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艺不如人
次日清晨,三人一早便起身了,林震南叫道:“店家,店家!”却听客店中悄悄地半点声息也无。他走出房门,又叫:“店家,店家。”只见天井中躺着一人,便是昨天引他们入房的店小二。林震南吃了一惊,抢过去一看,见这店小二已然毙命,一摸他身子,冷冰冰地早已气绝多时,看他死状,便和那些中了摧心掌毒手之人一模一样。林震南心中怦怦乱跳,走到前堂,不见一人,推开厢房之门,却见掌柜夫妇和四五岁小儿,都死在床上,听得王夫人叫道:“不好,这些客人都死了。”
林震南回过身来,见妻子和儿子都是脸如土色,几间客房之门都打开着,房中住客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门下,偌大一座客店,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其余不论店主、旅客,无一存活,但听得街上人声响动,早市已在渐渐地始。林震南道:“这就快去。”奔到马厩之外,却见厩中骡马死了一地,自己的三匹坐骑也在其中。林震南推开后门,让妻儿先出,这才反手将门掩上。三个人迈开大步,向西南而去。
行出二十余里后转入一条小路,道路甚是崎岖,又行二十余里,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林平之回想适才在客席中所见满店都是尸身的情景,手捧着一碗白饭只扒得一口,便食不下咽,将饭碗往桌上一放,道:“妈,我吃不下。”王夫人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自言自语道:“咱三人都是死人!斗不过人家,那也罢了,怎地人家杀了一晚人,咱三人可没听到半点声息。”林震南叹了口气,吃了半碗饭,才道:“这青城派的摧心掌,本是无声无息的掌法,听说出掌时不带半点风声,中掌之人,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端的是阴柔毒辣无比。”林平之道:“要练到这样的功夫,须得多少时候?”林震南道:“我看若非三四十年的苦功,不能有此火候。”林平之拍案而起,道:“一定是那萨老头!我——我还好心助他孙女,那知道——”眼中泪珠滚来滚去,心下气闷已极。林震南继绩吃饭,道:“我也早料到是他。嘿,杀我镖局中人,还可说是报仇,将那客店中的无辜旅客尽数害死,那算是什么门道?”
王夫人道:“那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居然干出这等事来,那不但是咱们福威镖局的敌人,可——可说是武林中的公敌了。”林震南点头道:“很好,很好!他们狂妄自大,倒行逆施,最后必遭报应。孩子,把这碗饭吃了吧!”林平之摇头道:“我吃不下。”林震南提高嗓子道:“店家大哥,来收饭钱。”叫了两声,无人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大哥,店家——”仍是没应声。王夫人霍地站起,迅速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正是那汉子的妻子。他夫妇俩端送饭菜,还只是片刻之前的事,却蓦地遭了毒手,王夫人一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只是一片竹林,并无邻家,三个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并无半点踪迹,突然间王夫人“咦”的一声,手指铺前,颤声道:“你们瞧!”只见饭铺前地下忽然多了一条殷红血线,旁边还写着:“出门十步者死”六个血字,只是最后一个“死”字只写了一半,想是林氏父子从铺后寻将出来,那人不及写完,便即避开。但仅在这顷刻之间,那人既画血线,又写血字,没让林震南等瞧见身影,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这小饭铺地当山阴,四下里树木荫森,地又荒僻,更无行人。三人明知大敌窥伺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是却胆气愈壮。林平之冲过血线,大声叫道:“我林平之第二次踏过血线,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便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竹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向前一送,便是一招“扫荡群魔”,向那人胸口疾剌过去。那人身子一侧,便已避开。林平之横剑急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过长剑,又向那人剌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掌法俱是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是丝毫不乱,当即退后两步。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这套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
那人空着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剌出二十余招后,那人冷笑道:“辟邪剑,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剌痛,长剑落在地下。那人飞起一腿,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斛斗,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凝目向那人瞧去。只见这人一身青衫,腰下悬着一剑,一张青脸英气勃勃,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将剑尖指向地下,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不知有何处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要派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却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乎摧心掌的造诣如此之高。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
“杀人不见血”五字,正是青城派“摧心掌”这门绝技的要旨,于人豪听他一言道破,心想此人居然知道本门绝技的精要所在,倒也不是泛泛之辈,又听得他知道自己的名头,却也不自禁的得意。林震南道:“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礼。”于人豪道:“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已不算怎么失礼。”林震南一听,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中的寻常弟子,则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之余地,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拼死活之外更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突然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翻道:“我说什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个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于人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原来林平之在小酒店外所杀之人,确是余沧海的小儿子,名叫余人彦。此人的母亲是余沧海的第四房小妾,甚得宠信,余人彦自幼被母亲溺爱,不肯好好练武,瞒着父亲,尽是去搞赌钱嫖妓的勾当。这次余沧海派人来到福建,余人彦心想在青城山上实在呆得腻了,缠着母亲给父亲说,要同来福建,历练历练,增长见识。其实历练是假,真正用意,还是要到花花世界来大玩一场。
