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桃谷六仙
令狐冲奇道:“怎地是你们爹妈忘了?”桃枝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记得谁大谁小,过了几年,便忘记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那黑脸人道:“他一定要争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令狐冲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令狐冲心想:“有这样的胡涂父母,难怪生了这样胡涂的六个儿子来。”向其余二人道:“这两位却又怎生称呼?”那红脸人道:“我是桃花仙。”那马脸人道:“我是桃实仙。”令狐冲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桃花仙满脸通红,果然是颜如桃花,但五官这等丑陋,和‘桃花’二字,无论如何不相称。”桃花仙见他脸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听,谁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当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叶、桃实,五个名字也都好听得紧。妙极,妙极,如果我也有这样美丽动听的名字,我可要欢喜死了。”
桃谷六仙生性便如孩童一般,听令狐冲称赞他们的名字好听,无不心花怒放,登时便觉他是天下第一好人,桃枝仙、桃实仙两人,更是手舞足蹈起来。令狐冲笑道:“咱们这便去吧。”他本想叫六仙去解了陆大有的穴道,但想师父、师娘处境窘迫,越早过去解围越好,这思过崖畔并无猛兽,这得几个时辰,陆大有穴道自解,眼下不可更有耽搁。
从思过崖到华山派的祖先堂,山道有十七里之遥,但这七人脚程均快,片刻间便到。
一到祖先堂外,便见劳德诺、梁发、施戴子、岳灵珊、林平之等数十名师弟、师妹都站在堂外,均是忧形于色,各人见到大师哥到来,均是一喜。劳德诺迎了上来,悄声道:“大师哥,师父和师娘在里面见客。”令狐冲回头向桃谷六仙打个手势,叫他们站着不可作声,低声道:“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会。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厅的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本来岳不群、岳夫人见客,弟子在外窥探,甚是不敬,但此刻众弟子均知本门眼前遇上了重大危难,对令狐冲此举谁也不觉得不妥。
令狐冲向厅内瞧去,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苍髯老者,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外功修为均极高深,右手执着五岳剑派的令旗。自是那个嵩山派的高手了。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道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尼姑,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从服饰瞧来,分别属于泰山、恒山、衡山三派,更下手又坐着三人,也都是五六十岁年纪,腰间所佩长剑,均是华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满脸戾气,一张黄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陆大有所说的那个封不平。师父和师娘则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
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说道:“岳兄,贵派门户之事,我们外人原是不便置喙。只是我五岳剑派结盟联手,共荣共辱,若有一派处事不善,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皆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说道我嵩山、恒山、泰山、衡山四派不该多管闲事,这句话未免不对了。”令狐冲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稍宽,寻思:“原来他们说了这半天,还是在争执这件事,并没有动手,幸好六师弟及时报讯,我没来迟。”岳夫人道:“彭师兄这么说,是咬定我华山派处事不当,连累贵派的声名了?”
衡山派这姓彭的老者名叫彭连荣。他自称不欲多管闲事。这次来到华山,他既非华山派的正主,又不是执掌五岳盟旗的嵩山派人物,偏生是他言语最多,这时听岳夫人这么说,当下微微冷笑,说道:“素闻华山派宁女侠是太上掌门,往日在下也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果然是名不虚传。”岳夫人大怒,说道:“彭师兄来得华山,总算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过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却会这般胡言乱语,下次见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请教。”彭连荣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这里不是华山,岳夫人便要挥剑斩我头上的人头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这却不敢,我华山派怎敢来理会贵派门户之事?贵派中人和魔教勾结,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她这几句话极是厉害。衡山派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双双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遣人所杀。她提及此事,一来揭衡山派的疮疤,二来讥剌彭连荣不念本门师兄被杀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上华山,来和自己夫妇为难。果然彭连荣一听此言,立时脸色大变,厉声道:“岳夫人,古往今来,那一派中没有不肖弟子?咱们今日来到华山,正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奸邪之辈。”岳夫人手按剑柄,森然道:“谁是奸邪之辈?拙夫岳不群外号人称‘君子剑’,阁下的外号叫作什么?”
