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姑苏慕容
群豪也都听过追魂手过彦之的名头,其中慧禅和尚与金大鹏更和他曾有数面之识,当下纷纷离座,随著段正淳迎了出去。只有保定帝、黄眉僧、左子穆和秦元尊四人端坐不劲。须知过彦之虽然名震江湖,远来是客,但以武林中的辈份而论,保定帝和黄眉僧原是不须出门相迎,至于左子穆和秦元尊,则是自重身份,以一派宗师自居,认为过彦之名气再大,说什么上面还有个师父柯百岁。左、秦二人都以为和他师父才是平起平坐的同辈。段正淳出得门来,只见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中年汉子,左手牵著一匹甚为神骏的白马,站在门前。那汉子一身丧服,头戴麻冠,满脸风尘之色,双目更是又红又肿,显是有丧事,死了亲人。金大鹏抢将上去,说道:“过大哥,你好!”原来这服丧的汉子便是过彦之了。过彦之道:“金贤弟,久违了。”段正淳道:“过大侠光临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远迎,还乞恕罪。”说著深深一揖。过彦之心想:“素闻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贵而不骄人,果然名不虚传。”当即还礼,说道:“过彦之草野匹夫,敢劳王爷出门相迎?”段正淳道:“‘王爷’爵位,仅为俗人而设。过大侠的名头,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称,不必拘这虚礼。”当下让了进去,又向保定帝等一一引见。
段正淳心想这些江湖好汉,豁达豪迈者固多,胸襟狭窄者亦复不少,往往得了一句言语不当或是礼貌稍有欠缺,便即结成深仇,这过彦之坐位高低,倒是不易安排,便道:“过兄居丧,不知可用荤酒?来人啊,给过太侠另开一席。”过彦之摇了摇头,说道:“多谢盛情,在下有急事在身,只敢拜饮清茶一杯。”说著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说道:“王爷,我师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请告知,请出一见,在下有事相禀。”
段正淳奇道:“过兄的师叔?”心想:“我王府中哪里有什么嵩山派的人物?”过彦之道:“敝帅叔叔名换姓,借尊府避难,未敢向王爷言明,实是大大的不敬,还请王爷宽洪大量、不予见怪,在下这里谢过了。”说著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还礼,一面思索,实想不起他师叔到底是谁?高升泰却向身旁的家丁道:“你到帐房中去请霍先生,说道追魂手过大侠到了,有要事禀告‘金算盘’崔老前辈,请他到大厅一叙。”那家丁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忽听得后堂跟踢蹋塌,一个人拖泥带水走来:说道:“你这下子,我这口闲饭可就吃不成了。”群豪听到“金算盘崔老前辈”这七个字,有的茫然不知,有的却是脸色一变,心道:“难道‘金算盘崔百计’这魔头竟是隐迹于此?”正寻思间,但见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头儿笑嘻嘻的走了出来。段家上下都认得他是帐房中相助照管杂务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乡之中,便是与下人赌钱,最是惫懒无聊,帐房中只因他钱银面上倒还规矩,十多年来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惊讶:“这霍先生当真便是崔百计?我有眼无珠,这张脸往哪里搁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来,群豪还道镇南王府中早已知晓,段正淳倒没失了面子。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颠颠倒倒的神气,一见过彦之全身丧服了登时吃了一惊,问道:“我……怎么……”过彦之抢上几步,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崔师叔,我师……师父给……给人害死了。”霍先生神色立变,一张浑潭噩噩的面容上,霎时间全是阴鸷戒备的神气,缓缓的道:“仇人是谁?”过彦之哭道:“侄儿无能,访查不到仇人的确讯,但猜想起来,多半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那霍先生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之意,但这恐惧瞬时即过。他形容庄严,沉声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迫魂手过彦之万里报讯,引了个“金算盘”崔百计出来,说到柯百岁的凶讯,又提起慕容一家。这崔百计和过彦之的名头,厅上群豪大都是知道的,崔百计虽是师叔,只因近年来潜居不出,声名非但不及他师兄嵩山派掌门人柯百岁的响亮,甚至连师侄过彦之也是有所不及,但姓慕容的一家人有什么厉害之处,众人均是茫然不知。只有保定帝和黄眉僧对视了一眼,黄眉僧轻轻叹息了一声。
崔百计心细如发,黄眉僧这一下叹息,竟没逃过他的耳朵。他恭恭敬敖的走到黄眉僧眼前,深深一揖,说道:“江湖间浩劫将临,大师慈悲,指点明路。”黄眉僧避席还礼,说道:“善哉善哉,老衲僻处荒山,于中原武林间的龙争虎斗,实是孤陋寡闻,似崔施主这等英雄人物,竟然在镇南王府一居数年,老衲毫不知情,何足以再言江湖中事?”
