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恒山掌门
令狐冲心想:“夜猫子对盈盈十分敬重,那会口称‘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将言语颠倒了来说。”道:“于是你们便赌一千两银子?”桃根仙道:“不错,当时我们想是赢定了的。计无施又道,这一千两银子可得正大光明挣来,不能去偷去抢。我说这个自然,桃谷六仙还能去偷去抢么?”桃叶仙道:“今天我们撞到这几个尼姑,她们打起了锣到处找你,说要请你去当恒山派掌门,我们自然是赢定了。”令狐冲微笑道:“你们想到夜猫子要输一千两银子,太过可怜,所以要去挣一千两银子来给他,好让他输给你们?”桃谷六仙齐声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叶仙道:“和我们兄弟料事的本领也就相差不远。”
众人用毕酒饭后,便往恒山进发,不一日到了山下。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讯息,齐在山脚下恭候,见到令狐冲都拜了下去。令狐冲忙即还礼。说起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逝世之事,无不伤感。令狐冲见仪琳杂在众弟子之中,容色憔悴,别来大见清减,问道:“仪琳师妹,近来你身子不适么?”仪琳眼圈儿一红,道:“也没什么。”顿了一顿,又道:“你做了我们掌门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师妹啦。”
一路之上,仪和等都叫令狐冲作“掌门师叔”。他叫各人改口,众人总是不允,此刻听仪琳又是这般叫,当即朗声说道:“众位师姊师妹,令狐冲承本派前掌门师太遗命,前来执掌恒山一派门户,其实是无德何能,绝不敢当。”众弟子纷纷说道:“掌门师叔肯负此重任,实是恒山派的大幸。”令狐冲道:“不过大家须得允我一件事,我方可正式就任。”仪和等道:“掌门人有何吩咐,弟子等无有不遵。”令狐冲道:“我只做你们的掌门师兄,却不做掌门师叔。”仪和、仪真、仪文等诸大弟子低声商议了几句,回禀道:“掌门人既是如此谦逊,自当从命。”令狐冲喜道:“如此甚好。”
当下众人共上恒山。众人脚程虽快,但自山脚来到见性峰峰顶,却也花了大半日时光。恒山派的主庵无色庵乃是一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余间瓦屋,众弟子都散居于瓦屋之中。和构筑宏伟的少林寺相较,无色庵直如蝼蚁之比大象。令狐冲来到底中,只见殿堂上供着白衣观音的神像,四下里一尘不染,陈设却见十分简陋,想不到威震江湖的恒山派主庵,竟然质朴若斯。
令狐冲先向观音神像跪拜了,由于嫂引导,来到定闲师太日常静修之所,但见四壁萧然,地下一个旧蒲团,旁边一个敲陷了大半的白木鱼,此外一无所有。令狐冲是个爱热闹之人,嗜酒多欲,如何能叫他在这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是将酒坛子、熟狗腿之类搬到这静室来,未免太过亵渎了定闲师太,当下向于嫂道:“我虽来做恒山掌门,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师姊师妹们都是女流,我一个男子,住在这庵中诸多不便。请你在远处搬空一间屋子,我和桃谷六仙到那边居住,较为妥善。”于嫂道:“是。峰西有三间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们上峰探望时住宿之用。掌门人若是合意,便暂且住在那边如何?咱们日后再为掌门人另建新居。”令狐冲喜道:“那再好没有了,又另建甚么新居?”他心下寻思:“难道我一辈子真当这恒山派的掌门人?一在派中选到合适的人选,只要群弟子都服她的,我这掌门人之位传了给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遥快乐去也。”
来到峰西的客房之中,只见床褥桌椅,便和乡间的富农人家相似,虽然仍是粗陋,却已不似定闲师太的居所中那样空荡荡地一无所有。令狐冲道:“咦,桃谷六仙到那里去了?”于嫂道:“他们在后院中喝酒。”令狐冲喜道:“这山上有酒?”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于嫂微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仪琳小师妹听说掌门人要上恒山来,跟我说若无好酒,只怕你这掌门人做不长,我们连夜派人下山,买得有数十坛好酒在此。”令狐冲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为我一人太过破费,那可说不过去。”仪清微笑道:“那日向白剥皮化来的银子,用着还剩下许多。卖了那几十匹官马,掌门师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钱也足够了。”