余沧海知道这个儿子在诸子中最是无用,若是什么斗争比武,说什么也不会派他出来,免得丢了青城派的脸面,但此番去福威镖局只是回拜,绝不致和人动手,也就准了,那知道一路之上,余人彦吃喝嫖赌,倒是安然无事,到了福州之后,却死在林平之的匕首之下。
于人豪对这位师兄,心中一直便瞧不起,只是他母亲是师父的得宠之人,便也不敢得罪了他,此刻听了林震南几句老辣之极的嘲讽之言,倒感不易对答。忽然间竹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酒肆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
林平之自给于人豪一脚踢倒后,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跟他交待过几句场面话后,便要扑上去再斗,那知这小头小脸的家伙一派胡言,说自己率众团攻不算,还说什么在酒中下了毒药,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什么?”那人举扇急摇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什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什么反而命那些狗镖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
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不论是非的泼皮无赖!”那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怎样?”那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有关系。”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一挥待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那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了过去,一招“野火烧天”,出招既稳且劲,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一探手从腰间掏出一根软鞭,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时,软鞭一展,还击了过去。
林震南知道今日的局面已无可善罢,长剑一挺,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
林震南心想:“久闻他青城派的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号称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了过去,白光大盛,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剑来势甚凶,却也不敢硬挡,一闪身便即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钟馗抉目”,剑尖直剌对方双目。其时日光从竹林中斜透而入,虽不强烈,映在镜子一般的剑锋之上,却也耀眼生花。于人豪暗叫一声:“不好!”提足后跃,心中怦怦乱跳,这一剑险遭了毒手。
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剌到,于人豪举剑一挡,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中一喜:“只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不过如此。”这几日来,福威镖局给对方神出鬼没的大闹一场,他一直存着忌惮之意,此时既知儿子所杀的是余沧海之子,除了拚命之外,更无退路,这一勇往直前,剑法上的威力便加了几分。于人豪却想:“这老儿臂力倒也厉害。”他适才一脚踢倒了林平之,以为林震南也不过尔尔,那知父子二人的武术虽是一派相承,功力却大大不同,而临敌经验,林震南更远在于人豪之上。
直到第九招上,于人豪才使出一招“松涛隐隐”,隔开来招后跟着还了一招,林震南喝道:“好!”一剑对砍过去,当的一声响,两人又是手臂一震,各自退开一步。
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剌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剌七个方位。林震南不知他这一剑要剌向何处,不敢贸然挡架,当即退了一步。于人豪收剑欲待再剌,不料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乘着这片刻余裕,跟着便即抢攻。一个胜在老练狠辣,一个却占了剑招精奇的便宜,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是难分上下。那边王夫人和那小头小脑的方人智相斗,却是连遇险招,一柄金刀给他软鞭缠住了,不数招间便接连两次险些儿兵刃脱手。
林平之见母亲大落下风,忙抢入饭店,抓起一条长凳,奔向方人智猛力直推过去。方人智笑道:“林少镖头却使这无赖打法!”软鞭一卷,陡地间倒翻上来,拍的一声,林平之腰间重重挨了一鞭。他只觉得奇痛彻骨,几乎站立不定,但知只须往地下一倒,母子二人立时便送了性命,当下咬紧牙关,举凳便往方人智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般又扑上去,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躺下吧!”一只脚重重踏在他的身上,跟着背上有什么尖利之物利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背后掩了一人过来,一脚横扫,便将林平之绊倒,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的后心。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软鞭缠住左脚,一拉一放,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
