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蛇蝎美人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小康,我跟你说,我是大理国的皇太弟、镇南王、保国大将军,我哥哥没有儿子,他千秋万岁之后,便将皇位传了给我。我在中原只不过一介武夫,回到大理,那更不能胡作非为,你说是不是呢?”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我既带你去大理,自是决无反悔的了。以我身份,在大理国中岂能对谁食言而肥?”马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道:“话是说得有理。日后你做了皇上,你能封我为皇后娘娘么?”段正淳踌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马夫人道:“是啊,我是个不祥的寡妇,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人的嘴巴么?”
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理头发,笑道:“段郎,刚才我说那个故事给你听,你懂了我的意思吧?”段正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镇慑心神,可是数十年来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功,全不知到了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人,虽是乱抓乱摸,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只听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身上很热,是不是,我给你抹抹汗。”从怀中抽出一块素帕走到段正淳身前,轻轻给他抹去了额上的冷汗,柔声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受凉,要是有什么不适,那不是教我又多担心么?”窗内段正淳和窗外萧峰听了这几句话,都是感到一阵莫明的恐惧。
段正淳强作微笑,说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给你抹了汗来,这块手帕,我没在身边带著。”马夫人脸现腼腆之态,道:“十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好意思拿来说?你取出来给我看看。”段正淳身边倒真是带著那块旧手帕,他这人所以容易讨得女子欢心,这套本事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令得每个和他有过风流孽缘的女子,都信他真正爱的便是自己,只因种种难以抗拒的命运变故,这才无法结成美满姻缘。他想伸手将这块手巾掏出来,令她顾念情爱,以解脱眼前的大难。哪知道他只手指微微动了一动,手掌以上已是全然麻木,这“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厉害,他竟无法去取这块手巾。
马夫人道:“你拿给我看啊,哼,你又骗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动了,你给我取了出来吧。”马夫人道:“我才不上当吧。你是要骗我过来,用一阳指致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像你这般俏丽无比的绝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也舍不得在你脸上划一道指甲痕。”马夫人笑道:“当真?段郎,我可总有点不放心,我得用绳子绑住你的双手,然后……然后,再用一缕柔丝绑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绑住我的心了,否则我怎么会乖乖的送上门来?”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个好人儿,也难怪我对你这般牵肚挂肠。”一面说,一而拉开炕床旁的抽屉,取出一根缠著牛筋的丝绳来。段正淳心下更惊:“原来她早就一切预备妥善,我却如蒙在鼓里。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处,可又怨得谁来?”马夫人道:“我先将你的手绑一绑,段郎,我可真是说不出的喜欢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若是换作别个,不是拼了一死,破口大骂,那便苦苦哀求,动之以旧日的情谊,但段正淳深知马夫人的阴沉性子,她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的性格更为坚毅,辱骂不能使他气恼,哀恳不能使她回心,当下只好和她拖延时刻,且看有什么机会能转危为安,脱此困境,便笑道:“我一见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气也化为乌有了,你过来,给我闻闻你头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原来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这一句话,和马夫人种下了一段孽缘,此刻旧事重提,马夫人身子一软,羞答答的倒在他的怀中,风情无限,娇羞不胜。
她伸手抚摸段正淳的脸,腻声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将身子交了给你,我跟你说,他日你若三心两意,你便如何?”段正淳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马夫人道:“没良心的郎君,你赌过的咒,转眼便忘了吗?”段正淳苦笑道:“我说让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来。”本来这句誓语八成乃是戏谑,是男女欢好之际的调情说话,但这时听来,却不禁令人不寒而栗。