当晚令狐冲和桃谷六仙痛饮一顿,次日清晨便和于嫂、仪清、仪和等人商议如何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如何设法为三位师太报仇。仪清道:“掌门师兄接任此位,须得公告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须得遣人告知五岳剑派的盟主左师伯。”仪和怒道。“呸,我师父就是他嵩山派这批奸贼害死的,两位师叔多半是他们下的毒手,告知他们干甚么?”仪清道:“这礼数不可或缺,待得咱们查明确实,倘若三位师尊当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时在掌门师兄率领之下,自当大举向他们问罪。”令狐冲点头道:“仪清师姊之言有理。只是这掌门人嘛,做就做了,却不用行甚么典礼啦。”他记得幼年之时,师父接任华山掌门,繁文褥节,着实不少,上山来道贺观礼的武林同道,不计其数;又想起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毕集。恒山派和华山、衡山齐名,自己出任掌门,到贺的人若是寥寥无几,未免丢脸,但若到贺之人极多,眼见自己一个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门人,又未免可笑。仪清明白他的心意,说道:“掌门师兄既是不愿惊动武林中朋友,那么届时不请客上山观礼也就是了。但咱们总得定下一个正式就任的日子,知会四方。”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毕竟是五岳剑派之一,掌门人就任若是太过草草,不免有损恒山派的威名,当下点头称是。仪清取过一本历本,翻阅半晌,说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这三天都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门师兄你瞧那一天合适?”
令狐冲素来不信什么黄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这典礼越是举行得早,上山来参预的人越少,那就可免了不少尴尬狼狈,说道:“正月里有好日子吗?”仪清道:“正月里好日子不少,但均是利于出行、破土、婚姻、开张等等的,要到二月里,才有利于‘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冲笑道:“我又不是做官,甚么接印坐衙?”仪和笑道:“你不是做过大将军吗?做掌门人,也是接印。”令狐冲不愿拂逆众意,道:“既是如此,那便定在二月十六吧。”当下分派弟子,前赴少林寺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向各门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诸弟子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张扬其事,又道:“你们向各派掌门人禀明,定闲师太圆寂,大仇未报,恒山众弟子在居丧期内,不行甚么掌门人就任的大典,请勿遣人上山观礼道贺。”
打发了下山传讯的诸弟子后,令狐冲心想:“我既做恒山掌门,恒山派的剑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当下召集留山的众弟子,命各人试演剑法武功,自入门的基本功夫练起,最后是仪和、仪清两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恒山剑法中最上乘的招式。令狐冲见恒山派剑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处,突出杀着,剑法灵动有余,凌厉不足,那正是适于女子所使的武功。恒山派代代均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练的武功那样威猛凶悍了。他自学过“独孤九剑”之后,在任何敌手的招数之中,均可瞧出破绽,以此而观恒山剑法,可说是破绽极少的剑法之一,若言守御之严,仅逊于武当派的“太极剑法”,但偶尔忽出攻招,却又在“太极剑法”之上。恒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独到处。他又想起那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曾刻有一套恒山剑法,变招之精奇,远在仪和、仪清所使的剑法之上,但纵是这一套剑法,亦为人所破,恒山派日后要在武林中发扬光大,其基本剑术显然尚须好好改进才是。又想起曾见定静、定闲、定逸三位师太与人动手,内功浑厚,剑招老辣,远非仪和诸弟子所及,看来这三位师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为诸弟子所习得,三位师太在数月间先后谢世,那许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传了。
