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武当山下
幸好这八道武功并不甚高,这套“八卦剑法”显是从师父手中习得,使出来时只是依样葫芦,并无多大创见,八人互补之后,攻击之力便即大减,剑招与剑招之间,少了一种灵气。令狐冲一时虽破不得八人的剑法,但八道每一招剌出,也伤不了令狐冲。眼见八道越奔越快,旁观的群豪有的头晕眼花,有的暗暗为令狐冲担心。戚高叫道:“他们八个人打一个,咱们也派七个人上去啊。”计无施叫道:“且慢,这八人徒仗脚下步法见长,剑法绝不是令狐公子的对手。”
这一句话登时提醒了令狐冲,心想:“他八人的剑法互相补救,脚下的步法可不能互相补救了。”当即朗声叫道:“今日拜见武当派八卦剑法,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得紧。八位道长演剑已毕,便请退开。”他说一句话,手中格格两剑,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但那八道斗得兴发,如何肯停?仍是一剑紧似一剑的向他剌去。令狐冲微微一笑,左手解下腰间剑鞘,向下斜伸出去,剑鞘之端点在地下。一名道人急奔过来,收足不住,便在剑鞘上一绊,一个踉跄,向前直冲了出去,总算他下盘功夫练得甚稳,冲了几步,便即凝住,没有摔倒,但一人脱离了战团,那“八卦剑阵”便即破了。令狐冲晃动剑鞘,竖在余下七人步脚必至之处,只听“啊哟”,“咦”,“噢”,呼声不绝,七名道人中倒有五人在剑鞘上绊跌,或向东冲,或朝西奔,一剎那间,只剩下两名道人,和令狐冲面对面的站着,手中长剑仍是作势欲剌,却不知是剌好还是不剌的好,旁观群豪纵声大笑。
那长须道人叫道:“师弟们且退!”他左手一挥,群道中又有三老道人缓步而出,和那长须道人分站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方位,将令狐冲围在中间。那长须道人说道:“阁下近日来名震江湖,果然有几下子,邪魔外道的古怪功夫,只是比剑之时,使那绊马索的下三滥手段,却不够光明磊落。”令狐冲笑道:“这不是绊马索,乃是绊人索。”桃花仙大笑道:“这长须老儿自居为马,那又好笑了。”桃干仙道:“牛鼻子,牛鼻子!令狐冲使的这一招,乃是绊牛索。”
长须道人长剑一举,说道:“阁下徒逞口舌之能,算什么英雄,只须胜得我四人手中长剑,武当派便不敢再行拦道。”令狐冲道:“请问道长道号上下和冲虚道长又如何称呼?”长须道人道:“你胜得我四人,便可过去,又何必多问?”一声呼叱,四柄长剑从四个方位同时剌将过来。剑刃劈风之声甚响,显得四人手上劲力,比之适才八道是厉害得多了。
只拆得数招,令狐冲心下暗暗纳罕:“曾听师父言道,武当派武功素以阴柔见长,以柔克刚,以圆制方。但这四个道人的剑法却纯是阳刚一路,足见外界所传,未必与实情相符。武当剑法之中,也有阳刚的路子。”这四名道人的剑法远较适才八道为高,只是相互配合之际,却又不及八道的圆转纯熟。过不多时,令狐冲便看到了四人剑法中的破绽所在,嗤的一声响,他长剑将一名道人的衣袖划破。
那通人怔得一怔,令狐冲第二剑将另一名道人道袍的下摆割了下来,跟着长剑翻转,第三名道人的头髻中剑,头发散乱。他气恼那长须道人出言不逊,有心要他出丑,刷刷两剑,一刺小腹,一剌面门。
那时长须人提剑急挡,那知令狐冲这两下都是虚招,待他沉剑下格,一剑割断了他尺来长的胡须,等那道人手忙脚乱的举剑护住面门时,嗤的一声轻响,道袍的腰带和裤带同时割断。
