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枭獐之心
将到中午时分,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天上阴沉沉的,灰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又驰出二十余里,鹅毛般的雪便一片片的飘将下来。一路上无忌和赵明极少交谈,眼见这雪越下越大,无忌仍是一言不发的纵马前行。这一日途中所经,尽是荒凉的山径,到得傍晚,雪深近尺,两匹马虽然神骇,但在雪中,一提一滑,委实也是支持不住了。无忌见天色越来越黑,纵身站在马鞍之上,四下一望,不见房屋人烟,心下好生踌躇,说道:“赵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赶路,两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赵明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却不理人的死活。”无忌被她这么一说,甚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阳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于救人,却没去顾她。”
又行一阵,忽听得忽喇一声响,一只獐子从道左窜了出来,奔入了山中。无忌道:“我去捉来做晚餐。”身随声起,跃离马鞍,跟着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迹,直追了下去,转过一个山坡,暮霭朦胧之中,只见那獐子钻向一个山洞。无忌一提气,身子如箭般追了过去。没等那獐子进洞,已一把抓住它的后颈。那獐子回头露出利齿,要往无忌手腕上咬去。无忌五指一使劲,喀喇一声,已将獐子颈骨折断。见那山洞虽不宽大,但勉强可供二人容身,当下提着獐子,回到赵明身旁,说道:“那边有个山洞,我们暂且过一晚再说,你说如何?”赵明点了点头,忽然脸上一红,转过头去提起缰纵马先行。
无忌将两匹马牵到山坡后两株大松树下躲雪,又在各处树上找寻了二十来根枯枝,在洞口生起火来,只见那山洞倒颇是干净,并无兽粪秽迹,向里望去,黑黝黝的不见尽处,于是将獐子剖剥了,用雪擦洗干净,在火堆上烤了起来。赵明除下貂裘,铺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温暖如春,无忌偶一回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赵明俏脸倍增明艳。两人相视而嘻,一日来的疲累饥寒,尽化于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后,两人各撕一条后腿吃了。无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说道:“睡了吧!”赵明嫣然微笑,靠在另一边石壁上,合上了眼睛。无忌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微微睁眼,只见她双颊晕红,美若海棠,真想凑过嘴去吻她一吻,但随即克制绮念,闭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得远远隐隐传来马蹄之声,无忌一惊而醒,侧耳一听,共是四匹坐骑,自南向北而来,向洞外望去,只见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如此冒寒赶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只听得马蹄声来到近处,忽然停住了,过了一会,马蹄声竟是越响越近,显是走向这山洞而来。无忌一凛:“这山洞僻处山后,若非那獐子引路,我是决计寻觅不到,怎么竟然有人跟踪而至。”随即省悟:“是了!咱们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迹,虽是半夜大雪,仍是未能尽数掩去。”这时赵明也已醒觉,低声道:“来者或是敌人,咱们虽然不怕,还是避一避的好,且瞧他们是何等样人。”无忌道:“他们是从南方来的。”赵明道:“这才奇怪啊。”说着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这时马蹄声已然止歇,但听得四个人踏雪而来,顷刻间已到了洞外数十丈处。无忌低声道:“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极强的高手。”眼见若是出外觅地躲藏,非被那四人发觉不可,正没计较处,赵明拉着他的手掌,缩到了里洞。那山洞越是向里,越是狭窄,但竟然甚深,进得一丈有余,便是一个转折,忽听得洞外一人说道:“这里有个山洞。”
无忌听这说话的声音好熟,正是四师叔张松溪的话声,甫惊喜间,又听得另一人道:“七弟的标记指向此处,说不定曾到过这个山洞。”那却是六侠殷利亨的语音。张无忌正要出声招呼,赵明伸过手来,按住了他的口,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跟我住在这里,给他们见了,多不好意思。”无忌一想不错,自己和赵明虽是光明磊落,不欺暗室,但一对少年男女,同宿在这山洞之中,给众师叔伯见了,他们怎信得过自己绝无苟且之事?何况赵明乃是元室的郡主,曾将张松溪、殷利亨等都擒在万法寺中,颇加折辱,此时仇人相见,极是不便,暗想:“我还是待张四叔等出洞后,和赵姑娘再分手,再单身赶去厮见,以免尴尬。”
只听得俞莲舟的声音说道:“咦,这里有烧过松柴的痕迹,嗯,还有獐子的毛皮血渍。”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怔忡不定,但愿七弟平安无事才好。”那是宋远桥的声音。无忌听得宋俞张殷四位师叔伯一齐出马,前来找寻莫声谷,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莫声谷遇上了强敌,心下也有些挂虑。听张松溪笑道:“大师哥爱护七弟,还道他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师弟,其实近年莫七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强敌,七弟一人也必对付得了。”殷利亨道:“我倒不是担心七弟,反而担心无忌这孩子不知身在何处。他现下是明教教主,树大招风,不少人要算计于他。他武功虽高,可惜为人太过忠厚,不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只怕堕入奸人的术中。”无忌听了,心下好生感动,暗想众位师叔伯待我恩情深重,真不知如何报答。赵明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堕入我的术中,你可知道么?”