仪和见他呆呆出神,对诸弟子的剑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门师兄,我们的剑法你自是瞧不入眼,还请多多指点。”令狐冲道:“有一套恒山派的剑法,不知三位师太传过你们没有?”当下从仪和手中接过剑来,将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恒山剑法,一招招的使了出来。他使得甚慢,好让众弟子看得分明。使不数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见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剑法的精要,可是变化之奇,招数之妙,却比所学的每一套剑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脉贲张,心旷神怡。这套剑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冲使动之时,将一招招串连在一起,其中转折连贯之处,不免加上一些自出新意的创作。一套剑法使罢,群弟子轰然喝采,一齐俯身拜服。仪和道:“掌门师兄,这明明是我们恒山派的剑法,可是我们从未见过,不知你从何处学来?”令狐冲道:“我是从一个山洞之中的石壁上看来的。你们若是愿学,便传了你们如何?”群弟子大喜,连声道谢。这日令狐冲便传了她们三招,将这三招中奥妙之处细细分说,命各弟子自行练习。
剑法虽只三招,但这三招博大精深,纵是仪和、仪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于郑萼、仪琳、秦绢等人,更是不易领悟了。到第九日上,令狐冲又传了她两招剑法。这一套石壁上的剑法,招数本是寥寥,却也花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大致授完,至于是否能融会贯通,那得瞧各人的修为与悟性了。这一个多月之中,下山传讯的众弟子陆续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冲回禀时说话吞吞吐吐。令狐冲也不细问,情知她们必是受人讥嘲羞辱,说她们一群尼姑,却要个男子来做掌门,只是好言安慰几句,要她们分别向师姊学习所传剑法,遇有不明之处,便亲自再加指点。
华山派那通书信,是由于嫂与仪文两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的。华山和恒山相距不远,按理该当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归山,于嫂和仪文却一直没有回来。眼见二月十六将届,始终不见于嫂和仪文的影踪,当下又派了两名弟子仪光,仪明前去接应。群弟子料想各门各派无人上山道贺观礼,也不准备宾客的食宿,只是大家除草洗地,将数十座屋子洒扫得干干净净,各人又均缝制新衣新鞋。郑萼等替令狐冲缝了一件青布长袍,以待这日接任时穿着。
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冲起床后出来,只见见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都是挂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恒山派一众女弟子心细,连一纸一线之微,也是安排得十分妥贴。令狐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两位师太惨死,她们非但不来怪我,反而对我如此看重。令狐冲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当真是枉自为人了。”望着远处山头积雪,正自沉思,忽听得山道上有一大群人喧哗之声。
这见性峰上向来清静,从无有人如此吵嚷。桃谷六仙虽然系终日叽咕不休,却也不这等大呼小叫。正诧异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数百人涌将上来,当先一人叫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头子,他身后计无施、祖千秋、以及黄伯流、游迅、漠北双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冲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定闲师太遗命,不得不来执掌恒山派门户,没敢惊动众位朋友。怎地大伙儿都到了?”这些人都是跟随令狐冲攻打过少林寺的,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已然是患难之交。大家纷纷抢将过来,将令狐冲围在中间,十分亲热。老头子道:“大伙儿听得公子已将圣姑接了出来,人人均是十分欢喜。公子出任恒山掌门,此事早已轰传江湖,大伙儿岂有不知?今日若不上山道喜,那可真该死之极了。”这些人豪迈爽快,与令狐冲意气相投,三言两语之间,已是笑成一片。令狐冲自上恒山之后,对着这一群尼姑、姑娘,说话行事,无不极尽拘束,只偶尔和桃谷六仙说说笑话,但说不了三句话便缠夹不清。越说越乱。此刻陡然间遇上这许多老友,自是不胜之喜。黄伯流道:“我们是不速之客,恒山派未必备有我们这批粗胚的饮食,酒食饭菜,这就挑上山来了。”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心想:“这情景倒似当年五霸冈上的群豪大会。”说话之间,又有数百人走上山来。计无施笑道:“公子,咱们是自己人,不用客气。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来我们这些浑人。大家自便,谁也不招呼谁最好。”