令狐冲刷刷刷刷连剌四剑,那道人左格右挡,明知裤子溜下脚面,却是松不出手去拉住裤子,左手虽是闲着,但令狐冲每一剑均攻向他左侧,剑锋距他左手不逾数寸,令他一只手不住向后退缩。
旁观群豪哈哈大笑。其余三道均知令狐冲手下留情,不敢再战,都即退开。那长须道人给落在脚面上的裤子绊了几绊,险些摔倒,神情狼狈不堪,幸好他道袍甚长,遮住了下体,不致赤身出丑。
令狐冲笑道:“得罪了。”还剑入鞘,缓步退开。那长须道人怒极,一剑向令狐冲当胸剌去。令狐冲微笑不动,那道人的剑尖和他胸口相距尺许之时,一怔住手,心想对方武功和自己相去太远,这一剑真是剌去,说不定对方不再容情,一怒之下,出剑反击,便即取了自己的性命,呆了一呆,抛去长剑,俯身去拾裤子。群豪笑声更响,站在山隘口的群道有的愤怒,有的大感羞惭。那长须道人转过身来,左手拉住裤子,右手一挥,群道一言不发的便即退去。
群豪在大笑声中纷赞令狐冲剑法了得。令狐冲此时却已好生后悔,寻思:“我做事便是率性而行,不好好去想一想后果。今日虽然赢得痛快,可是武当派的颜面却也给我扫得干干净净。这一下树下了强敌,却是何苦?”但他性子甚是豁达,后悔之情在心中一闪,便即消失。祖千秋笑道:“令狐公子剑术通神,今日大开眼界,可惜手边无酒,否则须得喝上三大碗。”令狐冲听他由说,酒瘾大起,说道:“好,咱们到前面镇上去喝个痛快。”
群豪人数既众,大小城镇之中均无偌大客店可供住宿,到得晚间,便在旷野露宿,次日众人启程向北,行得二十余里后,前哨快马来报:“敢禀盟主,前面山道上有三十余具道士的尸身,好像就是昨天拦路的那些道人。”令狐冲吃了一惊,催马前行,果见一道陡削的岔路之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具尸首,那个被令狐冲割去了半部长须的道人也在其内。计无施道:“咦,盟主请看。”指着一株大树。只见那树的树干上削去了一片树皮,用剑尖写着八个大字:“奸徒冒名,罪不容诛。”笔致极是苍劲。
祖千秋道:“原来这些道人不是武当派的。看来都是给武当派杀死的了。”老头子道:“为甚么要冒充武当派?不知他们又是甚么来历。当真是奇哉怪也!”
令狐冲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大家瞧瞧,昨日跟我斗剑的那八名道人可在其内?”计无施、祖千秋等检视各具尸体,果然不见那使“八卦剑阵”的八名道人。祖千秋道:“那是什么缘故?令狐公子想必知道?”令狐冲道:“我也只是瞎猜而已。那八名道人的剑法虽不甚高,使得却极纯熟,剑法中无懈可击,冒充之徒新学乍练,决计练不到这等造诣。”祖千秋道:“那么这八名道人,却是真的武当派了?”令狐冲道:“在下见识甚浅,不知武当派的剑法到底如何。只是这四个死道士的剑法,显然各自不同,每个人的功夫都高,看来却非同一门派。昨日我心中略略起疑,却没想到竟然是冒充的。”祖千秋道:“真的武当道侣却和假的混在一起,这可令人大惑不解了。”计无施道:“以我之见,那八名武当道人,是给那些冒充的家伙逼着来的。”
老头子一拍大腿说道:“是了,夜猫子果然有见识。这些冒充的家伙生怕露出马脚,去找了一批货真价实的武当道人来打头阵,好教咱们不致起疑。”计无施道:“难道这些冒充的家伙,竟是黑木崖教主派来的?”众人听到“黑木崖教主”五字,不由得均是脸色大变。令狐冲笑道:“不管是谁派来的,总之不是我们杀的。倘若真是武当派下的手,有武当派这样一个强援,岂非甚佳?”
