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萧峰封王
萧峰又是一怔,道:“你怎么知道?”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还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都谈论你来,对你的武功都是佩服得了不得,但说你单身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不过为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爹爹妈妈那时不知道阿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却说你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她说到这里,咯咯的笑了起来。萧峰喃喃的道:“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唉,中原的英雄好汉,自是切齿痛恨萧峰了。”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萧峰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拜,称颂不已,要知他一举平了这场祸变,使无数辽国军士得全性命,上京的百姓大都是御营亲军的家属,自是对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都是大叫:“多谢南院大王救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萧峰听著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激之情确是出于至诚,寻思:“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大的好处。唉,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奸徒,到北国来,无意之间却成为众百姓的救星。是非善恶,也实在难说得很。”
上京是辽国的京都,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国力比大宋强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上京城中的宫殿屋宇粗鄙简陋,比之中原是大大不如了。大军一队队自归军营,南院的属官将萧峰迎入南院大王的王府。这王府本为楚王所居,此人穷奢极欲,府第自是十分宏大,屋内陈设也是异常的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哪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一遭,便觉十分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个营帐,他与阿紫分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接驾,朝中接连忙乱了数日。先是庆贺平难,论功行赏抚恤北院枢密使等死难官兵的家属。那皇太叔自知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洪基倒也信守诺言,对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士,接连大宴三日,萧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基、皇太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官的馈赠,当真是堆积如山。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韦部、梅古悉部、五国部、岛古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著是皇帝所部大帐皮室军军官、皇后所部属珊军军官、各宫卫队宁宫、长宁宫、永兴官、积庆宫、延昌官等宫骑军的军官纷纷前来参见。辽国的属国共有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陀、波斯、大食、新界、回鹘、吐蕃、高昌、高丽、西夏、于阗、敦煌等等,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知道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来赠送珍异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客,接见部属,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非谄谀称颂,不由得甚是厌烦。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哥虽不愿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秋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发兵南下吧!”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一惊,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萧峰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耶律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士卒。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朝这件事放在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变,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地,辽国派兵攻打,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怎知南朝是否内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归附?”萧峰道:“要请陛下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银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徒甚多,你命南部枢密使不惜财宝,多多收买便是。”萧峰答应了,辞将出来,心下颇是烦恼。他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来所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也见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从未用过金银去收买旁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在南朝长大,洪基要他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哥哥封我为南院大王,总算是一片好意,我倘若此刻便即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盛情,有伤兄弟间的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请辞便了。那时他若不准,我挂冠封印,一溜了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常下率领部属,携同阿紫来到南京。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为幽州之都。原来晋朝石敬塘为帝,辽国一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这燕云十六州有幽州、顺州、檀州、琢州、易州、蓟州、平州、烁州、营州等地,均是冀北要地,自从割予辽国之后,晋朝、周朝、宋朝三朝虽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无法收回。这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宋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固然兵甲不如是主要原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场,亦是占到最大的便宜。萧峰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耳中所听的也尽是中原言语,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而市肆繁华,更是远过上京。萧峰和阿紫都根是喜欢,次日轻车简从,在市街各处行游。
那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面是安东门、迎春门;南面是开阳门、丹风门;西面是显西门、清晋门;北面是通天门、拱辰门。这两道北门所以稀为通天、拱辰,意思是说臣服于北,听从来自北面的皇帝圣旨。南院大王的王府是在城之西南。萧峰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民舍、寺观,密密层层,一时也观之不尽。
这时萧峰既为南院大王,不但燕云十六州为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听他号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视事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强干,熟练政务,便将一应事务都交了给他。但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上贵重的补品药物不计其数,虎骨熊胆阿紫直可拿来常饭吃,如此调补,阿紫的内伤终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阿紫既能自由行动,先是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著又由室内随侍,城外十里之内也都游遍了。这一日大雪初睛,阿紫穿了一身貂袭,来到萧峰昕居的宣教殿中,说道:“姊夫,我在这城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阿紫这么说,心下甚喜,当即命下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围猎,只是带了数名随从以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普通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带一张弓、一袋箭,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拱辰门向北驰去。