彭连荣脸上一红,原来他正式的外号叫作“金眼雕”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说他多嘴多舌,惹人厌憎。这个不雅的外号虽然无人敢当面相称,但日子一久了,不免传入他的耳里。岳夫人这么一提,他自然知她指的绝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不由得怒气益增,大声道:“哼,君子剑‘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加一个‘伪’字。”
令狐冲听他如此当面侮辱师父,再也忍耐不住,只是不知此人来历,回头问劳德诺道:“劳师弟,这人的匪号是什么?”劳德诺带艺投师,拜入华山派之前在江湖上历练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答道:“这老儿叫作‘金眼乌鸦’!”令狐冲在厅外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了出来!”
岳不群早听得门外令狐冲和劳德诺的对答,心道:“怎地冲儿下峰来了?”当即斥道:“冲儿,不得无礼。彭师叔远来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的乱说?”彭德荣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华山派门下果然是人才济济。”令狐冲笑道:“不错,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表子姓彭!”岳不群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令狐冲听得师父动了真怒,不敢再说,但厅上嵩山派那苍髯老者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脸露微笑。
彭连荣倏地转身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得飞了出去,他不认得令狐冲,指着华山派群弟子喝道:“刚才说话的是那一只畜生?”华山群弟子默然不语。彭连荣又骂:“他妈的,刚才说话的是那一只畜牲?”令狐冲笑道:“刚才是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什么畜牲?”
彭连荣连受令狐冲的辱骂,不由得暴跳如雷。令狐冲说:“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婊子姓彭”这句话,对他可羞辱殊甚,要知他是衡山派的湖南人,令狐冲如此说法,直是指他的家人为娼,至于说“我知道那是甚么畜牲”,更是直斥其为禽兽了,五岳剑派结盟,共叙辈份,彭连荣是令狐冲的尊长,居然受此无礼冲撞,那里能忍得住?他大吼一声,便向令狐冲扑将过去。
令狐冲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踪开,便欲拔剑,突然间人影一闪,厅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铮有声,已然和彭连荣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几件事一气呵成,姿式又复美妙之极,虽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是不见其快,但见其美。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的说,何必动手?”几句话说得不动声色,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劳德诺腰边抽出长剑,一递一翻,已将彭连荣和岳夫人两柄长剑压住。彭连荣运劲于臂,向上一抬,不料纹丝不动,竟是无法将岳不群的长剑挑动,登时脸上一红,又再运气。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便如家人一般,彭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彭师伯赔礼?”
令狐冲听了师父吟咐,不敢违拗,只得上前躬身行礼,说道:“彭师伯,弟子瞎了眼睛,不知轻重,便如臭乌鸦般哑哑乱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令誉,当真是连畜牲也不如。你可别生气,我不是骂你。臭乌鸦乱叫乱噪,咱们只当他是放屁!”他臭乌鸦长,臭乌鸦短的说个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彭连荣,旁人还可忍住,岳灵珊却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岳不群感到彭连荣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剑,交还给劳德诺。彭连荣剑上压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一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向,这时运劲正猛,半截剑向上疾挑,险险劈中了自己额角,幸好他膂力甚强,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他当即怒喝:“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岳夫人的长剑也被岳不群以上乘内力压断,显然岳不群这一手露得甚是漂亮,人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劝架,请二人罢手,却无偏袒。但虽是并无偏袒,妻子的长剑被丈夫压并无关系,彭连荣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下了。他又道:“你——你——”突然在地下重重一顿,握着半截剑,头也不回的奔下山去。