又行数日,离武当山已远,一路倒是太平无事。这日傍晚时分,正行之际,只听得蹄声得得,迎面有一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毛驴之后随着二人,都是乡农打扮,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那毛驴又老又瘦,身上生满了疮,东烂一块,西烂一块,模样丑陋之极。驴子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一路行来,大呼小叫,声势甚壮,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以免惹祸。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桃根仙骂道:“干什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掉在田中,喀的一声,骨节折断。驴背上的老者也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
令狐冲在华山门下之时,常听师父教诲,须当锄强扶弱,怜老恤贫,见这生病老汉给桃根仙推倒,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身过去,将他扶起,说道:“老丈,可摔痛了吗?”那老者道:“这——这——这算什么?我穷汉——”那两名乡农放下肩头担子,站在大路正中。挑菜的汉子说道:“这里是武当山脚下,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胡乱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下,那便怎地?”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那不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吗?”
群豪见这二人赤足穿着草鞋,面黄肌瘦,年纪都有五十来岁,这挑菜的说话时气喘吁吁,中气不足,居然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桃花仙笑道:“你也会武功?”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的汉子,笑道:“他呢?他会不会打拳?”那挑柴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那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好,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那挑柴汉子道:“练什么?练出来你们又不懂。”群豪轰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道:“唉,既是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那一位大爷借把剑来。”当下便有一人笑着递了把剑过去,那汉子接了过来,走到干硬了的稻田中,东剌一剑,西劈一剑,便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群豪见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是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汉子道:“有什么好笑?我来练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剌,动作极快如发疯一般,更是引人狂笑不已。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得几招,不由得一惊,但见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之中竟无半分破绽可寻。他二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一攻一守,令人实不知如何对付才好,尤其那挑柴汉子的剑法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成,其余九成却是蓄势以待,后力无穷,耳听得群豪哈哈大笑,当即跨上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是不胜荣幸。这样的高招,当真走遍天下也是不易见到的。”只是令狐冲说得语气诚恳,群豪的说话显然都是讥剌的反话。
两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道:“你这小子,你看得懂我们的剑法么?”令狐冲道:“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精深,这个‘懂’字,那里说得上?武当派剑法驰名天下,果是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道:“你这小子,叫什么名字?”令狐冲还未答言,群豪中已有人叫了起来:“什么小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令狐公子。”挑柴汉子侧头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狗阿猫,却叫什么瓜子花生,名字难听得紧。”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见武当神剑,甚是佩服,他日自当上山叩见冲虚道长,谨致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又是大出丧吗?”
令狐冲情知这二人必是武当派高手,当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我们有一位朋友,给留在少林寺中,我们是去求恳方证方丈,讲他老人家慈悲开恩。”挑菜汉子道:“原来不是大出丧,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令狐冲顺手牵过三匹骏马,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虽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大有冲撞,还请恕罪。”群豪见令狐冲神态越来越是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骇然。
挑菜汉子道:“你既知道我们的剑法了得,想不想试上一试?”令狐冲道:“晚辈不是两位的敌手。”挑柴汉子道:“你不想试,我倒想试试。”歪歪斜斜的一剑便向命狐冲剌了过去。令狐冲见他这一剑笼罩了自己上身九处要害,的是精妙无比之作,叫道:“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了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一剑,令狐冲长剑回转,也是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是剌在空处,双剑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汉子却是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汉子道:“瓜子花生,果然有点门道。”提起剑来,一阵乱剌乱削,在一剎那之间已接连劈了二十来剑。