马夫人媚笑道:“我才真不舍得咬你呢。段郎,我想绑绑你的手,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绑;你不肯,我就不绑。我向来对你千依百顺,只盼能讨你的欢心。”段正淳到了这步田地,知道她是决计不能放过自己的了,就算自己说不让她绑,她定会另行想出古怪法子来,于是苦笑道:“你要绑,那就绑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你的手里,那是再快活也没有了。”萧峰在窗外听看,不禁暗暗佩服段正淳的定力惊人。在这如此危急的当口,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调笑的话来。
只见马夫人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用牛筋丝绳牢牢的绑住,接连打了七八个死结,别说段正淳这时武功全先,就是内力无损,也非片刻间所能挣脱。马夫人又娇笑道:“我最恨你这双脚啦,迈步一去,那就无影无踪了。”段正淳道:“那年我和你相会,却也是这双脚带著我来的,这双脚儿罪过虽大,功劳可也不小。”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绑了起来。”说著拿起另一条牛筋丝绳,将他双脚又绑住了。她取过一把剪刀来,慢慢剪破了他右肩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肌肤来,段正淳已四十来岁,但以皇室亲王,养尊处优,一生过的是荣华富贵的日子,肩头肌肤仍是极为光滑。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抚摸,凑过樱桃小口,吻他的脸顿,渐渐从头颈而吻到眉上。
突然之间,段正淳“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刺破了寂静的黑夜。马夫人抬起头来,满嘴都是鲜血,竟是将段正淳肩头的一块肉咬了下来,但见鲜血不住从伤口涌出。马夫人将咬下来的那小块肉吐在地下,媚声道:“段郎,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若是变了心,让我把你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下来。”段正淳哈哈一笑,道:“是啊,小康,我说过的话,怎能不作数。我有时候想,我将来怎样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那是太平庸;在战场上为国家而战死,当然很好,只不过英勇而不风流,未免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的为人。小康,今儿你想出来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丧当代第一美人的樱桃小口之中、珍珠贝齿之下,这可偿了我的心愿啦。”
秦红棉和阮星竹听到这里,均已吓得六神无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顷刻,但见萧峰仍是蹲在窗下观看动静,并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骂他,若不是给他点倒,早已冲了进去相救。萧峰却还捉摸不定马夫人的真意若何,不知她是真要加害段正淳,还是不过是吓他一吓,教他多受些风流罪过,然后再饶了他,好让他此后永作裙边不贰之臣。倘若她这些作为,只是情人间闹一些别扭,自己却莽莽撞撞闯进屋去救人,那可失却了探听真相的良机,是以仍然沉住了气,静以观变。
只听马夫人笑道:“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万口,但恐怕你部属赶来相救。这样吧,我将这把小刀插在你的心口,只刺进半寸,要不了你的性份,若是有人来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头了。”一面说,一面取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割开了段正淳胸前衣服,将匕首的刀尖对准他的心口,纤纤素手轻轻一送,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果真只刺进少许。
萧峰当马夫人用匕首刺进段正淳身子之时,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的手,若见她用力过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那便立即一掌拍了进去,将她身子震开,待见她果是轻轻一插,当下仍是不加理会。只听得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后,我也不离开你身边。”马夫人道:“干什么?”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谋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总是阴魂不散,缠在她身边,以防第二个男人来跟她相好。”
段正淳这句话,原不过是吓她一吓,想叫她出手不可太过恶毒,不料马夫人听了之后,脸色大变,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段正淳道:“你背后那个人是谁?”马夫人吃了一惊,道:“我背后有什么人?胡说八道。”段正淳道:“嗯,这是个男人,咧开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咙,好像喉头很痛,那是谁啊,身子高高的,眼中却在流泪……”马夫人急速转身,哪里有人,颤声道:“你骗人,你骗人!”
