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南院大王
他回过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微凹入,一双大大的眼珠,也陷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萧峰不禁内疚:“她本来是何等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却给我打得半死不活,一个人就如是个骷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欢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象才了不起呢。”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四五天前,我的两只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啦。”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著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天天陪著我。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这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么好?”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一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萧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吗,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姊夫,你想: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是要你陪著我,现下你不是陪著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萧峰听她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替她杀虎猎熊,将她的戾气已化去了不少,当下预备了马匹、帐幕等等器具,和阿紫向西行去。行出数里后,阿紫忽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么能料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萧峰一抬头,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对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从不加以思考,给阿紫这么一问,倒是答不出来,便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阿紫点头道:“一定是这样了,你瞧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他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来。”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劲,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著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心道:“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的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是将我当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了她,待她病好之后,最好是将她送到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担子方算是交卸了。”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是大草原的边缘。阿紫见到一眼望将出去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十分高兴,道:“姊夫,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将出去都见不到边才成。”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便将马匹向草原中驱了进去。
萧峰和阿紫在大草原中连续行了几日。其时秋高气爽,闻著长草的青气,精神甚是畅快。草丛间虎豹豺狠种种野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当真是无忧无虑。又行了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黑压压地竖立著无数营帐,似是兵营,又似是什么部落聚族而居一般。萧峰道:“前面人多,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吧,不要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姊夫,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惹麻烦?”萧峰一笑道:“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既是如此,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向这堆营帐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著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著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是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这些人是在操练呢,还是打猎?”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是一片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等声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望。
那些契丹骑兵都是身披锦袍,内衬铁甲,装束和上阵一般无异。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骋,兵强马健,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彩。那些契丹骑兵各依军令纵横进退,挺著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呵紫二人,也只是略加一瞥,不再理会。那些骑兵从三面逼了过来,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钻了过去,便有一小队分将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萧峰正看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吧?”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侧头一看,只见青袍中驰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那个队长。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便翻身下马,抢上前来,一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是欢喜,说:“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那队长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那队长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那队长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紫身后,径向西行。萧峰心想:“我那义兄多半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否则也不会有这等声势。”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续不绝,个个都是衣甲鲜明。只听那队长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热闹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有喜色,便问:“什么热闹?”那队长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哪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是来得巧了,我倒要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那队长一伸舌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
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起啦?队长,你叫什么名字?”那队长道:“小人叫做室里。”阿紫道:“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那真是求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一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快步奔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