只听得宋远桥道:“七弟到北路寻觅无忌,似乎已找得了什么线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八个字,却叫人猜想不透。”张松溪道:“『门户有变,亟须清理。』咱们武当门下,难道还会出什么败类不成?莫非无忌这孩子——”他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声音之中,暗藏深忧。殷利亨道:“无忌这孩子决不会做什么败坏门户之事,那是我信得过的。”张松溪道:“我只是怕赵明这妖女太过厉害,无忌少年人血气方刚,惑于美色,莫要像他爹爹一般,闹得身败名裂——”四个人不再言语,都是长叹一声。
接着听得火石打火之声,松柴毕剥声响,生起火来。那火光映到后洞,虽是经了一层转折,无忌仍可隐约见到赵明的脸色,只见她似怨似怒,想是听了张松溪的言语,甚是气恼。无忌心中却是惕然而惊,寻思:“张四叔的话倒也有理。我妈妈并没做什么坏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这赵姑娘杀我表妹、辱我太师父及众师伯叔,如何是我妈妈之比?”想到此处,一颗心怦怦而跳,暗想:“若被他们发见我和赵姑娘在此,那我便倾黄河之水,也是洗不清了。”只听得宋远桥忽然颤声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疑窦,不便出口。若是说将出来,不免对不起咱们死了的五弟。”张松溪缓缓的道:“大哥是否担心无忌会对七弟忽下毒手?”宋远桥不答。无忌虽不见他的身形,猜想他定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只听得张松溪道:“无忌这孩儿本性忠厚,按理说是决计不会。我只担心七弟脾气太过莽撞,若是逼得无忌急了,令他难于两全,再加上赵明那奸女安排奸计,从中挑拨是非,那就——那就——唉,心心叵测,世事难于逆料,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只盼无忌在大关头能把持得定才好。”殷利亨道:“大哥,四哥,你们说这些空话,不是杞人忧天么?七弟未必会遇上什么凶险。”宋远桥道:“可是我见七弟这柄随身的长剑,可真令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俞莲舟道:“这件事确也有些费解,咱们练武之人,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何况此剑是师父所赐,当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说到这个“人”字,蓦地住口,下面这个“亡”字硬生生的忍口不言。无忌听说莫声谷抛下了师传长剑,而四位师伯叔更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气苦,突然之间,内洞中传出一股浓烈的香气,香气之中,夹杂着野兽的骚气,似乎内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兽,便是曾有野兽住过。他生怕被宋远桥等知觉,连大气也不敢透,拉着赵明之手,轻轻再向内洞,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转了个弯,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似乎是个人体。
张无忌大吃一惊,心念如电:“不论此人是友是敌,只须稍出微声,大师伯们立时知觉。”左手直挥而下,连点他胸腹间五处要穴,随即扣住他的手腕。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那人竟是气绝已久。无忌借着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脸上瞧去,隐隐约约之间,竟觉这死尸便是七师叔莫声谷。无忌惊惶之下,顾不得是否会被宋远桥等人发见,抱着那尸体向外走了几步。光亮渐强,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莫声谷是谁?但见他脸上全无血色,双目未闭,越显得怕人。无忌悲愤交集,一时间竟自呆了。
他这么几步一走,宋远桥等已听到声音。俞莲舟喝道:“里面有人。”寒光闪动,武当四侠一齐抽出长剑。无忌暗暗叫苦:“我抱着莫七叔的尸身,藏身此处,这杀叔的罪名,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声谷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此刻见他惨遭丧命,心下又是万分悲痛,霎时间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想到宋远桥等进来之时,如何为自己洗刷。
赵明的心思却比他转得更快,纵身而出,舞动长剑,直闯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剑,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数,分向四侠刺去。四侠举剑一挡,赵明早已闯出洞口,飞身上了马背,反手剑格开张松溪刺来的一剑,伸足在马腹上一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赵明方庆脱险,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乱舞,气也透不过来,却是吃了俞莲舟一招飞掌。她伏在马鞍之上,神智已然迷糊,须知俞莲舟功力何等深厚,这一掌须未打实,却已令她身受重伤。只听得武当四侠展开轻功,自后急追而来。赵明心下只想:“我逃得越远,他越能出洞脱身。否则这不白之冤,如何能够洗脱?好在四人都追了出来,没人想到洞中尚有别人。”耳听得四人越追越近,她伸剑在马背臀上一刺,那马吃痛,四蹄如飞,直窜了出去。
无忌见赵明闯出,一怔之间,方才明白她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好救自己脱身,当下抱着莫声谷的尸身,奔出洞来。耳听得赵明与武当四侠是向东而去,于是向西疾行。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块大岩后将尸身藏好,再回到大路之旁,纵上一株大树,良久良久,心中仍是怦怦乱跳,想到莫声谷惨死,又是泪流难止,心想:“我武当派直是多难如此,不知杀害七师叔的凶手却是何人?”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三骑马自东南向北而来,雪光反映之下,看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殷利亨和张松溪两人共骑。只听得俞莲舟道:“今日才报了万法寺被囚之辱,出了胸口恶气。只是她竟也躲在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出人意表。”殷利亨道:“四哥,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洞里干什么?”张松溪道:“那就难猜了。杀了妖女,没有什么,只有找到了七弟,咱们才真的高兴。”四个人渐行渐远,以后的话便听不见了。