崔百计神色惨然,向过彦之道:“过贤侄,我师兄如何身亡归西,经过事由,请你详述。”过彦之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小侄寝食难安。请师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细禀,以免耽误了时刻。”崔百计鉴貌辨色,已知他是嫌大厅上耳目众多,说话不便,倒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的相差。他心下盘算已定:“我在镇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迹,哪料到这位高侯爷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爷深致歉意,便算是得罪了段家。何况找慕容氏为家兄报仇,决非我一力可办,若得段家派人相助,力量强弱,判然不同,这一敌一友之间,出入甚大。”突然间走到段正淳身前,双膝跪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一下可大出众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计的身子竟如钉在地下一般,牢牢不劲。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来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骗得我好苦。”劲贯双臂,往上一抬,崔百计也不再运力撑拒,乘势站了起来,刚站直了身子,只感周身百骸,竟是说不出的难受,有如一叶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风涛颠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惩戒。他名字叫崔百计,果真是富于计谋,心想我若运功抵御,镇南王这口气终是难消,说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卧底,另有奸惑图谋,顺著体内真气激荡,便即一跤坐倒,叫出声来:“哎哟!”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手臂,拉中带捏,消解了他体内的烦恶。崔百计道:“镇南王爷,崔百计给仇人逼得无路可走,这才厚颜到府上投靠,托庇于王爷的威名之下,总算活到今日。崔百计未曾向王爷吐露真相,实是罪该万死。”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让真,王爷早已知道阁下身份来历,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王爷也不叫破。别说王爷知晓,旁人何尝不知,那日世子对付南海鳄神的拳战,不是拉著崔兄来充他师父吗?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对付得了这姓岳的恶人。”
其实那日段誉拉了崔百计来冒充师父,全是误打误撞,只觉府中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难看猥琐,这才拉他来跟南海鳄神开个玩笑,但此刻崔百计听来,却确是深信不疑。高升泰又道:“王爷素来好客,别论崔兄于我大理国绝无恶意阴谋,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爷也当大量包容,以诚相待。崔兄何必多礼?”言下之意是说,只因你并无劣迹恶行,这才相容至今,否则的话,早就料理了你。崔百计道:“话是如此说,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于告辞之先,务须陈明才是,否则太也不够光棍。只是此事牵涉旁人,崔百计斗胆请借一步说话。”段正淳道:“过兄,师门深仇,事关重大,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咱们酒筵过后,慢慢商议不迟。”群豪都是久历江湖之人,尽皆识趣,草草用毕酒饭,便即纷纷告辞。
镇南王府对江湖朋友向来极尽礼敬,众宾客一起身,便有家丁捧上礼物,段正淳亲手赠送,对金大鹏、史安等远道而来的客人,更赠以盘缠。这些人豪迈者坦然而受,拘谨者连连逊谢。正论话间,忽听门外有人高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虽不甚响,但入耳清晰之极、便似是相距不过三尺。厅上群豪都是一惊,要知镇南王府府宇宽宏,自大门至厅,相距十余丈之遥,中间又隔著照壁门户,门外那人的千里传音功夫,实已练到了极上乘的境界。
段正淳听出这千里传音的功夫乃是少林一派,便道:“哪一位少林高僧驾临大理?段正淳有失远迎。”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他脚下迅捷之极,一转眼间便已到了门外,只见一个和尚形貌干枯,约摸五十来岁年纪,合什说道:“贫滑少林慧真,参见段王爷。”段正淳还礼间,慧禅和尚已跟著出来,奇道:“师兄,你也到大理来了。”慧真双眼一红,凄然说道:“师弟,师父已圆寂西去。”慧禅虽是佛门子弟,性子却是暴躁冲动,一听之下,登时抢上,抓住慧真的手臂,颤声道:“真……真的?”没待慧真回答,眼中泪水已是滴滴而下。
慧真向段正淳道:“贫僧兄弟师门不幸,在王爷驾前失礼,倒教王爷见笑了。”段正淳忙道:“不敢,不敢!”心道:“慧禅和尚的师父是玄悲大师,素闻武功甚是了得,如此说来,少林高手又少一个了。”慧禅哽咽道:“师父生的是什么病,他老人家身子是素来清健的。”慧真见门口群豪来去,品流甚杂,说道:“王爷,贫僧奉掌门师伯之命,前来呈上书信,奉致保定皇爷和王爷。”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露出一封黄皮书信,双手呈给段正淳。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此间,在下便与大师引见。”当下引著慧真、慧禅入内。其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休憩,正与黄眉僧清茗对谈,见到慧真进来,都站了起来。段正淳送过书信,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说了一大段什么“久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德广被”、“万民仰望,豪杰归心”、“阐护佛正,宏扬圣道”等等的客套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武林面临劫运,务恳勿予袖手,详情盼询敝师侄慧真。”下面署的名是:“少林禅寺掌门方丈衲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读完此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禅更是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谕,大家是武林一脉,但教力所能及,自当遵命。”慧真双膝跪地,咚咚咚咚,重重的磕起头来,跟著便痛哭失声。慧禅见师兄如此,虽是莫名其妙,也便跟著跪下,却不磕头。保定帝见他行此大礼,心下暗知不妙:“少林高手如云,人才众多,有什么大事办不了,此僧却如此隆重求我。”当即伸手扶起,说道:“大家武林同道,我可不敢受此大礼。”慧真哭道:“家师命丧姑苏慕容氏之手,少林派独力难报此仇,请皇爷出马,主持大局。”
保定帝听到又是“姑苏慕容氏”五字,脸上微微变色,慧神却大声哭叫起来:“原来师父是给仇人害死的,师哥,咱们跟他拼啊!”慧真脸一沉,说道:“皇爷跟前,不可失了礼数。”慧真身形干枯瘦小,慧禅却是魁梧奇伟,可是他也真怕这个师哥,听他轻轻两句指斥,当即收声,只是仍然呜呜咽咽的低泣。保定帝道:“两位坐下慢慢说话。我在二十余年前,曾听到苏州有一位姓慕容的人物,叫做慕容博。惹上少林寺的,可就是他么?”慧真咬牙切齿的道:“小僧只知对头是姓慕容的,到底叫什么名字,可不清楚。”
保定帝道:“少林派是武林间的泰山北斗,四海共仰威名,令师玄悲大师内外功夫俱臻化境,兼之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怎地竟为旁人所害?”慧真垂泪道:“这一日,小僧正在云房静坐,方丈师伯派人召小僧前去,便见到家师的遗体放在一旁。师伯言道,是嵩山脚下的乡人见到家师遗体,知是寺中师傅,急速送进寺来,是以家师到底如何失手遭人暗算,凶手的形貌姓名,迄今未能查明。”
黄眉僧一直静听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师可是胸口中了敌人的一招‘金刚杵’而圆寂么?”慧真一惊,道:“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久闻少林玄悲大师的‘金刚杵’功夫,乃武林中的一绝,中人后对方肋骨根根断折。这种武功厉害自然是厉害的,终究太过霸道,非我佛门子弟所宜仗以扬名。”段誉不禁插嘴道:“是啊,这种功夫太过辣了。”慧真、慧禅听黄眉僧评论自己师父,心下已是不满,但终究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口多舌,不禁都是怒目向他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理会。