岳不群压断二人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令狐冲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觉这六人形相非常,心下甚感诧异,拱手道:“六位光临华山,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着他,既不还礼,也不说话。令狐冲道:“这位是我师父,华山派掌门先生——”他一句话没说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师父,那是不错,是不是华山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岳不群,你露的这手紫霞神功可帅得很啊,可是单凭这手紫霞神功,却未必便当执掌华山,谁不知道,华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法,自然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可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本门正宗心法了。”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太过。五岳剑派所使的都是长剑,那固然不错,可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都讲究‘以气御剑’之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内学,须得内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练剑术,遇上了内家高手,那便相形见拙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医卜星相、四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枪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是世人寿命有限,那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尚且难精,又怎能分心去练甚么劳什子的内功?所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同时画方画圆尚且不能,更不必说同时练剑练气了。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不过咱们华山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猎旁门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练魔教功夫,旁人也还管你不着,何况练气?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只不过是自作自受,并无大害,你眼下执掌华山一派,这般走上了歪路,却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了。”
岳不群微笑道:“说道‘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封不平身旁那个矮子,突然大声道:“为甚么不见得?”他身形甚矮,说出话来却是声若洪钟,他一直不开口,陡然间犹如石破天惊般说了一句话,人人都吃了一惊,只有岳不群练气有素,内功深厚,脸上神色丝毫不变。那矮子见自己这一下百试百灵的“狮子吼”功夫,竟然没能惊动岳不群,心头着实有气,更大声的道:“你教了这么一大批有了屁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这几句话,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甚是难受。
岳不群微笑道:“成兄,你这手‘狮子吼’功夫,本是佛门的内家上乘功夫,倘若内功练得到了家,一声喝将出来,万人辟易,的是威力无穷。”这矮子姓成,名叫成不忧,取名含义,原是“仁者不忧”之意,但他偏偏的性如烈火,殊无半分“仁者”之象,“不忧”之状,听了岳不群这几句话,心下一凛:“这家伙倒是识货,我从一位无名禅师那里学来的这门功夫,他居然还能看得出来。”但这一凛之情立即过去,怒道:“你说我内功不纯,这‘狮子吼’没练得到家,是也不是?”岳不群笑道:“不敢。不过‘狮子吼’乃佛家神功,说到练得到家,谈何容易?当今之世,只怕真正会这门功夫的高僧,也是寥寥可数。”
他每一句都说得心平气和,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但细一琢磨,都是在说这成不忧功夫平庸,成不忧性子甚急,脑筋却转得不快,呆了一呆之后,这才明白岳不群言中之意,突然间心头大怒,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大声道:“封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华山派的掌门,我瞧着也是十分的不顺眼,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吃软,要叫人打下位来?”
岳不群道:“成兄,你们‘剑宗’一支,三十年前早已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华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来生事?倘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华山派压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今日这等啰嗦不清,除了徒伤和气之外,更有何益?”
成不忧大声道:“岳师兄,在下和你无怨无仇,原本不需要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练剑,以致我华山派声名日衰,你终究是推御不了这个罪责。成某既是华山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令狐冲听了这几人言语,心道:“原来封不平和这矮子,都是本派‘剑宗’的弟子。他们明明练功时走错了路子,却来怪我师父,当真是可叹可笑。”只听得岳不群道:“成兄,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日两宗玉女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非亦分。事隔数十年,三位又旧事重提,复有何益?”成不忧道:“当日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见来?换言之,你这掌门之位得来不明不白,否则左盟主身为五岳剑派的首领,怎么他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岳不群摇头道:“我想其中必有跷蹊。左盟主向来见事极明,依情依理,绝不会突然颁下令旗,要华山派更易掌门。”成不忧指着五岳剑派的令旗道:“难道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过令旗是哑巴,不会说话。”那嵩山派的苍髯老者突然说道:“岳师兄说令旗是哑巴,难道我汤英鹗也是哑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兹事体大,在下当面谒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那苍髯老者汤英鹗阴森森的道:“如此说来,岳兄毕竟是信不过汤某的言语了?”