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忙纵下树来,循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东追去,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暗想:“她虽生性狡诈恶毒,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命,我——我——”脚下越奔越快,片刻间便已驰出四五里地,来到一处悬崖边上。雪地里但见一大滩殷红的血渍,地下痕印杂乱,悬崖边上崩坏了一大片山石,显是赵明骑马逃到此处,慌不择路,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无忌叫道:“赵姑娘,赵姑娘!”连叫四五声,始终不听见赵明答应。他更是忧急,向悬崖下望去,见是一个深谷,黑夜之中,没去见到谷底如何。那悬崖陡峭笔立,并无降到谷中的容足之处。
无忌吸一口气,双足先伸了下去,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这一着原是十分冒险,但他急于救人,已是不及多想。滑下三四丈,又顺势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着足之处却是软软的,急忙跃开,原来是踏在那匹死马腿上,只见赵明身未离鞍,只手仍是牢牢的抱着马颈。无忌伸手一探她的鼻息,尚有细微呼吸,人却已然晕了过去。无忌稍稍放心,此时每跨一步,积雪便深及腰间,竟是举步维艰。幸好谷中阴暗,一冬的积雪都未熔化,加以赵明身未离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坐骑登时震死,赵明却只昏晕。无忌搭了搭他脉搏,知道虽然受伤不轻,性命却可无碍,于是将她抱在怀里,四掌相抵,运功给她疗伤。
无忌精通医理,神功深厚,赵明所受这一掌又是武当派的本门功夫,是以不到半个时辰,赵明已悠悠醒转。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的体内,又过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赵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瘀血,低声道:“他们都去了?没见到你吧?”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不白之冤,心下好生感激,说道:“没见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一面说话,真气的传送仍是丝毫不停。赵明闭上了眼睛,虽是四肢乏力,胸腹之间甚感温暖舒畅。那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赵明回过头来,笑道:“你歇歇吧,我好得多啦。”无忌双臂环抱,围住了她的腰,将右颊贴在她的左颊,说道:“你救了我的声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是令我铭感。”赵明格格一笑,说道:“我是个奸诈恶毒的小妖女,声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紧。”
便在此时,忽听悬崖上传下一人声音,朗声呼道:“该死的妖女,果然未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侠,快快招来。”正是俞莲舟的声音。无忌大吃一惊,不知四位师伯怎地去而复回。赵明道:“你别转头,不可让他们见到你的脸。”张松溪喝道:“贼妖女,你不回答,咱们的大石便砸将下来了。”赵明仰头一望,果见宋远桥等四人每人都捧着一块大石,只须顺手往下一摔,她和无忌都是性命难保。她在无忌耳边低声说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脸上,抱着我逃走吧。”无忌依言,撕下裘袍的一角衣襟,蒙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又将帽低低压在额上,只露出了双眼。
原来武当四侠追赶赵明,将她逼入谷底,但这四人行侠江湖,见识何等广博,料想赵明以郡主之尊,不致孤身而无护卫。四人假意骑马远去,行出数里之后,将马系在道旁树上,又悄悄回来搜索。四侠先回山洞,点了火把,深入洞里,在里洞只见到两只死了的香獐。被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体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出洞来,终于见到无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寻去,却发见了莫声谷的尸体,但见他手足都已被野兽咬坏。四侠悲愤莫名,殷利亨已是哭倒在地。
俞莲舟拭泪道:“赵明这妖女武功虽强,但凭她一人,决计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伤,咱们须当寻访到所有的凶手,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张松溪道:“咱们隐伏在山洞之侧,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会寻求来。”武当诸侠之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宋远桥等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当下强止悲伤,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藏身守候。到得天明,却不见有赵明手下人寻来,四侠再到赵明坠崖处察看,隐隐听到说话之声,向下一望,只见一个锦衣男子抱着赵明,原来这妖女竟是未死。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因,不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
