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火窟救人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八师弟活泼伶俐,跟我向来很好,我——我怎会杀他?”岳灵珊道:“你——你自从跟魔教妖人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何以——何以要杀八师弟,你—你—”说到这里竟自垂下泪来。令狐冲踏上一步,说道:“小师妹,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加害于他。”岳灵珊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道:“那你又为什么忍心杀害林师弟?”
令狐冲大惊失色,道:“林师弟—他—他也死了?”岳灵珊道:“现下是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可是—可是谁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又呜咽起来。令狐冲舒了口气,道:“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他的,他怎么说?”岳灵珊道:“世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令狐冲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运劲于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眼见那剑平平飞出,撞上一株径长尺许的大乌柏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那半截大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
岳灵珊道:“怎么?你学会了魔教妖法,武功厉害,在我面前显威风么?”令狐冲摇头道:“我若是要杀林师弟,不用在背后动手,更不会一剑砍他不死。”岳灵珊道:“谁又知道你心中打什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师弟见到你的恶行,你这才要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烂,便如你对付二——劳德诺一般。”令狐冲沉下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阴谋,问道:“劳德诺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岳灵珊道:“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岳灵珊道:“你杀了两个,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令狐冲听她这般说,知道华山派中并无旁人受到伤害,心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的毒手?”突然之间,心中一凉,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若是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将华山派尽数屠灭,莫非他竟然到福州,开始向华山派动手?说道:“你—你快快回去,禀告你爹爹、妈妈,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头在对华山派痛下毒手了。”岳灵珊扁了扁嘴,道:“不错,的确是魔教的大魔头在对我华山派痛下毒手。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华山派的,这才叫做养虎贻患,恩将仇报。”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应去龙泉相救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娘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绝不是他敌手,但恩师、师娘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亲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让她们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任我行,当再赶去龙泉赴援。”
他心意已决,说道:“昨晚自离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这些师姊师妹们一直在一起,怎能分身去杀八师弟、劳德诺?你不妨问问她们。”岳灵珊道:“哼,我问问她们?她们跟你同流合污,难道不会跟你圆谎么?”恒山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人叫嚷起来。几个出家人尚只分辩是非,言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
岳灵珊勒马退开丈余,说道:“令狐冲,小林子他受伤极重,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剑谱,你若是尚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了给他。否则—否则—”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么?”岳灵珊怒道:“你若不是卑鄙无耻,天下再也没有卑鄙无耻之人了。”
仪琳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动,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对你好得很,他—他心中待你实在是真心诚意,你为什么这样凶的骂他?”岳灵珊冷笑道:“他对我好不好,你一个出家人,又怎么知道了?”仪琳突然感到一阵骄傲,只觉得令狐冲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要为他辩白,至于门中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时全部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道:“是令狐大哥亲口跟我说的。”岳灵珊道:“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想对我好,这才出手加害林师弟。”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仪琳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给一点岳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岳灵珊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你的当。令狐冲,小林子若是好不了,我—我—”说着急抽马鞭。疾驰向南。令狐冲听着隐隐蹄声,心中茫然若失。
秦绢说道:“这女人这等泼辣,让她那个甚么小林子死了最好。”仪真道:“秦师妹,咱们身在佛门,慈悲为怀,此位姑娘虽然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令狐冲心念一动,道:“仪真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你辛苦一趟。”仪真道:“令狐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令狐冲道:“不敢。那个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据那位岳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金创膏丸,灵验无比——”仪真道:“你要我送药去给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福州城去。仪灵师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劳两位师妹大驾。”仪真道:“令狐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种冤枉,我等也须向岳先生分说分说。”令狐冲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无所不为,无恶不作,那还能信你们的话?眼见仪真、仪灵二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若是撇下她们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况定闲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而任我行是否来到福州,我却一无所知——”他慢慢走将过去,拾起斩断大树的长剑,忽然想起:“我说若要杀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么一剑斩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须不是任我行,我师父怕他何来?”