段正淳初时随口瞎说,待见她惊恐异常,登时心下起疑。他是个十分聪明之人,一转念间,隐隐约约觉得马大元之死这事中间,恐怕有什么蹊跷。他知道马大元是死于“锁喉擒拿手”之下,当下故意说那人喉头很痛、眼中有泪,果然马夫人大是惊恐。段正淳已猜到了三分,心想今日若要免祸,看来多半要从这件事中设法,当下说道:“咦,奇怪,怎么这个男子一晃眼又不见了,他是你什么人?”马夫人心中惊惶,但片刻间便已镇定,说道:“段郎,今日到了这步田地,你也知道是非应咒不可的了,咱俩相好一场,我给你来个爽爽快快的了断吧。”说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知道已到了千钩一发的境地,再也延挨不得,双目向她背后直瞪,叫道:“马大元,马大元,快捏死她!”马夫人见到他脸上可怖异常的神色,已是吃了一惊,待听他大叫“马大元”,不由得回头瞧了一眼。段正淳抓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低头向她下颚撞了过去,砰的一声,马夫人登时被他撞晕。段正淳这一撞并非出自内力,马夫人虽是昏迷了一阵,立即便醒,款款的站了起来,抚著自己的下颚,笑道:“段郎,你便是爱这么蛮来,撞得人家这里好生疼痛。你编些说话吓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段正淳这一撞已用竭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气,心中暗暗换了口气,心道:“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一转念间,说道:“小康,你这就杀我么?那么丐帮中的人来问你谋杀亲夫的罪名时,谁来帮你?”马夫人嘻嘻一笑,道:“谁说我谋杀亲夫了?我杀了你之后,远走高飞,也不会在这里耽搁啦。”她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段郎,我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想你爱你,只因为我要不了你,只好毁了你,这是我的脾气,那也没有法子。”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骗那个小姑娘,要假手乔峰杀我,就是为此。”马夫人道:“不是啊,乔峰这厮也真没用,居然杀你不了,给你逃了出来。”
萧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乔装白世镜,其技如神,连我也分辨不出,这夫人和白世镜又不相稔,如何会识破其中的机关?”只听得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来咬吧,我再喜欢也没有了。”萧峰心想不能再行延搁,当下伸出拳头,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墙之上,暗运劲力,土墙本不十分坚牢,他拳头慢慢陷了进去,终于无声无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便在此时,马夫人又在他肩头咬下一块肉来。段正淳纵声大叫,身子颤动,忽觉双手已得自由,原来缚住他手腕的牛筋丝绳已被萧峰用手指扯断,同时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涌入他的各处经脉。
段正淳一怔之间,已知道外面来了强援,气随意转,这股内力便从背心传到手臂,又传到手指,嗤的一声轻响,一阳指神功已然发出。马夫人胁下中指,“哎哟!”一声尖叫,倒在榻上。萧峰见段正淳已将马夫人制住,当即缩手。段正淳正想开口相谢,忽见门帘掀开,走进一个人来。只听那人说道:“小康,你对他旧情未断吗?怎地费了这么大功夫,还没料理干净?”萧峰隔窗见到那人,心中一呆,但片刻之间,脑海中存著的许许多多疑团,霎时之间都解开了。马夫人那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出来,诬陷他是赴马家偷盗书信因而失落,这柄折扇她从何处得来?如果是有人盗去的,势必是和自己极为亲近之人,然则此人是谁?自己是契丹人这件秘密,隐瞒了三十余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来?阿朱乔装白世镜,本是天衣无缝,马夫人如何能够识破机关?原来,走出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白世镜。
马夫人惊道:“他……他……武功未失,点……点了我的穴道。”白世镜听了这句话,一跃而前,抓住段正淳双手,喀喇两响,扭断了他的腕骨。要知萧峰输入段正淳体内的真气内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萧峰一缩手,他又成了废人。萧峰见到白世镜后,一霎时思潮如涌,没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时也没想到白世镜竟会立时便下毒手,待得惊觉,段正淳双腕已断。他心想:“此人风流好色,今日让他多吃些苦头,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上,最后我总是救他性命便了。”