但那二十几剑每一剑都不是向令狐冲而劈,剑锋所及,和他身子总还差着七八尺远。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虚点一式,有时向挑菜汉子空剌一招,剑尖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远。但说也奇怪,这两名汉子一见他出招,便是神情紧张,或踪跃闪避,或舞剑急挡。群豪都是看得呆了,明明见令狐冲的剑尖离他们身子遇有老大一截,而他出剑之时,又无半点劲风,绝非以无形剑气之类攻入,为何这两名汉子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均已知道这两名汉子绝非寻常樵子菜佣,而是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仍是一个呆滞,一个颠狂,但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是轻灵沉稳,兼而有之,非经数十年的苦练,难达如此造诣。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狐冲手中长剑的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卖柴汉瞪视,有时向卖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或是大呼倒退,或是转攻为守。计无施、老头子等武功高强之士看了一会,已渐渐瞧出端倪,但见这两个汉子所闪避卫謢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这时挑菜汉向令狐冲作势连剌,令狐冲目光看到他左颈的“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一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的硬泥之中。倒似令狐冲的双眼能解发射暗器,他说什么也不让对方的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这两名汉子如此又使了一会剑,二人都是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汗湿了,直如从水中爬起来一般。
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一声,说道:“佩服佩服,你们退下吧!”两名汉子齐声应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有如电闪,不离二人的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倒退,始终摆脱不了令狐冲的目光。那老头道:“好剑法,令狐公子,让老汉领教高招。”令狐冲道:“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
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令狐冲目光的羁绊,同时向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的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不住喝了一声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跃距之远,身法之美,却谁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咳嗽几声,说道:“令狐公子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创了,那里容得你们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过来谢过了。”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那挑菜汉说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有,适才闲言语无礼,公子恕罪。”令狐冲拱手还礼,说道:“武当剑法,的是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极剑法吗?”挑菜汉道:“却教公子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分阴阳,未能混而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观看,勉强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相斗,也未必真能乘隙而进。”那老头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
那老者连说几句“这路剑法”,不住摇头,这才说道:“五十余年前,武当派有两位道长,在这路两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唉!”他一声长叹,显然是说:“那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原来适才令狐冲和两名汉子比剑,初时尚以剑尖虚指二人招式中的破绽之处,到得后来,他长剑也不须动,只是以目光瞧向二人剑法中起承转合之间的空隙。那挑菜汉每出一招,便发觉对方锐利之极的目光,总是射向这一招中弱点的所在,越使越是心惊肉跳,令狐冲虽然站着一动不动,却已使他二人汗流浃背,神疲力困了。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道:“这两位大叔,在武当派中辈份想亦不高,剑术已如此精妙。武当派冲虚道长和其余的一流高手,那更是令人难窥堂奥了。晚辈和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见冲虚道长,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武大帝与冲虚道长磕头。”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但适才见二人的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绽,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仍是好生佩服。他急于要救盈盈出来,不愿另树武当派这样一个强敌,心中隐隐觉得,这老者定是武当门下的一流高手,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挚。
那老者点头道:“小小年纪,身负绝艺而不骄,也当真难得。令狐公子,你曾得华山风清扬前辈的亲传吗?”令狐冲心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竟然知道我所学的来历。”躬身道:“晚辈有幸,曾学得风太师叔剑术的一些皮毛。”那老者微微一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风前辈剑术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么?”他转过身去,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我便领教一些风老前辈剑术的皮毛。”令狐冲道:“晚辈如何敢与前辈动手?”
