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汴梁小丐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这一首李白的《侠客行》,写的是春秋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生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该地虽然数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民正自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归去,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那候监集正当官道,来往客商众多,有人骑马来往,谁也没多理会。
但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来骑。镇人乡民方始略觉惊异,但听得蹄声奔腾,乘者竟是纵马疾驰,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有的说道:“快让开些,官兵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胡哨。这些胡哨声东呼西应、南唤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声,似乎将侯监集团团给围住了。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强盗?”
河安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说道:“啊哟,只怕是我的妈啊那些老哥们来啦!”王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头顶拍落,口中喝道:“你奶奶的,说话也不图利市,什么老哥小哥的。当真线上的大爷们来了,哪还有你……你的小命?再说,也没听见光天化日有人干这调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
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有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五匹健马直抢了过来。马上乘者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乡,大伙儿各站原地,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一面叱喝,一面往西驰去,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直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西边厢又是七八匹马冲了过来。马上健儿也是一身黑,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瞧不清面目。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动,那就没事,爱吃板刀面的,不妨出来!”
河安杂货铺那伙计也真叫大胆,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什么滋味……”这人贫嘴贫舌的,想要说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左首黄马上一人马鞭一挥,刷的一声,长鞭甩进柜台,勾着那人的脖子,顺手一带,砰的一声,将那伙计重重摔在街上。
那坐骑一股劲儿的向前驰去,便将那伙计拖着而行。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一足踩了下去,只听那伙计哀号一声,登时不活了。
旁人见到这伙人如此凶横,哪里敢动弹?有的本想去上了门板,这时双脚便如钉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发抖,要他不动,却也不能。
离河安杂货铺六间门面处,有一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滋价响,铁丝架上搁着七八根油条。一个驼背老者弯着腰在搓面粉,慢条斯理的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成圆圆的一片,对眼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
那老者在面饼上洒上些切碎的葱花,对角一摺,捏上了边,在木板角上的一只黄砂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面上,然后用铁钳挟起,放入烘炉之中。
这时四下里胡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鸦雀无声,就是啼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发出半点声音。各人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喀、喀、喀的皮靴之声,从西边上沿着大街响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便如踏在每个人心头之上。那脚步声渐渐近来,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候监集这条街上,人人都似吓得呆了,只有那卖饼老儿仍是在做他的烧饼。但听得皮靴声响到烧饼铺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那人身材极高,约摸四十五六岁年纪,一张脸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满是疙瘩,双目下垂,眼睛虽小,却是炯炯有神。
卖饼老者点了点头,道:“大爷,买饼么?一文钱一个。”拿起铁钳,从烘炉中挟了个热烘烘的烧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
那高个儿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拿来!”跟着便伸出了左手。
那老者眯着眼睛道:“是!”拿起那个新焙的烧饼,放在他手掌之中。
那高个儿突然双眉一竖,怒喝一声:“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大爷!”将那烧饼劈面向那老者掷去。但听得呼的一声,声势挟劲风,烧饼虽软,这一掷之势力道却是不小,若是掷中在脸上,却是非受伤不可。
那老者缓缓将头一侧,那烧饼恰好从他脸畔擦过,拍的一声响,落在青石板边的一条泥沟之旁。
那高个儿掷出烧饼,随着呛啷一声响,从腰间撤出了一对双钩,钩头映着夕阳,蓝印印地寒气逼人,说道:“到这时候还不拿来,还想逃得了性命么?姓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
那卖饼老者眯着眼睛道:“素闻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济贫,江湖上提起来都是翘起大拇指,说声:‘侠盗!’怎么派出来的小喽罗,却向卖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来啦?”他说话似乎有气无力,但一番话却又说得清清楚楚。
那高个儿听他称自己是“金刀寨的小喽罗”,两条眉毛挂得更加低了,心中怒发如狂,喝道:“吴道一,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
那卖烧饼老者听他喝出了自己姓名,心中也是一凛,寻思:“金刀寨的消息倒也灵通。”脸上却仍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气,道:“足下手持双钩,想必是金刀寨的铁钩子张……张大元了!”