只听得白世镜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是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倒还剩下三成。”段正淳虽不知墙外伸掌助他真气的人是谁,但料想定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物,眼前是多了个强敌,但大援在后,心中并不惊慌,听白世镜口气,显是不知自己来了帮手,便问道:“尊驾是丐帮中的长老么?在下和尊驾素不相识,何以遽下毒手。”白世镜走到马夫人身边,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但段氏一阳指的点穴功夫极是神妙,白世镜武功虽然大是不弱,却是无法解开她的穴道,皱眉道:“你觉得怎样?”语气极是关切。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世镜,你出手料理了他,咱们快些走吧。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我不想多耽了。”段正谆突然间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长进,哈哈,哈哈!”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兴致倒好,死在临头,居然还笑得这么欢畅。”白世镜怒道:“你还叫他‘段郎’?你这贱人。”反手啪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干么打她?”白世镜冷笑道:“凭你也管得著么?她是我的人儿,我爱打便打,爱骂便骂。”段正淳道:“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亏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儿,你也该低声下气的讨她欢心,逗她快乐才是啊。”马夫人向白世镜横了一眼,道:“你听听人家怎么对我,你又怎样对我?你也不怕羞。”白世镜骂道:“你这小淫妇,瞧我不炮制你。姓段的,我可不听你这一套,你会讨女人欢心,怎么她又来害你?请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说著踏上一步,伸手便要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萧峰见情势危急,右掌又从土墙洞口中伸了进去,只要白世镜再走近半步,掌风立发。便在此时!突然房门帘子给一股疾风吹了起来,呼的一声,劲风到处,油灯熄灭,房中登时黑漆一团。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叫。白世镜知道来了敌人,无暇杀死段正淳,迎敌要紧,喝道:“什么人?”双掌护胸,转过身来。
吹熄烛火的这一阵劲风,明明是一个武功极高的人物所发,但烛火熄灭之后,并无其他动静。白世镜、段正淳、马夫人、萧峰四人一凝神间,隐隐约约见到房中已多了一人。马夫人第一个沉不住气,尖声叫了起来:“有人,有人!”只见这人当门而立,双手下垂,面目却瞧不清焚,一动不动的站著。白世镜喝问:“是谁?”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动,恍若未闻。白世镜喝道:“再不答话,在下可要不客气了。”他分不清来者是友是敌,只是从他扑灭烛火的掌力之中,知道来者武功极强,实不愿贸然跟他动手。但那人仍是不言不动,黑暗之中,尤其显得鬼气森森。屋外的段正淳和屋内的萧峰见了来人模样,心下也是起疑:“这人武功大是不弱,却想不起武林之中有这一号人物。”他二人均是久历江湖,见闻极为广博,一时却猜想不到是谁。
马夫人尖声叫道:“你点了灯火。我怕,我怕!”白世镜心道:“这淫妇胡说八道,这当口我一点烟火,那不是叫敌人乘虚袭击么?”他双掌护胸,要待敌人先动,好歹也要瞧出来人的几分虚实,再作打算,不料那人始终是一动不动,两人如此相对,几乎有一盏茶时分。萧峰当然不会发出什么声息,段正淳也决计不愿开口说话,使白世镜有机会摸到对方底细,四下里万籁无声,连雪花飘下来的声音几乎也听得见了。
时间越是拖得久,白世镜越是担心,寻思:“这人当然是敌非友,但他迟迟不出手,那是什么缘故?是了,他是在等帮手,只怕一个人对付不了我,要等帮手到来,一同相救段正淳。”他一想到此节,当下不敢再行延缓,叫道:“阁下既不答话,我可要得罪了。”他停了片刻,见对方仍是一无动静,当即翻手从怀中取出一柄破甲铜锥,纵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闪动,那钢锥的锥尖直向那人胸口疾刺过去,这一招“光射斗牛”,正是他生平得意的绝技之一。那人斜身一闪,让了开去。白世镜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的手指抓向自己的喉头,这一招来得极快,自己的铜锥尚未收回,敌人的五根手指的指尖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是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向后一跃,避开了他的抓拿,颤声道:“你……你……”原来他真正害怕的倒还不是对方武功奇高,而是适才那人所出的招数,竟是“锁喉擒拿手”。须知“锁喉擒拿手”是马夫人亡夫马大元的家传绝技,武林中除了马家子弟之外,无人会使。自马大元一死之后,这门武功就真是失传了。白世镜和马大元数十年的交情,自是知道他的武功家数,这招一交,白世镜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见他身形和马大元一模一样,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的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动,阴森森的一身鬼气,白世镜觉得颈中隐隐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问道:“尊驾可是姓马?”那人便如是个聋子,全不理会。