一行人出得拱辰门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当下勒转马头,向西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只见一只獐子斜刺里奔了出来。阿紫从随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强弓竟是拉之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了过去,抓住弓身,右手将弓弦拉开了,一放手,飕的一声,羽箭射将出去,那獐子应声倒地。众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啦?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阿紫经他一问,泪水从面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也拉不开。”萧峰安慰道:“你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真的不好,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定要教我内功。”萧峰道:“好,好,一定教你。”说话之间,忽听得南边马蹄声响,有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不打旗帜,却都是辽国的官兵,只听得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欣,又见官兵的马后缚著许多俘虏,倒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是偏东行向南京城去,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那随从说道:“是!”跟著又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来啦。”纵马向这队官兵奔了过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说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大声说道:“大王千岁!”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著的俘虏也有八百来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青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啼啼,神情极是凄凉。那队长道:“今日轮到咱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幅,收成著实不错。”他回头喝道:“大伙儿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都献了出来,请大王千岁拣用。”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各人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到萧峰马前,又有许多金银饰物之属,堆在一张毛毡之上。契丹官兵崇敬英雄,萧峰若是肯收用他们的女子玉帛,那是求之不得的大荣誉了。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亲眼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子民,这次又见到契丹官兵俘掳大宋子民,被俘者的惨凄神情,实是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大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的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也向辽人“打草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生活困苦异常,每日均是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萧峰一直觉得这种法子极是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有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提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心下不禁恻然,向那队长问道:“在哪里来打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少女用汉语问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双膝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了下来,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昂然直立。
数百名男女俘虏一齐跪在地下,却有一人昂然而立,更显得特异。萧峰见这少年约摸十六七岁年纪,脸型长长的,双目闪闪有光,毫无畏惧之色,便道:“兀那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说。”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著,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见。”萧峰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会有什么机密大事?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军情可禀告。”但想他是大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那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大机密,听上一听,也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数十丈,招手道:“你过来!”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了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是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部位奇准,只是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割断了。那少年吃了一惊,向萧峰凝视半晌。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问道:“什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道:“你一看便知。”说著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手去接,一瞥眼间,见他手中之物似乎是一件会动的活物,奇道:“你伸掌给我瞧瞧!”却不便接。那少年知道阴谋败露,脸色大变,突将手中之物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一眼瞧去,原来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萧峰眉头微皱,也不以为意,寻思:“这少年顽皮得紧,却拿这些物事来消遣我。”只见那小蛇一落地,随即跃起,一口往他左腿咬来。萧峰没想到这样一条小小蛇儿竟会飞身而起,倒是吃了一惊,腿一缩,那条小舵一口咬在他坐骑的前腿之上。
那匹马披蛇一咬,身子一软,便即倒了下来,萧峰跃下马背,见坐骑一声不响,略一痉挛,登时毙命。那少年抢上前去,从马身上拾起小蛇,又向萧峰掷来。萧峰见这条小蛇毒性如此厉害,在半空昂首吐舌,向自己扑到,当下不敢怠慢,运劲于鞭,啪的一声,重重击了出去。那蛇被鞭子击中,居然不死,直飞出数十丈外,落在雪地之中,略一扭曲,一钻便不见了。
萧峰虽是多历凶险,适才之事想来也不禁悚然。牛马体大,若是有病,兽医加以医疗之时,所用药物往往是一斤半斤,非同医人之药以两、钱计算,由此推想,若是要将牛马毒毙,那也须以极重份量的毒药,方能见功。这尾小蛇一口便将这样一头健马咬死了,毒性之烈,实是罕见。而这少年却能藏在掌中又能随手拾起向自己掷来,可见是十分精于克治毒物。萧峰曾任丐帮帮主,帮中能治毒物的兄弟何止千万,他司空见惯,自是不以为奇,只是这小黑蛇毒性凶得异乎寻常,而治蛇的丐帮兄弟都是中年或老年汉子,须得积累多年经验,方成熟手,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居然有这么精良的本事,可谓难得,自己若不见机得快,只要伸手过去一接,哪里还有命在?
契丹的众官兵见萧大王的坐骑倒毙,纷纷奔来,萧峰左手一挥,道:“大家不用过来!”众官兵便即止步。萧峰一瞥之下,只见自己所乘的这匹白马倒在雪地之中,全身转黑,竟尔变成了一匹黑马,心下更是骇然,皱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向我下此毒手?”那少年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更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那少年走上两步,伸指指著萧峰的鼻尖,满脸悲愤之色,大声道:“乔峰!你害死我伯父,害死我爹爹妈妈,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昔日的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伯父和父母,那么多半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怨,问道:“你伯父是谁?父亲是谁?”那少年道:“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萧峰听他说到“聚贤庄游家”五字,“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这么说来,令尊是游驹游二爷了。”他顿了一顿,道:“当日我在贵庄受到中原群雄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唉,自刎还是被杀,原无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挺了挺身子,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著右手伸入裤筒,拔出一柄短刀,一刀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萧峰马鞭倏地挥出,卷住短刀,便将他的短刀拉了过来。游坦之大怒,道:“我要自刎也不许么?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的身边,喝道:“你这小鬼年纪轻轻怎地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未必就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清秀美丽的一个小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道:“姊夫,这小子歹毒得紧,他想用毒蛇害你,咱们也用些毒虫来给他些苦头吃吃。”她是星宿派的弟子,说到折磨人的法门,当世更无哪一门、哪一派能及得上她这一派的家数了。萧峰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谷得来的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面,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更是欢喜,都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吧,各人记著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这儿野兽不多,大王拿这些来猪当活靶么?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套。只可惜咱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著行了一礼,领兵去了。“拿了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萧峰的耳中,他心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见到了楚王当年拿宋人来当活靶的残酷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猪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将他们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是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将他们射死。这种惨事,看来不止是一次了,契丹人习以为常,随口说来,竟是丝毫不以为异。放眼再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一个个都是脸无人色,在寒风中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吓得厉害。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心中忽想:“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什么契丹、大宋,什么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潮如涌。阿紫不住的打量游坦之,心下盘算要怎样的折磨于他:“可不能一下子就弄死了他!这几天我正闷得慌,难得有这么一个家伙送上门来,那不是此射鹿杀獐好玩得多么。嗯,试试我这座碧玉王鼎的威力,也是好的,先捉几条毒虫来,在他右手上咬一口,等毒气上行将要入心时,便斩了他的右臂,再在他左手上咬一口。这样依次整去,够我消遣四五天的了。”