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便传下号令,总也需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成不忧道:“那有这么许多啰唆的?说来说去,你这掌门人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五个字后,刷的一声,已然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剌出一剑,说“也”字时剌出一剑,说“不”字时剌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口气说出,手上便已连剌了四剑。
这四剑出招捷迅无伦那还不奇,四剑连剌却是四种凌厉之极的不同招式,端的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第一剑穿过岳不群左肩上的衣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衣衫,第三剑剌他左胁之旁的衣衫,第四剑剌他右胁旁衣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衣衫上剌了八个窟窿,好在剑刃都是从岳不群身旁贴肉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却没伤到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势道之烈,无一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华山群弟子见了,尽皆失色,各人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的一路,只是从来没见师父使过。‘剑宗’高手,果然是不同凡响。”
但汤英鹗、封不平等人,心中对对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见成不忧连剌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着,剑剑能致岳不群的死命。这四剑固然显示了成不忧剑法之精,但岳不群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便非常人所能。再者成不忧等人来到华山,说明了要夺掌门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是他不避不让,漫不在乎的受了四剑,自是胸有成竹,只须成不忧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居然能随时出手护身克敌,则其武功远比成不忧为高,自是可想而知。他虽未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殊无二致。
令狐冲心中,却尽是在思索成不忧适才所剌出的四剑,眼见这四剑姿式虽奇,自己却甚是熟悉,正是后洞石壁所刻下华山派诸绝招中的两种招式,他将之二化为四,略加变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实只是两招,心想:“这两招有甚么希奇?瞧他脸上神情,似乎得意得紧呢?”只听岳夫人道:“成兄,拙夫总是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让。你已在他衣上剌了四剑,再不知趣,华山派再尊敬客人,总也有个限度。”
成不忧于自己所剌这四剑甚是自负,虽见岳不群巍然不动,气度大是可佩,但见岳夫人颇有骇然色变之态,显然为自己剑法所慑,不由得傲心大盛,说道:“甚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岳夫人你只须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终究是见多识广,虽然自负剑法了得,然见岳不群如此不动声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战,是想岳夫人是女流之辈,向他挑战,却是万无一失,只须激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岳不群或是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是章法大乱,便易为封不平所乘了,说着长剑一立,道:“岳夫人请。宁氏女侠乃华山气宗高手,天下知闻。剑宗成不忧今日领教女侠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是揭明了要重作华山剑气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的脾气远比丈夫为刚,眼见成不忧这等咄咄逼人,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还没开口说话,令狐冲抢着道:“师娘,剑宗练功的法门误入歧途,岂是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若是弟子的气功没练得到家,再请师娘来打发他不迟。”他不等岳夫人的允可,已纵身拦在岳夫人身前,手中都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来的破扫帚。他将破扫帚一晃一晃,向成不忧道:“成师傅,你已不是本门中人,甚么师叔师伯的称呼,只好免了。你若是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师父肯收,本门规矩,先入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转了扫帚柄,向他一指。
成不忧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我适才四剑,成不忧拜你为师。”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收你这个弟——”一句话没说完,成不忧已叫道:“拔剑领死!”令狐冲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招不成气的招数,又何必用剑?”成不忧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柄扫帚管得甚用?空手挡他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道:“冲儿退开!”但见白光闪处,成不忧已一剑向令狐冲剌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剌过的那一招。他所以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那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若是使剑,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反而无必胜之方,这柄破帚却正好当作雷霆挡,眼见成不忧一剑剌来,破扫帚便往他脸上扫了过去。
令狐冲这一下其实也真是危险,要知雷霆挡乃精钢所铸,扫上了原是不死也必受伤,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霆挡,这一扫妙到颠毫,对方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有什么胁敌之力?他内力平常,什么“真力所至。草木即是利剑”云云,全是信口胡吹,这一扫帚便扫在成不忧脸上,最多不过划出几条血丝,有甚大碍?可是成不忧这一剑,却在他身上穿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绝不愿自己这柄沾满了鸡粪泥尘的破扫帚在他脸上扫上一扫。纵然一剑将自己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耻。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成不忧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