这时见性峰上已喧闹成一片。恒山众弟子绝未料到竟然有这许多宾客到贺,均各兴奋,只有见识广博的老成弟子,才觉来贺的这些客人都有些不伦不类,虽有不少出名人物,却均是邪派中的高手,也有许多是绿林英雄,黑道豪客。恒山派向来门规极严,群弟子人人洁身自爱,纵然同是正教之士,平素也少交往,对这些左道旁门的人物,那更是绝不理睬,不料今日却是一窝蜂的涌到了见性峰上来。但眼见掌门人和他们抱腰拉手,神态亲热之极,也只好心下暗中嘀咕而已。
到得午间,数百名汉子挑了鸡鸭牛羊,酒菜饭面来到峰上。令狐冲心思:这见性峰上供奉白衣观音,自己一做掌门人,便即大鱼大肉,杀猪宰羊,未免对不住恒山派上代祖宗,当下命下灶汉子走下数十丈,在山腰间埋灶造饭。可是一阵阵酒肉香气飘将上来,群尼唯有暗暗皱眉。
群豪用过中饭后,团团在见性峰主庵前的旷地上坐定。令狐冲坐在西首之侧,数百名女弟子依着长幼之序,站在他的身后。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走到峰上。中间两名黑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来,左首一名老者朗声说道:“朝阳神教东方教主,委派左右光明使者,前来祝贺令狐大侠荣任恒山派掌门。恭祝恒山派发扬光大,令狐掌门威震武林。”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
这些左道之士,多多少少均与魔教有些瓜葛,其中颇有人还服了东方不败的“三尸脑神丹”,一闻“东方教主”四字便是吓得心惊胆战。群豪大都识得这两个老者,左首一人叫作“黄面尊者”贾布,右首那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云字,外号叫做“雕侠”。贾布与上官云二人是东方不败左右最得力的助手,武功之高,远在一般门派的掌门人与帮主、总舵主之上。这“黄面尊者”贾布本是河北黄沙帮的帮主,数十年来横行河朔,手下不知杀过多少英雄好汉,后来为东方不败收服,才归入朝阳神教,成为他手下第一员大将。这一次东方不败派了他二人亲来,对令狐冲可说是给足面子了。群豪一见二人到来,一大半便都站起了身来。
令狐冲上前相迎,说道:“在下与东方教主素不相识,有劳二位大驾,愧不敢当。”他见那“黄面尊者”贾布一张瘦脸蜡也似黄,可是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雕侠”上官云长手长脚,一对眸子精光灿然,顾盼之际犹如冷电,足见二人内功均是极高。
贾布说道:“令狐大侠今日大喜,东方教主说道原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只是教中俗务羁绊,无法分身,令狐掌门勿怪才好。”令狐冲道:“不敢。”心想:“瞧东方不败这副排场,任教主自是尚未夺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安危如何?”贾布侧过身来,将左手一摆,说道:“一些薄礼,是东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请令狐掌门哂纳。”丝竹声中,百余名汉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瞧各人脚步沉重,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
令狐冲忙道:“两做大驾光临,令狐冲已感荣宠,如此重礼,却是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覆东方教主,说道令狐冲多谢了。恒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这些华贵的物事。”贾布说道:“令狐掌门若不笑纳,在下与上官兄弟可为难得紧了。”
他略略侧头,向上官云道:“兄弟,你说这话对不对?”上官云道:“对!”他说话声音洪亮之极,这一个“对”字,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大概他知道自己喉咙太大,是以平素说话不多,上峰以来,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令狐冲心下暗自为难,寻思:“恒山派是正教门派,和你魔教势同水火,就算双方不打架,也不能结交为友。再说,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东方不败算帐,我怎能收你的礼物?”便道:“两位兄台请覆上东方先生,所赐万万不敢收受。两位若是不肯将原礼带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贵教总坛来了。”贾布微微一笑,道:“令狐掌门可知这四十口箱中,装的是甚么物事?”令狐冲道:“在下自然不知。”贾布笑道:“令狐掌门看了之后,一定再也不会推却了。这四十口箱子中所装,其实也并非全是东方教主的礼物,有一部分原是该属令狐掌门所有,我们抬了来,只是物归原主而已。”令狐冲大奇,道:“是我的东西?那是甚么?”贾布踏上一步,低声道:“其中大多数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饰和常用之物,东方教主命我们送来,以供任大小姐应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给令狐大侠和任大小姐的薄礼。许多物事混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令狐掌门也不用客气了,哈哈,哈哈。”