想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听那马匹的数目,当是于嫂她们化缘回来了。果然过不多时,一十五骑马奔到跟前。于嫂说道:“令狐少侠,咱们化—化了不少金银,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仪和笑道:“自己使不了,那便救济穷人哪,这叫做劫富济贫。”她转头向仪清道:“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女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却跟咱们动上了手。”令狐冲惊道:“跟你们动上了手。”仪和道:“是啊。黑暗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甚么不三不四的尼姑,甚么也不怕丑。”
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不重?”仪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伤?”令狐冲心想:“她如此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她一个对你们一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那里?”仪和道:“我先问她,为甚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恒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规的尼姑。’我说:‘甚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口里放干净些。’她马鞭一扬,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啦。”
于嫂道:“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华山派的,黑暗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认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仪和笑道:“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华山派在福州城中,对令狐大哥好生无礼,咱们恒山派有难,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头。”郑萼道:“仪和师姐对这位岳姑娘可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是轻轻一划,便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哪,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
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位小师妹生高气傲,素来不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她受伤不重。郑萼聪明伶俐,早瞧出令狐冲对这位岳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若早知是令狐师兄的师妹,就让她骂几句也没甚么,偏生黑暗之中,甚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好生向她陪罪才是。”仪和气忿忿的道:“陪甚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令狐冲道:“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吧。那白剥皮怎样?”他心中难过,不愿再提岳灵珊之事,便岔开了话题。仪和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滔不绝,还道:“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两二两银子也是难上加难,今晚却化便是几千两。”郑萼笑道:“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说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水。”秦绢笑道:“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剥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白的一场空。”
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师伯、师父她们被困,心情又沉重起来,不约而同的催马疾驰。仪琳道:“令狐大哥,你别跑得太快,小心伤口。”令狐冲道:“这些外伤,也算不得甚么,有你的灵丹妙药,不久就好了。”仪琳心道:“我知道你最大的创伤,是在心里。”
一路无话,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血虽多,毕竟只是皮肉步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外服内敷恒山派的治伤灵乐,到得龙泉境内时已好了一半。众弟子甚是心急,甫入浙境便打听那铸剑谷的所在、但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只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是向位一家刀剑铺打听,竟无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人这可大急起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听到附近有人争斗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见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
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到得庵前,只见庵门紧闭。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无人出来。
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会门,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墙而入。仪清怕她有失,跟着跃了进去。仪和道:“你瞧这是什么?”指着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被人用利器削下来的。仪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仪清却去拔闩开门,让令狐冲和众人进来。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令狐冲道:“令狐师兄,这里有人争斗过。”
令狐冲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使的可是宝剑么?”仪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宝剑。我师父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是木剑竹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人肢体——”令狐冲点头道:“那就不是佛家的慈悲之道了,是不是?”仪清点了点头。
只听得仪和在后院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同后院,但见到处殿堂中的地下桌上,都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扫得十分干净,既是这等尘封土积,那么至少也有数日无人居住了。令狐冲等来到后院,只见好几株树木被利器劈断,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丈之外,似是被人踢开。后用外一条小径通向草山,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岔路。
仪清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多时,秦绢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见到暗器和断折的刀剑。突然之间,仪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本门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和人缠斗,定是向这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人和定逸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令狐冲如此说,只是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想这一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众人均是忧忧忡忡,脚下越奔越快。
这条山路越走越是险峻,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恒山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如仪琳、秦绢等人已然堕后。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一阵浓烟向天升起。令狐冲道:“咱们快向那边瞧瞧。”立时发足向该处奔去。但见那浓烟越升越高,绕过一处山坡后,只见眼前好大一个山谷,谷中烈焰腾空,柴草烧得劈拍作响。令狐冲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仪和等人不可作声,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定闲、定逸,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天,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啦。”令狐冲心中一喜:“原来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尚在人间,幸喜没有来迟。”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好好相劝加盟联派,共襄大事,你们偏偏固执不听,自今而后,武林之中可再没恒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人心狠手辣,只好怪自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都枉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这两个男子的声音一自西北方发出,一后东北角传来。眼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冲执剑在手,提一口气,长声叫道:“大胆贼子,竟敢向恒山派众师太为难,五岳剑派的高手们四方来援,贼子们还不投降?”一面叫,一面便向山谷冲了下去。
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草堆得两三丈高,令狐冲更不思索,涌身便从火堆中跳将进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尚未燃着,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人,便叫:“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恒山派的救兵来啦!”这时仪和、仪清、于嫂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叫:“师父、师伯,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响起,兵刃相交之声大作。只见窖洞门口一个高大的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是定逸师太,手中执着一柄长剑,当门而立,虽然衣衫破烂,脸有血色污,但这么一站,仍是渊停岳峙,神威凛凛,丝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
她一见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师太道:“我正识得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枝,挑动燃着的柴草。定逸师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这里捣乱!”刀光一闪,一刀隔着火光劈了下来。令狐冲眼见火势甚烈,而定逸师太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是不肯随己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太开杀戒,方能救得众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令狐冲长剑一闪,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
令狐冲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已与敌人动上了手。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但人自为战的便凶险百出,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就地。令狐冲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只见仪琳和秦绢二人背靠背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一提气,向她二人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往他胸口疾剌而至。令狐冲足下丝毫不停,一剑挥出,剌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帐。几个起落,已奔到仪琳之前,一剑剌入一名汉子背心,又一剑从另一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秦绢头顶砸下,令狐冲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落。仪琳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陀佛,令狐大哥。”
令狐冲道:“你们站在这里,可别走开。”眼见于嫂被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刷刷两剑,一中小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高手又即报销,一回身,长剑到处,三名正和仪和、仪清剧斗的汉子在惨呼声中到地不起。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料理了这厮。”三条灰影飞身扑至,三剑齐出,分指令狐冲咽喉、胸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剑法。令狐冲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嵩山派的剑法,难道他们竟是嵩山派的?”