段正淳问道:“师兄又怎知玄悲大师是中了‘金刚杵’而身死?”黄眉僧叹道:“少林方丈玄悲大是一见师弟的遗体,便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段二弟,姑苏慕容有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听见过么?”段正淳摇了摇头。黄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欤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那日他与延庆太子生死相拼,明明已经落败,虽然狠狈周章,神色还是坦然,此刻竟然流露出畏惧之情,可见对手实是非同小可了。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半响,黄眉僧缓缓说道:“老僧听说世间确有慕容博这一号人物,他取名为‘博’,武功当真渊博到了极处。似乎武林中不论哪一派哪一家的绝技,他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定是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这许许多多武功,他哪里学得周全?”黄眉僧道:“段公子此言亦是不错,学如渊海,如何能够穷窥?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他若是学不会仇人的绝招,不能用这绝招致对方的死命,他就不会动手。”保定帝道:“我也听说过中原有这样一位奇人。河北骆氏三雄善使飞锥,后来三个人都身中飞锥而死。山东章虚道人杀人时必定斩去敌人四肢,让他哀鸣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自己也遭此惨报。慕容博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是从章虚道人口中传出来的。”保定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闹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说到这里,依稀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脸上大有不满之色。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过彦之过大侠的师父柯百岁,听说擅用软鞭,杀敌时往往以软鞭绕上对方头颈,令对方窒息而死,难道他……他……”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侠到这里,说我有要事相商。”那侍仆膳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谁,迟疑不走。段誉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那个霍先生了。”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转身出去。
片到间崔百计和过彦之已来到暖阁。段正淳道:“过大侠,在下有一事相询,请勿见怪。”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请问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伤。”
过彦之突然满脸通红,甚是惭愧,嗫嚅半晌,才道:“家师是伤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
保定帝、段正淳、段誉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慧真走到崔百计和过彦之跟前,合什一礼,说道:“贫僧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那是大有可虑,一咬牙,说道:“贫僧是决意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了。”过彦之虎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于是慧真将师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手下之事,简单说了。
保定帝等见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那崔百计却是垂头丧气的不语,似乎将师兄杀身之恨完全没放在心上,心下都是暗暗奇怪。慧禅和尚的性子最为直率,冲口便道:“崔先生,你是怕了姑苏慕客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礼。”须知柯百岁既是逝世,崔百计便是嵩山派的掌门人。嵩山派邻近少林,当年嵩山派的创派师祖能在少林寺的卧榻之旁,另建门户,开宗立派,那自是有独树一帜的非凡艺业。何况柯百岁和过彦之师徒都是名震中原,这崔百计在武林中的身份自是不低。
不料崔百计听了慧禅的话后,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禅见了他的神情,好生瞧他不起,哼的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以崔百计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也就不加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他刚说了“这事”两字,崔百计全身一抖,跳起身来,将茶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著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的碎片。段正淳心想:“这崔百计原来是个没半点胆子之人。”向黄眉僧道:“师兄,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是见过慕容博了?”崔百计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禅大师道:“崔先生到底是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计双目向空瞪视,全然的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彦之向来最是爱惜师门名誉,见这位即将接掌门户的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计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他的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便庄青豹岗附近的山坳之中,遇上了四名大盗。这四名大盗一上来不枪财物,却去拉那位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用金刚指戳死了这四名大盗,每个人都是刺入心窝,哼也没哼便立即毙命。
“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个人骑著花驴从我身边经过。也是我太过骄傲,当时正在口沬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什么‘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法了他性命。’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可是哼声之中,却是充满著轻蔑和不屑之意。我转头一看,只见一匹驴上骑的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妇,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眉清目秀,生得极是俊雅,两个都是全身缟素,服著重孝。却听那小孩道:‘妈,金刚指有什么了不起,却也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除保定帝兄弟外,余人大都不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的情景,已成为武林中一大盛事。亲人均是对他极为景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加钦服,这时听他述说那童子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是胡说八道了。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著说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后,虽是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是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去理他。岂知那白衣少妇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福建莆田达摩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没此这般准。’我一听之下,自是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只有三成火候,我自是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那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七八分而已。