令狐冲是个豁达随便之人,向来不拘小节,见东方不败送礼之意甚诚,其中又有许多是盈盈的衣物,却也不便坚拒,跟着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多谢了。”只见一名女弟子快步过来,禀道:“武当派冲虚道长亲来道贺。”令狐冲吃了一惊,忙迎到峰前,只见冲虚道人带着八名弟子,走上峰来。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有劳道长大驾,令狐冲感激不尽。”冲虚道人笑道:“老弟荣任恒山掌门,贫道闻知,不胜之喜。听说少林寺方证、方生两位大师也要前来道喜,不知他们两位到了没有?”令狐冲更是惊讶,道:“这——这——”便在此时,只见山道上走上来一群僧人,当先二人大袖飘飘,正是方证和方生二位大师。方证大师叫道:“冲虚道兄,你脚程好快,可比我们先到了。”令狐冲迎下山去,叫道:“两位大师亲临,令狐冲何以克当?”方生大师笑道:“少侠,你曾三入少林,我们到恒山来回拜一次,那也是礼尚往来啊。”
令狐冲将一众少林僧和武当道人迎上峰来。峰上群豪见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驾到,心下无不骇然。贾布与上官云对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对方证、方生、冲虚等人上峰,只作视而不见。令狐冲招呼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座,暗自寻思:“记得师父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是遣人到贺而已。其时我虽年幼,不知有那些宾客,但师父、师娘后来跟众弟子讲述当年就任掌门时的风光,也从未提过有少林、武当的掌门人大驾光临。今日他二位同时到来,难道真的是向我道贺,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上峰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都是当日曾参与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接着昆仑派、点苍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帮、各大门派帮会,均派有人来呈上各派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令狐仲见贺客众多,心下释然:“他们都是瞧着恒山派和定闲师太的脸面,才来道贺,可不是凭着我令狐冲的面子。”
只是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却未有派人来贺。耳听得砰砰砰三声巨响,乃是吉时已届的号炮,令狐冲抱拳向众人团团一揖,朗声说道:“恒山派前任掌门定闲师太不幸遭人暗算,与定逸师太同时圆寂。令狐冲秉承定闲师太遗命,接掌恒山一派的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不弃,大驾光临,恒山上下,实感荣宠。”磬钹声中,恒山派的群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前,居中是仪和、仪清、仪真、仪质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走到令狐冲面前,躬身行礼。令狐冲长揖还礼。
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冲应道:“是。”这四名弟子将手中法器依法交了过来,乃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有些发窘,只好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观礼群豪的目光相接。仪清展开一个卷轴,说道:“恒山派四大戒律,一戒妄杀无辜,二戒暴乱行凶,三戒犯上忤逆,四戒结交奸邪。掌门师兄须当身体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凛遵。”令狐冲应道:“是!”心想:“那三戒倒也罢了,这不得结交奸邪那一戒,可不易遵行了。今日上峰来的宾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门之士。”仪真道:“便请掌门师兄入庵,叩拜历代掌门祖师的遗像。”令狐冲道:“是!”!