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都是石壁,唯有西北角上有一条狭窄的出路。张松溪喝道:“兀那元狗,你们从这边上来,若再延搁,斗大的石块砸将下来了。”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想是自己衣饰华贵,又是跟随着赵明之故,但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处,四侠将大石砸将下来,自己纵可跳跃闪避,赵明却是性命难保,眼下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抱着赵明,从那窄缝中慢慢爬将上来。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走几步便滑跌一下,这条窄缝本是绝难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声喘气,十分狼狈,搞了半个时辰,摔了十七八交,才攀到了平地。无忌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赵明夺路而逃,凭着自己轻功,手中虽然多抱一人,四侠只怕仍是追赶不上。但张松溪极是机灵,瞧出他上山之时的狼狈神态有些做作,早已通知三个师兄弟,四人分布四角,四柄长剑的剑尖离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远桥狠狠的道:“贼鞑子,你用毛皮蒙住了鬼脸,便逃得了性命么?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好好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我将你这狗鞑子千刀万剐,开肚破膛。”他性子本来恬淡冲和,但眼见莫声谷死得如此惨法,忍不住口出恶声,那是数十年来极为罕有之事。赵明叹了口气,说道:“押鲁不花将军,事已如此,你就对他们说了吧!”跟着凑嘴在无忌耳边,低声道:“用圣火令武功。”
无忌本来极不愿对四位师叔伯动武,但形格势禁,处境实是尴尬之极,蓦地里一咬牙,举起赵明的身子,便向殷利亨抛了过去,粗着嗓子胡胡大呼,在半空中翻个空心斛斗,伸臂向张松溪抓到。殷利亨一惊之下,顺手接住了赵明,呆了一呆,便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摔了出去,在这瞬息之间,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拳打宋远桥,脚踢俞莲舟,一个头槌向张松溪撞到,反手却夺了殷利亨手中的长剑。这几下兔起鹘落,既快且怪。武当四侠广博,可说是中原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给张无忌这接连七八招怪招一阵乱打,登时手忙脚乱,竟感难以自保。
那日在灵蛇岛上,以张无忌武功之强,遇上波斯明教流云三使的圣火令招数,也是抵敌不住,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枚圣火令上的全部功夫,比之流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这圣火令上所载,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只是诡异古怪,令人捉摸不定,若在庸手使来,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但张无忌以九阳神功为根基,以挪移乾坤心法为脉络,加之对武当派武功尽数了然于胸,一招一式,无不攻向武当四侠的空隙之处。斗到二十余招时,那圣火令功夫越来越是奇幻莫测。赵明躺在雪中,大声叫道:“押鲁不花将军,他们汉人蛮子自以为了得,咱们蒙古这种祖传摔角神技,今日叫他们尝尝滋味。”张松溪叫道:“以太极拳自保,这种鞑子拳招古怪得紧。”四人立时拳法一变,使开太极拳法,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无忌突然坐倒在地,双拳猛捶自己胸膛。
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见识过多少怪招,张无忌乾坤大挪移心法,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但这个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见所未见,连听也没听过。四侠本已收起长剑,各使太极拳守紧门户,此时一怔之下,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殷利亨的长剑已被无忌夺去掷开,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佩剑,跟着也拔出来刺了过去。张无忌横腿一扫,原是山中老人在波斯踢起黄沙,袭击骆驼商队之用。他是波斯大盗,惯常在沙漠中打劫行商,见有商队远远行来,便坐地捶胸,呼天抢地的哭号,众行商自必过去探问。他突然间踢起飞沙,迷住众商眼目,跟着便是长刀疾刺,可在顷刻之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尸横大漠,实是一招极阴毒的手法。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功效与踢沙相同。
武当四侠在霎时之间,但觉得飞雪扑面,眼睛不能见物,四人应变奇速,立时后跃。但无忌比他们更快,抱住俞莲舟双腿,着地一滚,顺手已点了他三处大穴,跟着一个斛斗,身在半空,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利亨头顶一跪,竟然撞中了他顶门“五处”和“承光”两穴。殷利亨一阵晕眩,摔倒在地。宋远桥飞步来救,无忌身子向后一坐,撞入他的怀中。宋远桥回剑不及,左手撤了剑诀,一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是一麻,被无忌双肘撞中了穴道。张松溪心下大骇,眼见四人中只剩下一人,无论如何非此人敌手,但同门义重,决计示能独自逃命,挺起长剑,刷刷刷三剑,向无忌刺了过来。无忌见他身当危难,可是止法沉隐,剑招丝毫不乱,这三剑来得凌厉,但每一剑仍是严守武当家法,心下暗暗喝采:“武当武功,实非寻常,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要抵挡四位师叔伯的联手进攻,大非易事。”蓦地里脑袋乱摆,划着一个个圈子。张松溪不为所动,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嗤的一声,长剑破空,直往他胸口刺来。无忌一低头,似用脑袋往剑尖上迎去,但忽地卧倒向前一扑,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被点,摔倒在地。
无忌知道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枢”“陶道”两穴各补一次,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双眼翻白,上身一阵痉孪,直挺挺的死了过去。无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也不致于,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作么?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一探,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呆了。