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名叫贾人达。此人在青城派群弟子中,武功算是倒数第一,只是平时巴结余人彦十分卖力,同吃同喝,同嫖同赌,得余人彦提携,同到福建省来。他和方人智制住林平之母子后,慢慢逼向林震南身后。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刷刷刷急攻数剑。方人智叫道:“于师弟,这龟儿要开溜。”于人豪斗到此刻,已渐渐摸到对方的剑路,将一套“松风剑”使得越来越是回转自如,白光闪闪,已将林震南裹在剑圈之中,林震南见身入三人包围,已无退路,当下打醒精神,见招拆招,蓦地里眼前一花,似有十余柄剑同时从四面八方进袭,大惊之下。急忙圈剑护身。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右膝已中了一剑,膝盖一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人达大声喝采:“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毕竟他是青城弟子,这一招自己虽然不大会使,人家使出来总是识得的。
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手中长剑,说道:“给咱们一个爽快的吧!”只觉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扇柄点了穴道:“爽快,爽快,天下那有这样便宜的事?你上青城山去见我师父吧。”林震南心想:“他们同来福建,偏偏死了师父的儿子,自须将自己一家三口绑去四川向师父交差。既然一时不得便死,此去青城,万里迢迢,路上未必无脱身的机会。”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
林平之既知落入了敌人手中,今后受他凌辱折磨,定是比死难受万倍,此刻身子不能动弹,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贾人达竟是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的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了!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贾人达恼恨已极,须知他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同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在青城山上只有余人彦才是他唯一的靠山,现在林平之一刀将他的大靠山杀了,焉得不恨之入骨?但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他身上连连吐涎,以泄怒火。
方人智道:“咱们吃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吧。”贾人达道:“好。”他对这位师兄的话,本就不敢违詏。这次余人彦被害,只他在旁,一来保护不力,二来临危脱逃,师父非怪罪不可,他早就向方于二人苦苦哀求过多次,请他们回到松风观后代为隐瞒,这时别说煮饭,便再为难十倍,他也不敢推辞,当即快步走入灶下,张罗做饭。
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之中,抛在地下。于人豪道:“方师哥,此去青城,路程遥远,可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着实不坏,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我的软鞭穿在他三个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去了。”林震南一听,脑中一阵晕眩,心想手筋一被挑断。从此成了废人,纵然在途中逃得性命,此后也是了无生趣,这姓方的年纪不大,行事却恁地毒辣。林平之破口大骂,叫道:“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些鬼门道害人,那是江湖上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于师弟,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塞在他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是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句了。
方人智东一句西一句的尽说着俏皮话,于人豪却眉头微蹙,一言不发的听着,偶而也笑上一笑,心中是在回想适才和林震南斗剑的情景,一招一招的在脑海中流过。过得一会,贾人达搬了饭菜出来,说道:“这块地方,连母鸡也没一只,咱们在这小杂种腿上割块肉下来,去炒来吃了,好不好?”方人智知他是说笑,应道:“好啊,这小杂种白白嫩嫩的,只怕比炒牛肉丝滋味还好。就可惜没酒!”
忽听得灶间内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爷们要什么?这里就有?”三人一怔,一齐向后瞧去,只见灶下转出一个青衣姑娘来,手中托着一只木盘,盘中放着一把酒壶,三只酒杯。这姑娘低着头,但仍可见到她脸上满是凹凹凸凸的痘瘢。方于二人微感诧异,心想这女子从何而来。贾人达却大吃一惊,认得这姑娘便是福州北门外的卖酒少女,余人彦便因讥笑她而起祸,怎地突然又在荒山野店之中出现?他霍地站起,指称她道:“你—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那少女仍是低着头,轻声道:“酒倒有,就是没有什么菜下酒!”一面将木盘放到桌上,贾人达道:“我问你,怎么到了这里?”一伸手,便向她手臂上抓去。
那少女微一斜身,让开了他这一抓,说道:“是啊,我们卖酒为生,爷们在什么地方要喝酒,我们便到什么地方侍候。”贾人达武功虽不甚高,毕竟是松风观门下的弟子,那少女轻轻一让,便将他一抓避开,自然是会家子了。方人智向于人豪望了一眼,说道:“很好,姑娘你卖的是什么酒?”那少女道:“卖的是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一面说,一面提起酒壶,在三人面前的酒杯中都斟了一杯,只见那酒殷红如血,果然是大异寻常。
贾人达大怒,喝道:“原来你是这兔崽子的姘头相好!”反手一掌,向那少女横扫过去。那少女左手一带,向后退了一步。贾人达一扫不中,觉得在师兄弟面前太也丢脸,一声大吼,纵身向她扑去,双手十指探出,抓向她的胸口。这一招甚是无赖,他是名门弟子,本来不该使这种使人难堪的招数,但他原本无行,对这卖酒少女又没瞧在眼里,是以出手时肆无忌惮。那少女大怒,一斜身,左掌在他背心上一托,借力打力,顺势往外一甩,贾人达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口中哇哇大叫,唉的一声响,脑袋撞在三株竹子之上。那竹杆弹力甚强,一弯之后,随即反弹出来,将贾人达弹得飞了起来。贾人达身在空中,只怕摔得狼狈,失了面子,忙使招“鲤鱼打挺”,想要双足落地,不料这竹子的弹力方向奇特,难以捉摸,他不使这“鲤鱼打挺”倒也罢了,这一打挺,变成头下脚上,直扑向地,砰的一声,登时撞跌了七八颗牙齿,支撑着站起身来,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灰尘。
他口中大骂,拔出匕首,向那少女又扑过去,那少女一闪身,又是一推一送。仍是使的借力打力法子,这一次却是看准了竹子旁的一口小小池塘,噗咚一声,水花四溅,贾人达直摔下去,匕首脱手,飞高数丈,在半空中,金光闪闪,煞是好看。那少女纵身而出,伸手一抄,便将那匕首接在手中。贾人达兀自在破口大骂,他不骂倒好,这一声喝骂,塘水便直灌入他的口中。这口池塘本是饭店主人用来浇菜之用,一大半倒是粪水尿水,这一下贾人达的苦头可吃得大了。
方人智和于人豪只是坐着,冷眼旁观,贾人达跌入池塘,他二人也不去救援。待那少女接得匕首回来,方人智冷冷的道:“华山派和咱们青城派素无仇怨,两家师长也是一向交好,姑娘请我们喝这杯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只怕过份点了吧?”