正欲转身,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大声叫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叫声甫息,五个人飞奔而至,后面又跟着数十人。当先五人手中各执一面锦旗,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令狐冲身前七八丈处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五十来岁年纪,令狐冲认得此人姓林名厚,外号“大阴阳手”,是嵩山派的一名好手,当日在河南荒郊曾和他交过手,长剑透他双掌而过,是结下了极深梁子的,当下说道:“原来是林兄。”
林厚将手中锦旗一展,说道:“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须遵左盟主号令。”令狐冲微笑道:“令狐冲接掌恒山门户之后,是否还加盟五岳剑派,可得好好商议商议。”这时其余数十人已然奔近,却是华山、衡山、泰山、嵩山四派的弟子。华山派的八人均是令狐冲当年的师弟,衡山、泰山、嵩山三派的,令狐冲也有一些认得。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林厚说道:“恒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令狐冲身为男子,岂可坏了恒山派数百年来的规矩?”令狐冲道:“规矩是人所创,也可由人所改,这是本门自己之事,可与旁人并不相干。”群豪之中,已有人向林厚叫骂起来:“他恒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来多管闲事?”“你奶奶的,给我滚吧!”“什么五岳盟主,狗屁的盟主,好不要脸。”林厚向令狐冲道:“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这里干什么来着?”令狐冲道:“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来观礼的。”
林厚道:“这就是了。恒山派四大戒律,第四条是什么?”令狐冲心道:“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我便来跟你强辩。”说道:“恒山四大戒律,第四是戒结交奸邪。像林兄这样的人,令狐冲是决计不会和你结交的。”群豪一听,登时轰然大笑起来,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滚吧!”
林厚略略转身,向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说道:“两位掌门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须请两位说句公道话。令狐冲招揽了这许多妖魔鬼怪来到恒山之上,是不是坏了恒山派不得结交奸邪这一条门规?眼见恒山派这样一个历时已久,享誉甚隆的名门正派,两位是否坐视不理?”方证方丈咳嗽一声,道:“这个—这个—唔——”心想此人的话倒也在理,这里广场上所坐的,果然极大多数是旁门左道之士,难道要令狐冲将他们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朝阳神教任大小姐到!”令狐冲大是惊喜,冲口而出:“盈盈也来了!”走到山崖边上,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乘青呢小轿,健步如飞的走上客来,小轿之后跟着四名青衣女婢。林厚大声道:“连魔教的大人物也到了,那还不是结交奸邪么?”群豪听得盈盈到来,十个中倒有八个涌向山道去迎接,欢声雷动。嵩山、华山等各派弟子见了这等声势,均想敌众我寡,若是对方翻脸动手,这局面可不易收拾。但见群豪拥着那顶小轿,来到广场之中,放下小轿。轿帷掀开,走出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艳美少女来,正是盈盈。群豪大声欢呼:“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喜欢之情发出自心底。
令狐冲走上几步微笑道:“盈盈,你也来啦!”盈盈微笑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来!”他眼光四下一扫,从场中每个人的脸上掠过,向方证与冲虚二人微微躬身,叫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小女子有礼。”方证和冲虚一齐还礼,心下却想:“她和令狐冲再好,今日也不该来,这可叫令狐冲更加为难了。”
林厚大声叫道:“这一个姑娘,是黑木崖魔教中的重要人物,令狐冲,你说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又怎样?”林厚道:“恒山派四大戒律,规定不得结交奸邪。你若不与这些妖邪人物一刀两断,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什么要紧。”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无限,心想:“你为了我,什么都不在乎。”问道:“这位朋友是什么来头?凭着什么来过问你恒山派之事?”令狐冲道:“他自称是嵩山派左掌门派来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门的令旗。别说这是左掌门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门自己亲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恒山派的事。”盈盈点头道:“不错。”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禅千方百计的为难,寒玉真气又使爹爹身受重伤,险些儿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十分有气,说道:“谁说这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他是来骗人的——”一言未毕,身子一晃,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疾向林厚胸口剌去。