只见那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的外袍、白熊皮的高帽,形状十分威武。这队兵行到近处,一声吆喝,一齐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那队飞熊军便跟随其后。行了数里,又是一队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这位耶律哥哥不知做的是什么大官,却有这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露身份,萧峰也就不问。行到傍晚,来到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农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陈设得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物,帐中却是无人。那飞豹队的队长说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既然来了,也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僮仆斟酒割肉,服侍得极是周到。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歇宿,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只见旌旗招展,东南西北,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卫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响起,莲蓬蓬号炮山响,塞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将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背,四手交握,心下都是不胜之喜。只听得四周众军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竞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携著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萧峰虽是豁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著便要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族的皇帝,原该跪拜。耶律洪基忙伸手扶住,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著萧峰之手,同入大帐。辽国皇帝所居的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极见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宫一一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南院和枢密使事、太师、太傅、太保、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清这许多。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山,不必细表。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打摔扑,斗得甚是激烈。
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踺,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的巧妙虽是不及中原武林之士,但直进直击,临敌时往往见效。辽国的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然喝了三百余杯,仍是神色自如,众人无不骇然。耶律洪基向来自负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有意要萧峰显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的酒量竟也是这般厉害,他本想在次日的比武大会之上,要萧峰大显身手,但此刻一露酒量,已是压倒群雄,使人人为之敬服。耶律洪基心中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大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忽然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不,他是第二!”众人向说话声音来处看去,见说话的却是阿紫。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耶律洪基呵呵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我要封你一个大大的爵位,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萧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闲云野鹤般的来去不定,确是不愿为官。”耶律洪基道:“行啊,我封你一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呜呜呜的,发出一阵极尖锐的号角之声。
一众辽人本都席地而坐,各自饮酒吃肉,一听到这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但听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里,第三次响又近了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第一等的轻身功夫,也决计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辽人预先布置了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之声,便传到下一站来。”只听那号角声越传越近,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这时突然间鸦雀无声。
耶律洪基脸上笑容不敛,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杯中烈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他“拔营”二字一出口,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是宏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垂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历世辽主统军有方。”但听得马蹄声响,前锋斥候兵首先驰了出去,跟著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开拔出去。耶律洪基携著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二人走出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著一盏灯笼,红、黄、蓝、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向东南开拔,但闻马嘶蹄声,竟是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自可百战百胜了。那日皇上孤身边地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是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一发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后,谁都不敢作声。原来京中乱讯虽已传出,但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不易明白。大队人马向东南行了三日,晚上扎管之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院大王作乱,自立为帝,占据皇宫,自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耶律洪基一惊,不禁脸上变色。
原来辽国军事政事,分为南北两院。此番北院大王随侍皇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那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是当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实是非同小可。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上称为圣宗。圣宗的长子名叫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厚,重元则极为勇悍,颇有兵略。圣宗逝世后,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喜欢次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极重,因此宗真的皇位固将不保,性命也是危殆,但重元将母亲的计划去告诉了兄长,使皇太后的密谋无法得逞。宗真对这个兄弟自是十分感激,立他为皇太弟,意思说等自己逝世之径,便传位于他,以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史上称为兴宗,他逝世后皇位并不传给皇太弟重元,仍是传给自己的亲生子洪基。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不去,将重元封为皇太叔,表示他仍是大辽国皇位的第一位承继人,又加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封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但让给了兄长,可见此人本性既重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耶律洪基自是又惊又忧。要知涅鲁古性子阴狠,处事极为辣手,他既举事谋反,他父亲决无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上前奏道:“陛下且慢忧急,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儿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但愿如此。”众人食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只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伪君,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皆知,一旦驾崩,耶律洪基篡登大宝,中外共愤,现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伪云云。这诏书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恐不免人心浮动。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心下甚是忧急,寻思:“皇太叔职居天下兵马大元帅,可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楚王所调的南院所辖兵马。我这里随驾的军马只不过十余万人,众寡不敌,如何是好?”这一晚翻来覆去,无法安寝。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不辞而别,但此刻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听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以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人思及家人,突然号哭。这哭声颇能感染,有人放声一哭,军中其余官兵也均哭了起来,不多时,旷野上哭声震天。统兵的将官虽然极力喝阻,斩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敬,却也无法阻止得住。洪基听得这般哭声,知是军心涣散之兆,心下更是烦恼。次日一早,又有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三十余万,前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只好决一死战。”当即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洪基都是极为忠心,愿决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出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复,升官以外,再加重赏。”于是披起黄金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马迎去。众官兵见皇上亲临前敌,也均是勇气大振,三呼万岁,誓死效忠。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卫护。十余万兵马,浩浩荡荡的向东南方挺进。