令狐冲将破帚一捺,避开了这剑。成不忧被他一招之间即逼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扫帚这一扫,其实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长老不知花了多少时光,才创出来克制他这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练的力作,还道令狐冲乱打误撞,竟亦破解了自己这一招。他脑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剌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来次序,却是本来剌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剑。令狐冲一侧身,帚交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却如闪电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忧的前胸。帚长剑短,帚虽后发,却是先至,成不忧的长剑尚未圈转,几根扫帚上的竹丝,已然戳到了他的胸口。令狐冲叫道:“着”嗤的一声响,长剑已将他破帚的帚头斩落。但旁观众高手人人看得明白,这一招成不忧已然输了,如果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钢铁所铸的雷霆挡,九齿钉拔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成不忧胸口己受重伤。
对手若是一流高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胡缠下去,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更不思索,刷刷刷连剌三剑,尽是华山派的绝招,三招之中,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独孤九剑的“破剑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身避开了对方一剑之后,跟着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棍棒使,一棍将成不忧的长剑击歪,跟着举棍直击,向他剑尖撞了过去。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一根镔铁棍棒,则棍坚剑柔,长剑为双方劲力所撞,立时折断,那是破解对方这一招的妙法,使剑者更无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顺手使出,没料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剑,当真是势如破竹,擦的一声响,长剑插进了竹棍之中,直投至剑柄。令狐冲念头转得奇快,右手顺势一掌,横击帚柄,那扫帚挟着柄长剑,斜刺里飞了出去。成不忧又羞又怒,左掌一翻,喀的一声,正击在令狐冲胸口。他是数十年的修为,令狐冲只不过仗着熟悉招数变化,以内力而论,如何是他的对手,身子向后一仰,立时翻倒,口中鲜血狂喷。
突然间人影闪动,成不忧双手双脚被人抬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满地鲜血内脏,一个人竟被拉成四截,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将他活生生的分尸四片。这一变化俄顷,众人吓得呆了。岳灵珊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眼前一黑,登时晕倒。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也突然,饶是岳不群、封不平等皆是武林中见多识广的大高手,却也都惊得呆了。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忧的同时,灰脸的桃干仙与马脸的桃实仙二人抢起躺在地上的令狐冲,迅捷异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双剑齐出、向桃花仙和桃叶二人背心剌去,只听得铮铮两响,双剑如中钢板,跟着拍拍两声,双剑齐中折断。桃谷四仙一齐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岳不群和封不平折剑之时,手上都是一震,只感到对方实非血肉之躯,不由得心下大骇,但随即省悟,这两个怪人背上定是负了钢板铁甲之类,否则怎能挡得住二大高手的剑剌。另一名华山剑宗好手高不惑掷出一枚甩手箭,嵩山派的苍髯打出一枚飞锥。两枚暗器均是去势劲急,但听得叮叮两声响,虽然都射中桃谷二仙的背心,却无损二人分毫,瞬息之间,六人和令狐冲均已没了踪影。
杨英鹗和岳不群、封不平、高不惑等人面面相觑,眼见桃谷六仙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着满地鲜血和成不忧分成四块的肢体,又是惊惧,又是忧愧。隔了良久,汤英鹗摇了摇头,封不平也摇了摇头。
且说令狐冲被成不忧一掌打得重伤,随即被桃谷二仙抬着下去,未到半山,已经昏晕过去,醒转来时,眼前只见一张马脸,两对眼睛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关切之情。桃花仙见到令狐冲睁开眼睛,喜道:“醒啦,醒啦,这小子死不了啦。”桃实仙道:“当然死不了,给人轻轻的打上一掌,怎么会死?”桃花仙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伤不了你,打在这小子身上,说不定便打死了他。”桃实仙道:“他明明没有死,你怎么说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说一定死,我是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他既然活转,就不能再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都说了,你待怎样?”桃实仙道:“那就证明你眼光不对,也可说你根本没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道他决计死不了,刚才为甚么唉声叹气,满脸愁容?”桃实仙道:“第一,我刚才唉声叹气,不是担心他死,是担心小姑娘见了他这等模样后为他担心。第二,我从小就生成一张马脸,既是马脸,当然很长,脸孔长了,当然不会嘻嘻哈哈。”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会死,就可以告知小姑娘不用担心,小姑娘既然不担心,你又担心些甚么?”桃实仙道:“第一,我叫小姑娘不担心,她未必就听我话,就算他听了我话,伪装不担心,那么我也便要担心。第二,这小子虽然死不了,这伤着实不轻,说不定难好,那么我自然也有点担心。”
令狐冲听他兄弟二人辩个不休,虽是听着可笑,但显然他二人对自己的生死实是关切,不禁颇为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声声说到“小姑娘为自己担心”,想必那“小姑娘”便是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妹了,当下微笑道:“两位放心,令狐冲死不了。”桃实仙道:“你听,他自己说死不了,你刚才还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那句话之时,他还没开口说话。”桃实仙道:“他既然睁开了眼睛,当然就会开口说话,谁都料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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