白世镜道:“小康,你把蜡烛点亮了。”马夫人道:“我动不得,你来点吧。”白世镜实是不敢随便行动,授人以隙,心中又想:“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为高,若是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来相帮,他为何一招之后,不再追击?”这般又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无声,白世镜突然之间觉察到一件怪事,这房中虽是谁都不言不动,呼吸的声音却是有的,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对面站著的那人却没有发出呼吸之声。白世镜屏住自己的呼吸,侧耳静听,以他的内力修为,应当听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气声,可是对面那人便没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没有呼吸。若是生人,焉有不透气之理?白世镜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扑,扑,扑……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感到自己胸口在剧烈颤动,这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向那人扑了过去,破甲锥连连晃动,刺向那人面门。那人左手一撩,将白世镜的右臂格在外门,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的咽喉。白世镜已防到他会再施“锁喉擒拿功”,头一低,从他腋下闪了开去。那人却不追击,就此呆呆的站在门口。白世镜一锥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蹬避开。
马夫人见这人身形僵直,上跃时膝盖不弯,不禁脱口而呼:“僵尸,僵尸!”只听得腾的一声,那人重重的落了下来。白世镜心中更是发毛:“这人若是武学高手,纵上落下的身手怎会如此笨拙?难道世间真有僵尸么?”但他究是帮中第一流的人物,岂能就此为这眼前的怪象所吓倒?微一犹豫,又是猱身而上,嗤嗤嗤三声,破甲维三招都是向那人下盘。那人的膝盖果真是不会弯曲。只是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闪避,看来他连迈步也不会。白世镜刺向左,他便右跃闪开,刺向右,他就躲向左边。白世镜发觉了对手的弱点,心中惧意略去,可是越来越觉得对手不是生人。
白世镜又刺数锥,对方看似笨拙,但自己几下变化精妙的锥法,始终没能伤到他的身子。突然之间,后颈上一阵冰凉,一只冰凉的大手摸在他的头颈之中。白世镜大吃一惊,一锥向后反刺,嗤的一声轻响,刺了个空,那人的大手却重重的压了下来。白世镜急运真力与之相抗,但自己越是使力,下压的力道越重。他先是弯下了头,跟著弯腰,头颈中便似放了一块干斤巨石一般,几乎要将他身子压得折为两截。白世镜喘气之声极重,萧峰和段正淳听了,也觉怪异。马夫人大叫:“世镜,世镜,你怎么啦?”白世镜如何还有余力答话,只觉体中的内力,正在被背上这沉重之极的压力一丝丝的挤将出来。突然之间,一只冰凉如铁的大手摸到了他的脸上,这只手当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气也无。白世镜也忍不住叫道:“僵尸!僵尸!”声音凄厉可怖。那只大手动作缓慢,从他额头渐渐摸将下来,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来滑去。白世镜吓得几欲晕去,对方的手指只须略一使劲,自己的一对眼球立时便给他挖了出来。幸好这只冷手又向下移,摸到了他的鼻子,再摸向他的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终于叉住了他的喉咙。这人的食中两根手指挟住了白世镜的喉结,慢慢的挟紧,白世镜惊怖无已,叫道:“大元兄弟,饶命,饶命!”马夫人尖声大叫:“你……你说什么?”白世镜叫道:“大元兄弟,都是她出的主意,跟我可不相干。”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样?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个脓包,死了又能作什么怪?老娘可不怕你。”白世镜觉得自己刚才出言推诿罪责之时,那人的手指便松了一些,这时自己一住口,那人又慢慢收紧,心中慌乱,听得马夫人叫他“马大元”,更是认定这怪物便是马大元的僵尸,叫道:“饶命!你夫人再三劝你揭露乔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这才起意害你……”
萧峰心头一凛,他可不信世间有什么鬼神,料定来人是个武学名家,故意装神弄鬼,使得白世镜和马夫人心中慌忙,乘机逼问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镜心力交瘁吐露了出来,从他言语中听来,马大元乃是给二人害死,马夫人更是主谋。马夫人所以要谋杀亲夫,起因在于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马大元不允,“她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什么非推倒我的帮主之位不可?”只听马夫人尖叫道:“你来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脓包样子!胆小鬼!”