室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萧峰跟在耶律洪基马后,见他提著马缰的手微微发抖,知他对这场战事实在也无把握。草原之上,除了马蹄之声,更无其他声响,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嘟嘟吹起,知与敌军已将接近。中军将军发令:“下马!”各骑兵都跳下马背,手牵马缰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是骑在马上。萧峰不知众骑兵何以下马,脸有惶惑之色。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军打仗的方法吧?”萧峰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不知还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叫我陛下?”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之意,便道:“好,请大哥开导。”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人力尚在其次。”萧峰登时省悟,道:“啊,是了!骑兵下马是为了免得坐骑疲劳。”洪基点了点头,道:“养足马力,临敌时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下去,只见前面远处尘头大起,人马未见,尘头已扬起十余丈高。洪基马鞭一指,道:“皇太叔和楚王都是久经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那是他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右军同时响起了号角。萧峰极目遥望,见敌方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面亦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之势。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向中军将军道:“结阵立寨!”中军将军应道:“是!”纵马出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主帐幕的大木用大铁锤钉入地下,四周树起鹿角,片刻之间,便在草原上结成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手隐身大木之后,将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萧峰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一场大战,不论谁胜谁败,我契丹同族都非横尸遍野不可。最好是义兄得胜,若是不幸大败,我当设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罢了。”辽帝的营寨结好不久,叛军的前锋已到。这些前锋并不上前挑战,遥遥站在强弓硬弩的射程之外,但听得鼓角之声不绝,一队队辽兵围了上来,四面八方,阵势排得井然有序。萧峰一眼望将出去,寻思:“这一场仗打下来,只怕义兄非败不可,白天不易突围逃走,只须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当空,正是过午不久。
只听得呀呀呀数声,又是一队大雁列队飞过天空。耶律洪基向雁群凝视半晌,苦笑道:“这当儿若不是化身为雁,那也是插翼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道皇帝见了敌军军容,心中已怯。突然间对面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大声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皮鼓也是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军中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直冲过来。敌军前锋一进入射程,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管中鼓声立止,数万枚羽箭便射了出去,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涌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子。敌军弓箭手以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耶律洪基初时颇有怯意,一到接战,却是勇气培增,右手持著一柄长刀,发令指挥,御营将士见皇上亲临前敌,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这“万岁”之声,抬头见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营寨之后,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踟蹰不前。洪基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包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枢密使率领,一听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右侧包抄了过去。叛军见到耶律洪基后,军心本已动摇,不提防御营精兵突然一鼓作气的冲了出来。那北院枢密使更是辽国有名的勇将。两军交战,胜败全在一个“气”字,叛军一犹豫间,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登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雷,叛军接战片时,便即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勇不可当。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寨来,跨上战马领军应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军开到,霎时间羽箭长矛在天空中飞舞来去,斗得激烈异常。萧峰只看得暗暗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那是全无用处,最多不过是自保性命而已。这大军交战,较之武林中的比武或是群殴,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射住了阵脚。中军将军和北院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不乱对方阵势,反而被射死了数千军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当下御营中也鸣金收兵。叛军派出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名官兵全数围歼当地,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洪基左手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三百人都戳死了。双方这一场恶斗,历时不过一个多时辰,却是杀得惨烈异常,两边主力各自退到强弓的射程之外,中间实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前往中间地带检视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哪知这些黑衣官兵拔出长刀,将对方的伤兵一一砍死,伤者都砍死后,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斗了起来。
萧峰见这六百黑衣军士人数虽少,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斗得极是剧烈,过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被砍倒在地。御营的黑衣兵武功较强,被砍死的只有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面,这一来,胜负之数更是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斗一人。说也奇怪,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却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黑衣兵一一就歼,御营黑衣军却有一百三十余名回来。萧峰心道:“想来辽人规矩如此。”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斗,规模虽是大不如前,其惊心动魄之处,可犹有过之。洪基举著长刀,大声说道:“叛军虽众,却是士无斗志。再接一仗,他们便要败逃了!”御营中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呼声方毕,忽听得叛军阵中吹起号角,三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著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来。他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诏书,说道:“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国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余名箭手放箭,飕飕声响,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两人举起盾牌,护在那人身前。那人继续念诵,突然间,三匹马均被射例,三人躲在盾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慢慢退了回去。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兵听到伪“诏书”后,意有所动,便道:“出去回骂!”三十名官兵站到营寨前。二十名士兵手举盾牌保护,此外十余名乃是“骂手”,声大嗓粗,口齿便利。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无葬身之地”等等,跟著第二名“骂手”又骂,骂到后来,各种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萧峰对契丹语言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只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骂得极是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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