高手过招,实无丝毫余裕,他心中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令狐冲运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要诀,一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敌人逼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短须。居中是个干瘦的老者,皮肤黝黑,双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窜出,反手刷刷刷两剑,剌倒了两名正在夹攻郑萼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令狐冲早已打定了主意:“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之际,无法打发了他们。缠斗一久,恒山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了内力,足下丝毫不停,东剌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或中剑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四十余名敌人死伤在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之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四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每杀伤得几名敌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
令狐冲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计不能有丝毫容情,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困在石窑中的定闲师太等人便无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迹所到之处,一丈内的敌人无一能够幸免,过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人倒地。
余下敌人尚有六七十名,眼见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去。令狐冲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了个干洗净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冲立定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嵩山派的是不是?”
那三人急向后跃,一名高大汉子喝道:“阁下何人?”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赶快拨开火路救人。”众弟子用剑砍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仪和等几名弟子已然跃进火圈。那些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之下、火圈中已开了一个缺口,只见仪和等人已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来。
令狐冲问道:“定闲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听音说道:“有劳挂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但见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上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令狐冲大为诧异,心想:“这位定闲师太竟然如此镇定,身当大难,却没半分失态,当真是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师太。”定闲师太合什回礼,即道:“有人偷袭,小心了。”令狐冲应道:“是!”竟不回身,反手挥剑,当的一声,挡开了那胖大汉子剌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迟,请师太恕罪。”当当连声,又挡开背后剌来的两剑。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尸体而出,定逸师太大踏步走出,厉声骂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于嫂过去替她扑熄。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
身后嗤嗤风响,三长剑同时剌将过来,令狐冲此刻不但剑法精妙,内功之强也是当世少有匹敌,一听到这金刃劈风之声,内力感应,自然而然知道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剌敌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极高,变招甚快,急闪避过,饶是如此,那高大汉子手背上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而下。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想嵩山派是五岳剑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是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师太问道:“师姐呢?她怎么没来?”秦绢哭道:“我师父为奸人所害,力战身——身亡——”定逸师太悲愤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手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鲜血狂喷。
嵩山派的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见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剑,剑招已是神妙难测,倘若转过身来,自己三人那里能是他之敌?这三人心下暗暗叫苦,均想:“我等退走之时,何以不分为三路,却挤在一起?”令狐冲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敢人攻其右侧,逼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竟无余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剑法,均是嵩山派的精妙招数,但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成了挨打不还手的局面。
令狐冲有心要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从此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情越来越是挣狞可怖,但剑法却并无散乱,显然每个人数十年的修为,确是大非寻常。
定闲师太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赵师兄、张师兄、马师兄,我恒山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你们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纵火烧窑,将我们烧成焦炭?贫尼不明,倒要领教。”那嵩山派的三名高手正是姓赵、姓张、姓马,他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身份十分隐秘,本就已给令狐冲迫得手忙脚乱,忽然听定闲师太叫了自己的姓氏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啷两响,两人手腕中剑,长剑落地。令狐冲剑尖指在那姓赵的矮小老者喉头,喝道:“撤剑!”那老者长叹一声,说道:“天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赵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竟尔断为七八截,纷纷掉在地下。令狐冲向后退开,仪和等七人各出长剑,将三人围住。
定闲师太缓缓的道:“贵派意欲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并成一个五岳派。贫尼以恒山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下中道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长计议,何以贫尼一有不从之意,各位即下毒手,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吗?”定逸师太道:“师姐跟他们多说什么?一概杀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得几声,又大口吐血。那姓马的高大汉子道:“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一概不知——”那姓赵老者怒道:“任她们要杀要则便了,你多说什么?”