那少女一怔,格格一笑,道:“你倒好眼力,怎知我是华山派的?”方人智道:“姑娘适才这两招‘顺水推舟’,刚劲中夹有柔劲,确是华山派岳大掌门的正传。华山派威震江湖,在下眼力不济,倒还瞧得出来。”
那少女道:“你也不用捧我啦,我知道你是青城派松风观门下的高手方大爷,这位是‘英雄豪杰’四大弟子的第三位于三爷,你们这就请吧。”
方人智道:“冲着华山派的名头,我们说什么也得退避三舍,但姑娘的侠名总得让我们知道,否则师父问将起来,却是无法交代。”那少女笑道:“你说是华山派的丑丫头便了,天下只怕也没第二个如我这般容貌的。”这时贾人达已从臭水塘中爬了起来,不住作呕,一面兀自大骂,但他缺了满口牙齿,说话不关风,呼呼呼的十分滑稽。
那卖酒少女袅袅婷婷的走进店堂之中,笑道:“我也知道华山派和青城派素来交好,听说贵派有一位姓余的师兄调戏良家女子,给人路见不平,仗义杀了,当真是可喜可贺。这件事于整顿贵派门风,大有好处,相信余观主得知之后,一定十分高兴。三位回到松风观中,观主定然重重有赏。因此上我特地备下这三杯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给三位庆功道贺。”她相貌虽然丑陋,但语声却是十分娇嫩,说来甚是清脆悦耳,只是每一句话都是讥嘲的言语,听入方人智等的耳中,再好听的声音也变成不好听了。
贾人达叫道:“方——方师哥,余师弟就是——就是为她而死的。”方人智奇道:“什么?”他知道余人彦人品不正,但说为了一个女子而死,这女子纵使不是美若天仙,至少也有三分姿色,绝不会如眼前这女子那般满脸都是大麻皮,多瞧上一眼都令人满身起鸡皮疙瘩。贾人达道:“是啊,就是她,就是这丑丫头。余师弟讥笑她是个丑八怪,便和林家这小杂种——小杂种动起手来。”方人智点头道:“原来如此。”
又向那少女上上下下的打量,只见她身形苗条,体态实是极美,只可惜一张脸庞不但满是麻皮,而且臃肿歪斜,实是人间罕有的丑陋。他又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人家为姑娘打抱不平,姑娘也为人家打抱不平来啦。”
贾人达站在饭店之外,全身湿淋淋地,奇臭难闻,不住摇晃,便似一只落水狗抖去身上湿水一般,说道:“林家这小畜生长得小花旦一般的,多半是这丑八怪瞧上了他,一路跟了下来。方师哥,于师弟,你们还不动手,更等什么?”
那少女拿着手中的黄金匕首,不住打量,见刃锋上刻着“平儿十周岁”五个小字,又有“福寿绵绵”四个大字,不由得微微一笑,向躺在地下的林平之瞧了一眼,心道:“原来这是你十周岁的生日礼物,你却拿来为我杀了人。”
她向方人智与于人豪二人道:“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想不到却也收了不少流氓无赖,像这样的二流子。”说着拿起匕首,作势向贾人达一扬。贾人达是惊弓之鸟,只道她这柄匕首要脱手向自己掷来,急忙向旁抢出两步,神情甚是狼狈。那知道这少女只是虚扬一扬,又道:“早就应当杀了,留着大增门户之羞。难道像这样的人,也配和两位英雄豪杰师兄弟相称么?”
方人智与于人豪暗暗着恼,这少女的几句话,确是打中了他二人的心坎。他二人以侠义英雄自负,实是不屑和贾人达师兄弟相称,但他的的确确是本门的师兄弟,那也无法可施。那少女笑道:“二位只盼没有这个师兄弟,是不是?好吧,我来帮二位一个大忙,就把这流氓给杀了。”说着站起身来,缓步向贾人达走去。
贾人达大叫:“啊哟,你——你要干什么?”眼见方于二人毫无出手相助之意,倒是真的盼望那少女将自己杀了一般,只得转身急逃,钻入竹林之中霎时间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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