,要去除却丁春秋,此刻想来,已自后悔。本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胡作非为。”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虚竹总之是不肯答应。
苏星河无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著师父的尸体说道:“师父,掌门人不肯依从你的遗命,小徒无能为力,决意随你而去了。”说著跃起身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灵盖往坚硬的石板地面撞去。虚竹惊叫:“使不得!”将苏星河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内力浑厚,而且手足灵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竹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是决计不想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倒也不错,便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上脚下的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你自尽。”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门人,你终于答应做本派掌门人了!”虚竹摇头道:“我没有答应。我哪里答应过了?”苏星河哈哈一笑,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有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方丈,也不敢令我如何如何。”聪辩先生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本来也是知道的,他说无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不是虚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劝你珍惜性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苏星河道:“我没资格来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是天下笫一等的大权柄。你若不是我掌门人,怎能随便叫我死,叫我活?”虚竹辩他不过,道:“既是如此,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我取消就是。”苏星河道:“你取消了‘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我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的向石板俯冲而下。虚竹又是一把将他抱住,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并非叫你自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掌门人的号令。”虚竹将他身子放好,搔搔自己的光头,无言可说。原来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他是个能言善辩之士,三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唇舌,依然是口若悬河。虚竹年纪既轻,又是从来没应付过什么大场面,辩论起来,如何是他的对手?其实,“不令他自尽”,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星河口舌伶俐,句句抢先,虚竹无从辩白,他呆了半响,说道:“前辈,我辩是辩不过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贵派,终究是难以从命。”
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叫我……叫我……叫我听你的话。”苏星河十分得意,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我是说你该当遵从咱们师父的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是逍遥派的掌门人,对少林派高僧的话,原也不必理睬。所以啊,倘苦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么你是逍遥派掌门人,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句有理,一时之间,做声不得。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高僧,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够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的意思了。”
虚竹吃了一惊。道:“我师伯祖当真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苏星河道:“我岂敢欺骗掌门人?掌门人若是不信,出去一问便知。”虚竹道:“我不是不信,想我师伯祖神功盖世,当世罕有敌手,怎能……怎能折在丁春秋的手下?”苏星河道:“玄难大师乃当世高僧,适才我为丁春秋那厮所逼,危如累卵,玄难大师颇有援手之意,只是功力已失,有心无力,但小兄仍是颇感他的盛情。”虚竹一想不错,适才如此危急之时,师伯祖决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除非苏星河真是施诱敌之计而师伯祖一切了然于胸。但他到底否失了功力,稍待便见分晓。谅来苏星河也不能公然撒谎,便问:“你说我能救他?却如何相救?”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长,医卜星相、工农仕商,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称‘薛神医’,得了个外号叫作“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的嘴巴?玄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铁面人以‘冰蚕掌’打伤,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他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你专心棋局,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么知道得如此明白?”苏星河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拼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伤寒病痛,那才难以诊断。师弟,你身有师父所练的七十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疗病,可说无往而不利。要恢复玄难大师被消去了的功力,固是极不容易,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不过举手之劳。”
当下将如何推穴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虚竹。虚竹一心要救师伯祖和列位师伯、师叔,便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在心中。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已。苏星河见他演了几遍,全然无误,便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果然悟性奇高,一学便会。”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隐隐间似乎不怀好意,不由得心下起疑,问道:“你为什么笑我?”苏星河登时肃然,收敛起笑容,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玄难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吧!”苏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两人一走到门外旷地之上,只见一众伤者都是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内力,在缓和风波恶的痛楚。阿碧已然醒了转来,不断呻吟,她清醒后身上所受的折磨,比之昏晕时只有更胜十倍,琴仙康广陵坐在她的身旁,柔声安慰。薛慕华满头大汗,东西奔波,见到那个人危急,便抢过去救急,但这一个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著眼睛,便垂手侍立,不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无能,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是惭愧之极。你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回寺了。”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更听他如此说,显是有自寻了断之意,显见苏星河之言不处。他正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玄难见他满脸是躇踌为难之意,说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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