其实那高个儿名叫李大元,外号人称“神钩”,他听吴道一故意替自己改了个姓,不提“神钩”却称为“铁钩子”,显是充满轻侮之意,再也难以忍耐,左钩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吴道一左肩钩落。
吴道一向右一让,李大元一钩落空,但他这一钩之后,藏着巧妙的后着,跟着左腕一缩,钢钩拖回,便向吴道一后心钩到。吴道一突然身形一,避开了这一钩,跟着右足踢出,却是踢在烘炉之上。满炉红炭猛然向那李大元身上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熟油也向他头顶浇落。
李大元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烘炉中的红炭,却避不开满镬热油,“啊哟”一声,满锅热油已泼在他双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一双足一登,冲天跃起,纵到了对面屋顶,手中兀自抓着那把烤烧饼的铁钳。猛地里青光一闪,一柄单刀迎头劈来,吴道一举铁钳一挡,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他那铁钳虽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那单刀挡了回去。
便在此时,左侧一枝梨花短枪、右侧双刀同时攻到。
吴道一哼了一声,道:“好不要脸,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双手分执了铁钳的两股,左挡短枪,右架双刀,竟然是将铁钳拆了开来,变成了一对判官笔使。
围攻他的三人也都是一身黑衣,蓦然间见他长身而立,一个驼背老人变成了不是驼子,都是一惊。
吴道一双笔使展开来,招招取人穴道,虽是以一敌三,居然占到了上风,但听得一声“着!”使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笔,骨溜溜的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的瞧着三人相斗。白光闪动中当的一声响,使单刀的手中兵刃被吴道一左笔震落,跟着胸口被他一脚踹中,一个筋斗翻落街中。
那使双刀的心中怯意陡生,却也不肯认输退开,将双刀使得如同一团雪花相似,变成护住了全身要害,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一步一步的越走越近,这时相斗的二人双刀双笔都是舞得虎虎生风,不论是给那一件兵刃带到了少些,都不免身受重伤,但那老者竟如视而不见,对着二人走将过去。
那使双刀的叫道:“师叔,小心!” 一刀砍出,收招不住,竟是向那老者肩头削了过去。
那老者右手伸起,两根手指在刀背上一按,那人拿捏不定,手一松,一柄单刀直飞了出去。
其时夕阳已有一半落到了山后,金光照耀,只见那单刀在半空中不住的翻筋斗,快速无伦,幻作一个圆盘,下面街上一半人都仰起了头观看。
那人一刀脱手,不免惊惶失措。吴道一乘势一笔直进,点向他的小腹。不料那矮瘦老者左手伸出,搭在那人肩头,一拉之下,已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右手一指戮出,点向吴道一的左眼。
这一招迅捷无比,吴道一明明见自己一笔便可刺中他的胸膛,但对方这一招如此阴毒厉害,直是不能不救,只得回笔打他手指。
那老者手指略歪,避了他铁笔的一击,改刺他的咽喉。吴道一力道已老,无法变招,只得向后退了一步。
岂知他退一步,那老者便跟着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点向他的小腹。吴道一既会使判官笔,自是点穴的行家,见他每一招点出,都不是攻向自己穴道,虽是如此,却也不敢任他在身上着指,呼的一声,右笔反将过来,砸向他的头顶,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入吴道一的怀里,便这么一冲,已将他一笔避过,同时双手齐出,向他胸口抓去。
吴道一身形魁梧,那老者的头顶只到他的颈口,但那老者的武功狠辣无比,赤手空拳,着着进逼。
吴道一猛觉敌人已欺进怀中,大惊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长条衣服。
吴道一只觉肚腹间飕飕生凉,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经受伤,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招“环抱六合”,双笔笔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了下来。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是向前一冲,双掌扎扎实实的击在吴道一胸口。喀喇喇的一声响,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通从屋顶上一交翻跌下去。
李大元两条大腿被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双腿受了重伤,不便纵上屋顶和敌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负,既是他已经出手,就不喜旁人来相助,是以只是仰起了脖子,观看二人相斗。
吴道一腾的一声从屋顶摔下,李大元一跃而前,势如疯虎般扑将上去,双钩扎落,直刺入吴道一的肚腹。他得意之极,仰起头来,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齐刺,吴道一那里还有命在?
突然间黑影一闪,李大元叫声:“啊……”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只见他胸口双乳的部位均多了一枝铁笔,自前胸直透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直涌出来,跟着晃了几晃,便即摔倒。
原来吴道一临死时奋力一击,李大元猝不及防,竟然被他插中了要害。金刀寨的伙伴们大惊之下忙伸手扶起,却是早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李大元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一的身子,见他也已停了呼吸。周牧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详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他衣衫。只见他背上长衣之下负着一个包裹。原来平时扮作驼背,便是这包裹之故。
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见包中有包,一层层的裹着油布,打开了一层,周牧脸上的喜意越来越盛,心中不住说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一共解开了十来层油布,那包裹越来越小,变成尺许见方,两寸来厚的一个方包,
周牧挟手攫过,道:“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那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都摔了出来。
周牧只是叫:“细细的搜,什么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是黑沉沉地难以见物,十几名汉子点起了火把,将烧饼店中的墙壁、灶头也拆了下来。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十来块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之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将过来,抓起水沟旁那个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叫花。他已饿了一整天,没讨到一点吃的,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
当李大元接过吴道一递来的烧饼而掷在水沟之旁,那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个烧饼。他早想伸手过去把烧饼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黑衣汉子,却是吓得分毫不敢弹动。那被马踩死的河安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躺在烧饼之旁。
后来,吴道一和李大元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全黑,火把的亮光一时照不到水沟之旁,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那个烧饼。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臭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是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那些黑衣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头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那矮瘦老者见再也查不到什么,说道:“收队!”