那老者又是微微一笑,仍是弓腰曲背,身子缓缓向右转动,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心相对,如抱圆球。令狐冲见他长剑未出,已然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来,若不还招,已是势所不能,说道:“得罪了!”看不出那老者剑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右手,寒光一闪,向令狐冲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都是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但他如此奋起一击,令狐冲已看到他胁下是个破绽,一剑剌出,径指他胁下“渊液穴”。那老者长剑一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了一步。令狐冲但觉对方剑上有股绵劲,震得自己手中长剑嗡嗡作声。那老者也是“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
一招相交之后,那老者又是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令狐冲见他这几下剑式劲道连绵,护住全身,竟无半分空隙,心下暗暗惊异:“我自临敌以来,从未见过有那一个对手招式之中,是如此这般毫无破绽的。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一粒粒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向前平剌,剑尖急颤,看不出到底是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令狐冲上盘七大要穴,但他就因这一抢攻,令狐冲瞧出了他身上三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攻一处已足制死命,长剑平平淡淡的剌出,指向那老者左眉。那老者若是继续挥剑前剌,则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再刺中令狐冲时,已然迟了一步。高手过招,只这厘毫之差,便制生死,决胜负,令狐冲虽然未必能逃得过对方的一击,但逃得过的机缘也有一半,而对方却是非送命不可。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了转来,令狐冲眼前突然出现几个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眼睛一花,当即缩剑,又是一剑从对方剑圈中攻入。当的一声响,双剑再交,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只见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似乎全身已然隐在无数光圈之中,这些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又生,但他长剑使得虽是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他剑上劲力,柔韧已极,达于化境。令狐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他的肌肤。令狐冲一颗心开始激烈跳动,自从学会“独孤九剑”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在敌人的招式中竟会瞧不出破绽,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便在此时,只见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一般,向自己身前缓缓涌将过来,他无法抵御,只得向后退却。他退一步,那些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已连退了七八步。
群豪眼见盟主战况不利,已落下风,都是屏息而观,手心中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什么剑法?这是小孩子乱划圈儿,我也会使。”桃花仙道:“我来划圈,定然比他划得还要圆些。”桃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桃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然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难道一当盟主,便成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狐老太爷了?”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是十分焦急,耳听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水潭之中,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所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他又退几步,双目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剌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寻思:“今日斗不过这位前辈,若是认输,对方是有道之士,当然不会拿我怎样,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那里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虑,竟觉能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也真需为她受到什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
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是十分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似的,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那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只手臂居然仍是完好。那老者退开一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十分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令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其实已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一万名剑客之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说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他这句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既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叹了口气,道:“令狐公手,老朽有几句话跟你说。”令狐冲道:“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携着令狐冲的手,往东侧一棵大树走去。令狐冲随手将长剑抛在地下,和他并肩同行。
到得树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望见,谈话之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者先在树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这才缓缓说道:“令狐公子,年青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籍,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没查到你什么真正的劣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话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往往在所难免。岳不群外貌谦和,度量其实甚窄——”令狐冲听他评述师父的为人,当即站起身来,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你不忘本,那便很好。”忽然间脸色郑重,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习之时,实不知便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这吸星妖法临敌交战,虽是威力无穷,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据老朽所知,该妖功练到后来,连心地性格也会大变,心灵为其所制,种种胡作非为,竟无是非之别,那时可来不及救了。”
令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之中,便曾听任我行亲口言道:自己习了“吸星大法”之后,将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参与魔教,这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手心中又是出了一阵冷汗,说道:“前辈指教,晚辈绝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决意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道:“有一件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必须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了。”
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当世至高无上的内功,即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神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
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那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令狐冲道:“然则被少林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她幽禁,却不只是为了报本派私怨,主要还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闺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令狐冲霍地站起,朗声说道:“令狐冲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令狐冲却不敢奉命。”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令狐冲一听,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相见,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那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吧!”
令狐冲又是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吧!”桃实仙道:“令狐公子,那老头儿跟你比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要知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胜不过令狐冲,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桃实仙道:“令狐公子,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怎么不见得?这老头儿年纪比你老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心想:“他这几句话倒不是缠夹胡闹,居然有些见地。”还没回答,只听桃根仙道:“为甚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
令狐冲登时省悟,他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二弟,桃实仙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的力气最大了?”
桃花仙道:“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仙道:“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还没生出娘胎的胎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一来,总数已在四千以上。这四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是何处荒山野岭,都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很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却是何故?原来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冲眼见这数千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那当真是惨不忍睹了。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倘若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居然将盈盈放了出来,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可是屈指算来,距十月十五日只差三日,而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始终没得定闲、定逸二人的回音。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乃是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是有恃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内心也颇感忧虑。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营,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凛,天上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群豪虽然身具武功,却也觉寒气难挡,方圆数里的大原湾上,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皆是乌合之众,并无军令部勒,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磨刀比剑,斗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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