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好无忌,原来是你,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愤怒,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自知不敌,但想至死不见敌人面目,不知武当四侠丧在何人手中,直是死不瞑目,是以先装假死,拉下了无忌脸上这一块皮裘。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竟尔没有防备。无忌此刻心境,真比身受凌迟还要难过,一个人全然傻了,只道:“四师伯,不是我,不是我——七师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张松溪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你快快将咱们一起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是旁人,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宋远桥、俞莲舟、殷利亨三人身子不能动弹,一齐怔怔的瞪视着无忌。
张无忌此时心境,真想拾起地下的长剑,往颈中一抹。赵明忽然叫道:“张无忌,大丈夫忍得一时冤屈,打什么紧,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终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为他报仇,那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爱你一场。”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咱们此刻该当如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解开了她被点的穴道。赵明柔声慰道:“你别气苦!你明教中有这许多高手,我手下也不乏才智之士,这真凶定能擒获。”张松溪叫道:“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快将咱四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随这妖女卿卿我我的丑模样。”
无忌脸色铁青,实是没了主意。赵明道:“咱们当先去救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探访害你莫七叔的真凶,探访害你表妹的凶手。”无忌道:“什——什么?”赵明冷冷的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为什么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你?殷离是我杀的么?为什么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以你去冤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于你?”这几句话犹如雷轰电击一般,直钻入无忌的耳中,他此刻亲身经历,方自知世事阴差阳错,往往难以测度,体会到身蒙不白之冤的苦处,“难道赵姑娘她——她——,竟然和我一样,也是被人冤枉了么?”
赵明道:“你点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撞开么?”无忌摇头道:“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不能自行撞解,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明道:“嗯,咱们将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的了。”无忌道:“那山洞中有野兽,有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赵明叹道:“瞧你方寸大乱,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一位上身能够活动,手中有剑,什么野兽能侵犯得他们?”无忌道:“不错,不错。”当下将武当四侠抱起,放在一块大岩岩后以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无忌眼中含泪,并不置答。赵明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却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侠倘若是张无忌所害,他此刻一剑将你们杀了灭口,有何难处?他忍心杀得莫七侠,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你们若再口出恶言,我赵明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我是阴毒险恶的妖女,说得出便做得到。当日在万法寺中,我瞧着张公子的份上,对各位礼敬有加。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被我截去了手指。但我赵明对武当诸侠可有半点礼教不周之处么?”
宋远桥等听了此言,面面相觑,虽然仍是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但生怕赵明当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被这小妖女打上几个耳光,那可是生平奇耻。赵明微微一笑,向无忌道:“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驮四位去山洞。”无忌犹豫道:“还是我来抱吧。”赵明心念一动,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时抱得了四人么?你怕自己一走开,我便加害四侠。你终始是不相信我。好,我去牵坐骑,你在这里守着吧。”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交托在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劳驾你去牵牲口,我在这里守着四位师伯叔。”赵明冷笑道:“你再殷勤好心,旁人还是不信你的。你的赤心热肠,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说着转身便去牵马。
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自己,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目送着赵明的背影在雪地中渐渐远去,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大路从北而南的奔来。一前二后,共是三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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