只听得喀喇一声轻响,白世镜的喉头软骨已被捏碎了一块。白世镜拼命挣扎,说什么也逃不脱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声响,喉管碎裂,他大声呼了几口气,口中吸的气息再也吸不进胸中,手足一阵痉挛,便即气绝。那人一捏死白世镜,一转身,已是无影无踪。萧峰心念一动:“此人是谁?须得追他一追。”当下飘身来到前门,白雪映照之下,只见淡淡一个人影正向东北角上渐渐隐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还真没法见到。萧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一提气,便向他追了下去,一阵疾冲之下,和他相距已不过十来丈,这时瞧得清楚,那人显然是个武功奇佳的高手,这时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而是脚步轻松,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萧峰的轻功源出少林,又经丐帮汪帮主陶冶,纯属阳刚一派,一大步迈出,便是丈许,身子跃在空中,又是一大步迈出。以姿式而论,远不如前面那人的潇洒优雅,但长程赶路,却是更为实用。又追一程,跟那人的距离又接近了丈许。
约摸奔得一柱香时间,前面那人已然察觉有人跟踪,从萧峰脚步踏雪声中,显是得知跟随者武功极高,只见他身子行动突然加快,也不见如何急速奔跑,却如一艘吃饱了风的帆船,顺流激驶,霎时之间,和萧峰之间相距又拉长了一段。萧峰暗暗心惊:“此人当真了得,实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若非是这等人物,原也不有举手投足之际,便杀死了白世镜。”他天生异禀,实是学武的奇才,授业师父玄苦大师和汪帮主武功虽高,还算不得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萧峰却是青出于蓝,远远胜过了授他武功的师父,任何一招平平无奇的招数到了他的手中,自然而然会发出巨大无此的威力。熟识他的人都说这种武学天才实是有生俱来,非靠功夫学力所能达到。萧峰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什么招数一学即会,一会即精,临敌之际,自然而然有各种巧妙变化。但除了武功之外,什么读书、手艺,却也只是平平而已,算不得怎样特别聪明。
他武功上既具人所难及的异才,生平便罕逢敌手,许许多多强敌内力比他深厚、招数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以一招半式之差而败了下来,而且是输得心服口服,极少有人第二次再去找他寻仇雪耻。此刻遇上了一个轻功比他高的对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脚步,又抢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的向东北疾驰,萧峰始终无法追得和他并肩徐行,但那人却也无法抛脱萧峰。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两人已奔出八十余里,仍是这般的不即不离。又过得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明亮,大雪已止,眼见便要从黑夜转到白天。萧峰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个市镇,房屋鳞次栉比,人烟著实不少,只听见报晓鸡声“喔喔喔”的此起彼落。萧峰酒瘾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请你喝二十碗酒,咱们再比赛脚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劲儿急奔。萧峰笑道:“你手诛白世镜这种奸徒,自是一位英雄好汉,萧峰甘拜下风,轻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奔跑,脚下竟是丝毫不缓。
前面那人突然止步,说道:“北乔峰、南慕容,果然名不虚传,你口中说话,体内真气仍是运使自如,真英雄,真豪杰!”萧峰听他话声略显苍老,似乎年纪比自己大得多,说道:“前辈过奖了,晚辈高攀,想和前辈交个朋友,不知会嫌弃么?”那人叹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别追来,再跑一个时辰,我便输给你啦!”说著缓缓向前行去。萧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说话,但只追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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