我便大声说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小孩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什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小孩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匹花驴足不停蹄的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是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江湖之上,信口雌黄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一匹脚力极快的好马是,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少妇向那孩子道:‘你瞧,你随口乱谈,人家可不答应了。’那孩子似乎对母亲极是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听那少妇语气之中,这孩童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功夫足足化了二十年的时间,方始练成,那小小孩童如何能会?多半是胡吹大气了,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那少妇仍是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小孩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是双方都全了面子?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纵驴先行,那小孩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那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这一鞭距那花驴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小孩回身一望,指力凌空而来,将我这条马鞭断为两截。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自忖论到指力的凌厉,我是万万不及。只听那少妇道:‘既是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小孩道:‘是。’翻身下了马背,一言不发,一指便向我小腿上戳来。要知他人小身矮,我又骑在马上,他手指只能及到我的小腿,可是这一指的招式事实不错,的的确确是金刚指的手法。我一纵身也下了马背,丝毫不敢大意,也以金刚指接战。
“这一交上手,我越斗越是害怕。这小孩的指法不算纯熟,偶然还使错几处,但指力所到之处,嗤嗤声响,我实是不敢硬接。拆不上九招,只觉左边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来。众人一看,都是骇然失色。只见他左胸口对准心脏之处,有一个一寸来深的洞孔。这洞孔虽已结疤,但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
黄眉僧指著自己右边的胸口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小孩见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时丧命,向后跃开一步,神色间极是讶异。我见自己胸口鲜血汨汨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那小孩纵身上前,又想一指戳来,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抖那少妇挥出手中马鞭,轻轻一带,卷住了那孩童腰间,一提之下,直将他身子提回花驴背上。我迷迷糊糊之中,隐隐似听得那少妇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哪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的金刚指既没学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金算盘崔百计忽然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们没有?”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孩童,已有如此造诣,我便是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永远赶他不上。胸口的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这些年来,虽是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尔回思,不觉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众人听了默然不语,对崔百计鄙视之心都是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计之吓得魂不守舍,那也值得原谅。崔百计也觉察到了众人的心情,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份,对往事亦是毫不隐瞒,我姓崔的是何等样人,又怕什么出丑了?在下本想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原由,详禀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师侄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这才继续说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望。
他定了定神,才道:“无鸟军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师哥有一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那土豪的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蔡庆图这贼子?”崔百计道:“不错。你师父说起蔡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只是你师父是个安份守己的好人,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被蔡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若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蔡庆图原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自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计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舍赌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到蔡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一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是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原来那小楼上是一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都是图书,一对青年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翻阅一本书。
“那男子约摸二十八岁年纪,风度翩翩,潇洒出尘。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著我,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穿著淡绿轻衫,烛光掩映之下,神态清雅绝俗,他奶奶的……”他本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哪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众人都是一愕。崔百计并没知觉,说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但见了这对狗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蔡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俊俏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上的张生和崔莺莺么?我呆了一呆,一时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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