林厚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说打便打,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出手如电闪,一剑便剌了过来,拔剑招架已是不及,只得侧身闪避。他更没料到盈盈这一招乃是虚招,身子略转之际,右手一松,一面锦旗已给对方夺了过去。盈盈身手不停,连剌五剑,连夺了五面锦旗,所使的剑招身法一模一样,五招皆是如此,可是出手实在太快,不容对方有留神的余裕,手到旗来,转到了令狐冲身后,笑道:“冲哥,这旗果然是假的。那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了,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
她将手中五面锦旗张了开来,人人看得明白,五面旗上分别绣着青蛇、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五样毒物,色彩鲜明,奕奕如生,那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了?林厚等人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老头子、祖千秋等群豪大声喝采。人人均知盈盈夺到令旗之后,立即便掉了包,将五岳令旗换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脚实在太快,谁也没有看清楚她掉旗之举。
盈盈叫道:“蓝教主!”人群中一个身穿苗家装束的美女站了出来,笑道:“在!圣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蓝凤凰。盈盈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会落入嵩山派手中!”蓝凤凰笑道:“这几个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们甜言蜜语,将我教中的五毒旗骗了去玩儿。”盈盈道:“原来如此。这五面旗儿,便还了你吧。”说着将五面旗子掷将过去。蓝凤凰笑道:“多谢。”将旗子接了。
林厚骂道:“无耻妖女,在老子面前使这掩眼的妖法,快将令旗还来。”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不会向蓝教主去讨吗?”林厚无法可施,向方证和冲虚道:“方丈大师,冲虚道长,请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公道。”方证道:“这个——唔——不得结交奸邪,恒山戒律中原是有这么一条的,不过——不过——今日江湖上朋友前来观礼,令狐掌门也不能闭门不纳,太不给人家面子——”林厚突然指人群中一人,大声道:“他——他——像他这样的人,也是令狐冲的朋友?”
众人顺着他手指瞧去,只见他所指之人身材魁梧,正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人人均知他是个恶名昭彰的采花巨盗。林厚厉声说道:“田伯光,你到恒山干什么来着?”田伯光道:“在下是拜师来着。”林厚奇道:“拜师?”田伯光道:“正是。”走到仪琳面前,跪下磕头,叫道:“师父,弟子田伯光请安。”仪琳羞得满脸通红,侧身避过,道:“你——你——”众人见田伯光这样一条大汉,竟向仪琳这样一个文秀美丽的小尼姑磕头,口称师父,无不大为奇怪。这其中原由,只有令狐冲一人知道,但想当时一句戏言,如何能当得真?又何必当众向她瞌头,大叫师父?
盈盈笑道:“田师傅有心改邪归正,另投明师,那是再好不过。方证大师,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人只要改过迁善,菩萨便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是不是?”方证喜道:“正是!田师傅投入恒山派,从此严守门规,那是武林之福。”盈盈大声道:“众位听了,咱们今日到来,都是来投恒山派的。只要令狐掌门肯收留,咱们便都是恒山弟子了,恒山弟子,怎能算是妖邪?”
令狐冲恍然大悟:“原来盈盈早料到我做恒山掌门有这样大难关,特地邀了这样一大群人来投恒山。”又想:“我身为众女弟子的掌门,正感十分尴尬,若是派中有许多男弟子,那便无人耻笑了。”当即朗声问道:“仪和师姊,本派之中,又有不许收男弟子这条门规么?”仪和道:“不许收男弟子的门规倒是没有,不过——不过——”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总觉派中突然多了这许多男弟子出来,总是大大的不妥。令狐冲道:“众位要投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但也不必拜师。恒山派另设——一个——唔——一个‘恒山别院’,安置各位,那边通元谷,便是一个极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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