萧峰见辽国众官兵去得不见了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了尔等回去,大家快快走吧!”这些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走,然后加以射杀,迟迟疑疑的不动。萧峰又道:“尔等回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们一次,救不得第二次。”众难民这才相信是实,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要知宋民被辽人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豪人家,才能以金帛赎回,否则是个个死于辽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钱人家早就迁到了内地,这些被俘的边民皆是穷人,哪有什么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运是牛马不如了,居然萧峰肯放他们回家,当真是喜出望外。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著南行,寻思:“我契丹人将他们捉了来,再放他们回去,使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眼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归中原,有盘缠没有?”说著伸手入怀,想取些金银绘他,但他身边没带什么钱财,一摸之下,随手取了一个油纸小包出来。萧峰心中一酸,这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经,当日阿朱从少林寺中盗了出来,强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他当即将那小包又放入怀中,歉然道:“我今日出来打猎,没带钱财,你若是无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用这些诡计来戏辱于我?姓游的就是穷死,也岂能使你的一文钱?”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无可化解,多说也是无用,便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随时来找我便了。”阿萦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极是歹毒,他报仇不用正当功夫,下毒放蛊,什么下流的手段都用得出,叫人防不胜防。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著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自刎,乃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氏双雄的子侄?”游坦之听萧峰肯放自己走,而那个小姑娘却劝他杀了自己,虽是一心想走,免得萧峰心思改变,但自己一逃,便折了父亲的威名,强提胆气,冷冷的瞧著他二人。
萧峰道:“阿紫,咱们回去吧,今天没什么猎可打。”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安排得好好的,你偏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么玩的?”但她终于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说道:“小子,你去练六十年功夫,再来找我姊夫报仇!”说看嫣然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人直向西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是不会死了,心想:“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根本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王,今后报仇,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他的所在。小黑儿,小黑儿!”他俯身在雪地中寻找那条小黑蛇,想要捉了回来,找寻之间,忽见左首草丛中有一个油纸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去的,当即拾起,打开油纸,见里面包著的是一本书,随手一翻,只见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或圈或点,没一个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时,心下怔仲不定,没放入袋内,乘在马上略一颠动,那油纸包便摔入草丛之中,竟是没有发觉,却给游坦之拾了去。他从头至尾翻阅一遍,一个字也不识得,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于那奸贼定是大有用处,我偏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好的。”
游坦之想到拿了这本书册之后可使乔罐为难,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意,当然,父母的血海深仇,决不会因这一件小事而抵消,但只要使乔峰遭到一些麻烦不幸,也是好的。他将这本书重新包入了油纸之中,径向南行。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性子不近,身体又很瘦弱,膂力不强,因此伯父和父亲虽都是中原武林中成名的英雄,他学了三年武功,竟是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的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一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是给人笑歪了嘴巴?何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出手便用全力,这么一来,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因此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从此不再学武,跟著塾师读书,但他读书却又其心不专,老是胡思乱想,不断发问。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不快活。”老师怒道:“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棒之事?”游坦之便道:“好,你是说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棒不好,我告诉爹爹。”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是执拗头皮。游驹见儿子不肯,顽劣难改,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七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只跟庄上一个庄客学到了些捉蛇的法门,每日在山野中乱钻。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父,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想的,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乔峰的相貌形状是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他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心中打的是复仇主意,但到底如何替父母报仇,却是全无腹稿,在边界上乱闯乱走,终于给契丹骑兵出来打草谷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那也可说是凑巧之极了。
他心想:“眼下最要紧的是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再捉一条毒蛇,去偷偷放在他的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个小姑娘……那个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他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一热。他在这世上一十七年,直到今日,才突然有这么一种古里古怪的感觉,只觉得想到这脸色苍白、清秀美丽的小姑娘之时,心中是说不出的舒服。他低了头只是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一群难民。他和这些边民都不相识,有人好心叫他结伴同行,他也不加理睬,只是自顾自的行走。这样走了十余里路,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想找些什么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他想:“要是我是一头牛,或是一头羊,那就好了,津津有味的吃草喝雪,一定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的爹爹妈妈这两头老羊牵去宰来吃了,我报仇不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是怎样报法?用角去撞宰我父母的人么?人家养了牛羊,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说得上什么报不报仇?”
他正在胡思乱想,脑中的思路越扯越远,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见到他,便欢声大叫。一名契丹兵挥出一个绳圈,唰的一声,套在他的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游坦之登时觉得呼吸不畅,忙伸手去拉,不料那契丹兵一声呼啸,猛地里纵马奔跑,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跌倒,被那兵拉拖了出去。游坦之大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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