那姓马的被他这么一喝,便不再说,脸上颇有惭愧之意。定闲师太说道:“三位卅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消声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投入了嵩山派,另有图谋。唉,嵩山派左掌门一代高人,却收罗了这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是个宅心慈祥的有道之士,虽然当此大变,仍是不愿出言伤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道:“我师姐定静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那姓马的初时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道:“不错,那是钟镇师弟——”那姓赵的老者“嘿”的一声,向他怒目而视。那姓马的才知失言,兀自说道:“事已如此,还隐瞒什么?左掌门命我们兵分两路,各赴浙闽干事。”定闲师太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左掌门已然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师太厉声道:“师姐,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一句话没说完,口中一道血箭直喷出来。定闲师太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吧!相烦三位奉告左掌门,恒山派从此不再奉左掌门号令,敝派虽然皆是孱弱女子,却也绝不屈于强暴。左掌门并派之议,恒山派恕不奉命。”仪和叫道:“师伯,他们—他们—”定闲师太道:“撤了剑阵!”仪和道:“是!”长剑一举,七个人收剑退开。
嵩山派三名高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放,对定闲师太不禁心生感激,向她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其时火头越烧越旺,嵩山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有的便大声呼救,定闲师太道:“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左掌门一念之差而起。于嫂,仪清,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道这位掌门人素来慈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嵩山派中死伤之辈,只要尚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定闲师太举首向南,双目中泪水滚滚而下,叫道:“师姐!”忽然身子晃了两晃,向前直摔下去。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原来恒山派遭敌人围攻,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率领弟子且战且走,逃入了这铸剑谷的石窑之中,支持多日,力战之下,既无饮食,又不得休息,早已心力交瘁,濒于油尽灯枯之境,此刻强敌已退,又复伤悼定静师太之逝,那是再也支持不住了。众弟子或呼师伯,或叫师父,都是十分惶急,而定逸师太伤势亦重,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冲道:“此处火势灸人,大伙儿到那边休息。郑师妹、秦师妹,你们七位去找野菜或什么吃的,我看大伙儿都饿得很了。”仪清、郑萼等分头应命而去。过了不久,郑萼秦绢用水壶装了山水回来,服侍定闲、定逸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了。龙泉这一战,恒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定静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姐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余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中充满了一片悲号之声。
定逸师太突然厉声喝道:“死的已经死了,怎地如此解脱不开?”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了哭声,只是许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师太又道:“师姐到底如何遭难?萼儿,你口齿清楚些,给掌门人禀告明白。”
郑萼应道:“是。”站起身来,将如何仙霞岭中伏,得蒙令狐冲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药迷倒被擒,如何定静师太为嵩山派钟镇所胁,又受蒙面人围攻,幸得令狐冲赶到杀退,而定静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定逸师太道:“这就是了。嵩山派的贼子冒充魔教,胁迫师姐赞同并教之议。哼,用心好毒,用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敌人所擒,师姐便欲不答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气力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又道:“师姐在仙霞岭被围攻,便知敌人不是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是落在敌人算中。”
定闲师太座下的二弟子仪文说道:“师叔,你请歇歇,弟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定逸师太道:“有什么经过?水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仪文道:“是。”仍是简单叙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原来当晚嵩山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众。本来恒山派仓卒受攻,当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脉,历代相传,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主持清晓师太在危急中将剑分交定闲、定逸等御敌。这些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一直逃到了这山谷之中。这山谷旧产精铁,数百年前原是铸剑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的炉子搬往别处,只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恒山派才得支持多日,未遭大难。但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起火攻毒计。倘若令狐冲等迟来半日,众人是势必无幸了。
定逸师太不耐去听仪文述说往事,双目瞪着令狐冲,突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什么将你逐出门墙?还说你和魔教勾结?”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当时确是结识了几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样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吗?”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是说你师父的是非,他—他明知我派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赞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令狐冲心中一动,觉得仪和之言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绝不敢对他存丝毫不敬的念头,说道:“我恩师却也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
定闲师太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略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不敢当。”定闲师太摇了摇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来效力,那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尊长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过——不过令狐师兄是被逐出华山派,岳师伯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师伯派来的。”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她素来慈祥,对弟子们从无疾言厉色。
仪和忽然叹了口气,道:“令狐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闲师太问道:“为什么?”仪和道:“他已被逐出华山派,无所归依,若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是自己人一样——”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岳师兄一时误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户,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他不回华山,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行创门立派,也非难事。”郑萼道:“师伯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对你这样凶,你就自创一个——创一个令狐派给他们瞧瞧。哼,难道非回华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冲脸现苦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列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仪和心直口快,说道:“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令狐冲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姐遗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是火化之后,将骨灰运回恒山?”定闲师太道:“正是。就将她们火化了吧!”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见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有些弟子死已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居心险恶,手段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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