只听得胡哨声响,跟着马蹄声响起,一批批乘客出了侯监集。烧饼铺旁的汉子抬起李大元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但镇人怕乘马汉子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河安杂货铺的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起伙伴的尸身,放在死者原来睡的床上,急急忙忙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
但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一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一的尸身动了一动。
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死尸慢慢坐了起来。
那小丐吓得呆了,他曾听其他化子说过什么死尸还魂的故事,一颗心怦怦乱跳,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那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那小丐却瞧得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枚钢钩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又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
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杂物,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了抛去,一面摸,一面踅近水沟。
当那些黑衣汉子搜索烧饼铺之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个个的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那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可是全身吓得软了,一双脚哪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破这十来个烧饼,足足化了两炷香时光。
他在地下再也找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那小丐突然间看到一物,只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他身子虽然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一个影子映在地下,蓬头散发的头影,便在那死尸的脚旁。那小丐见那死尸的脚又是一动,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勇气,大叫一声,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跟着腾腾腾的追来。
那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伸手便来按他背心。那小丐一个打滚,避在一旁,发足又奔。
那死尸一时站爬不起来,支撑了一会,这才立起,但他脚长步大,虽然行路蹒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又追到了那小丐身后。
那小丐走近一棵大树,陡然想起曾听人说过僵尸不会转弯,只须绕树或是绕柱奔逃,僵尸便追赶不上,当即收步,正要绕树,突然后颈一紧,已被那死尸提了起来。
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那小丐如何还敢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那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扯破了小丐的衣衫。
这一下自胸口直至小腹,撕下了四寸来宽,二尺多长的一片衣襟,那小丐便只这么一件棉衣不像棉衣,夹衫不似夹衫的破衣,给那死尸的鬼爪这么一扯,登时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
只听那死尸说道:“割开你的肚子,挖了出来!”那小丐直吓得魄不附体,颤声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他惊骇之下,对僵尸何以能够开口说话的奇事,脑中念头也没有转过一下。
殊不知吴道一给那矮瘦老者双掌击中胸口,又给李大元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
肚腹虽是要害,但为外物所伤后一时却并不便死,吴道一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件事,一经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去,竟是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再说。
原来他化装易容,在侯监集隐居,就是为了保存这件物事,以避强敌的追索。一住三载,都是平安无事。侯监集上人人对这不声不响的驼背老人谁也没多留心,无人知道他其实既非驼背,亦非老人,更加不是卖饼之人。
待听得胡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吴道一知道自己行藏终于败露,仓卒间无处可以隐藏,当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李大元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行一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的手中,果然不出所料,李大元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去。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已认不出到底是哪一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终于抓着那个小丐。他心念一转之际,心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便要剖开他胃来取物。
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要往小丐肚上划去,可是钢钩一离肚,只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一软,小丐身子落地,右手钢钩向前一送,却刺个空。他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的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死里逃生,惊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几步,脚下一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了过去,右手之中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一的尸身,又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一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鸟,静夜中听到这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阵阵发抖。但这次来的只有两匹马,也没有胡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是“乌云盖雪”的名驹;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却不知叫作什么名堂,如果称之为“雪盖乌云”,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妇人,若不是腰间挂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是戴孝,红带上挂了一柄长剑。
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也系着的长剑。两乘马如飞箭般并肩迅速驰来,马上乘客却是上身平稳,直如庭除闲步一般。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街上的三具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傢生,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噫:“咦!”
那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一尸身的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下便照在尸身的脸上。那女子道:“是吴道一,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
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吴道一的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一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
那女子点了点头。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说也奇怪,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急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驰。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紧紧跟在后面。
这两匹骏马的脚力非凡马可及,按照吴道一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应赶上金刀寨的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殊不知吴道一虽是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是早已去得远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两个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一齐飞身下马。
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那些火头奔将过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十余里之遥,但两人的轻身功夫十分了得,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
将到临近,果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但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大家都捧着大碗在吃面。
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数十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只听得人群中有人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哪一位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已吃完了面,正想传令大伙起行,听得脚步声响,跟着自伙有人喝问,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拳说道:“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
跟着大声喝道:“众兄弟,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庄主夫妇。”一众汉子轰然站起,微微躬身。
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咱们金刀寨可素来没有纠葛,夤夜之间找将上来,不知有何用意,难道也为了这物事么?”
他游目四下里瞧了一下,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又想:“虽说他夫妇剑术通神,但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却也怕他何来?”
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官人,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老爷子。”
她说话声音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心下不禁微感得意:“原来冰雪神剑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头。”
忙接口道:“不敢,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
金刀寨的众汉子大多不知“玄素庄”是什么来头,但见四头领周牧居然对他二人如此恭谨,均想这对清秀文雅的夫妇定非凡庸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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