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妙盗解药
鹿杖客好色贪淫,一生之中,所摧残的良家妇女已是不计甚数。那日他见了韩姬的美色,归来后深自叹息,如何不早日见此丽人,倘若在王爷娶为姬妾之前落入他的眼中,自是逃不过他的手掌,后来想念了几次,不久另有新欢,也便将她渐渐淡忘了。不意此刻这韩姬竟会从天而降,在他床上出现,他惊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游龙子猜到了为师的心意,偷偷去将韩姬劫了出来。只见那韩姬被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头颈中肌肤胜雪,隐约可见到赤裸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动,悄声问她如何能来此,连问数声,韩姬始终不答,鹿杖客这才想到,原来她已被人点中了穴道。
正要伸手去解她穴道,突然鹤笔翁等到了门外,跟着房门又被苦头陀撞开,这一下变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狈万分,要待掩隐,已是不及。他心念一动,料定是王爷发觉爱姬被劫,派苦头陀来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为上着,右手刷的一声,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将韩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去。鹤笔翁惊道:“鹿师哥,快取解药来。”鹿杖客道:“什么?”鹤笔翁道:“小弟和苦大师,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鹿杖客道:“你说什么?”鹤笔翁又说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软筋散不是归你掌管么?”鹤笔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咱们四个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间,一齐都中了毒。鹿师哥,快取解药给咱们服下要紧。”鹿杖客听到这里,惊魂始定,将韩姬放回床中,令她脸朝里床。鹤笔翁素知这位师兄风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现女子,那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奇,何况鹤笔翁中毒之后惊惶诧异,丝毫没留神去瞧那女子是谁,即在平时,他也未必认得出来,盖在王爷宴会席上韩姬出来敬酒时一拜即退,鹤笔翁全神贯注的只是喝酒,那去管她这个珠环翠绕的女子是美是丑?
鹿杖客放下韩姬,说道:“苦大师请到鹤兄弟房中稍息,左下即取解药过来。”一面说,一面伸手将两人轻轻推出房去。这一推之下,鹤笔翁身子一晃,险险摔倒。苦头陀十分机警,也是一个踉跄,装作内力全失的模样,岂料他内力深厚,受到外力时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抗御。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时发觉师弟确是内力已失,苦头陀却是假装。他深恐有误,再是用力一推,鹤笔翁和苦头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个下盘虚浮,另一个却是既隐且实。鹿杖客不动声色,笑道:“苦大师,当真得罪了。”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扶,着手之处,却是苦头陀手腕的“会宗”和“汤池”两穴。苦头陀何等机警,一见他如此出手,已是机关败露,左手一挥,登时使重手法打中了鹤笔翁后心的“魂门穴”,使他三个时辰之内,不论如何救治,都是全身软瘫,动弹不得。两大高手中去了一个,单打独斗,他便不惧鹿杖客一人,当即嘿嘿冷笑,说道:“你要命不要,连王爷的爱姬也敢偷?”
他这一开口讲话,玄冥二老登时惊得呆了,他们和苦头陀相识已有十五六年,从未听他说过一言半语,只道他是天生的哑巴。鹿杖客虽已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绝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说话,心想他既如此处心积虑的作伪,则自己处境之险,更无可疑,当下说道:“原来苦大师并非真哑,十余年来苦心相瞒,意欲何为?”苦头陀道:“王爷知你心谋不轨,命我装作哑巴,就近监视察看。”这句话中其实破绽甚多,但此时韩姬在床,鹿杖客心怀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阳王对臣下善弄手腕,他也向来知道。苦头陀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时软了,说道:“王爷命你来拿我么?嘿嘿,谅你苦大师武艺虽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说着一摆鹿杖,便待动手。
苦头陀笑了笑,说道:“鹿先生,苦头陀的武功就算不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败我,只怕不是一两百招之内能够办到。你胜我三招两式不难,但想既挟韩姬,又救师弟,你鹿杖客未必能有这个能耐。”鹿杖客向师弟了瞥了一眼,知道苦头陀之言倒非虚语。他师兄弟二人自幼同门学艺,从壮到老,数十年中没分离过一天。两人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要他撇下师弟,孤身逃走,终究是硬不起这个心肠。苦头陀见他意动,喝命孙李二人进房,关上房门。说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看落在苦头陀身上,给你遮掩过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苦头陀头也不回,反手便点了孙李二人的哑穴和软麻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鹿杖客也是暗暗叹服。只听苦头陀道:“你自己是不会宣扬的了,令师弟想来也不致故意跟你为难,苦头陀是哑巴,以后仍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两位兄弟呢,苦头陀替你点上他们死穴灭口,也不打紧。”
孙李二人大惊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点也不相干,那想到吃狗肉竟吃出这等飞来横祸,要想出言哀求,却苦于开不得口。苦头陀指着韩姬道:“至于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两个法儿。第一个方法干手净脚,将她和孙李二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被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格杀却,还饶上孙三毁一条性命。第二条路是由你将她带走,好好隐藏,以后是否泄露机密,瞧你自己的本事。”鹿杖客不禁转头,向韩姬瞧了眼。只见她眼光之中,满是求恳,显要他接纳第二个法儿,鹿杖客见到她这等丽质天生,心想倘若一刀杀了,岂非可惜,不由得心中大动,说道:“多谢你为我设身处地,想得这般周到。你却要我为你干什么事?”他明知苦头陀必有所求,否则决不能如此善罢。
苦头陀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和我交情很深,那个姓周的年轻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儿。求你赐予解药,好救这两人出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当,倘若牵连于你,教苦头陀和灭绝老尼一家男盗女娼,死于非命,永世不得超生。”
原来苦头陀深知鹿杖客生性风流,若从男女之事上头着手,易于取信,他听杨逍说起明教许多兄弟丧命于灭绝师太的剑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谎话。要知范遥此人邪性未脱,说话行事,决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于罚下“男盗女娼”的重誓云云,更不在他的意下。
鹿杖客听了这几句话,一怔之下,随即微笑,心想你这头陀干这等事来胁迫于我,原来是为救你的老情人和亲生女儿,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虽然担些风险,但换到个绝色佳人,确也值得。也见苦头陀有求于己,登时便放宽了,笑道:“那么将王爷的爱姬劫到此处,也是出于苦大师的手笔了?”苦头陀道:“投我以解药,报之以韩姬,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鹿杖客大喜,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纵声大笑,突然间一转念,又问:“然则我师弟何以会中十香软筋散之毒?这毒药你从何处得来?”苦头陀道:“那还不容易?这毒药由令师弟看管,他是好酒贪杯之人,饮到酣处,苦头陀难道会偷他不到手么?”
鹿杖客再无疑惑,说道:“好!苦大师,兄弟结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决不卖你,盼你别再令我上这种恶当。”苦头陀指着韩姬笑道:“下次如再有这种香艳的恶当,请鹿杖先生也安排个圈套,给苦头陀钻钻,老衲欣然领受。”两人相对一笑,心中却各自想着别的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盘算,如何安置好韩姬之后,要出其不意的弄死这个恶头陀。
苦头陀心知鹿杖客虽是暂受自己胁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的身份,吃了这个大亏岂肯就此罢休,只要他一安顿韩姬,解开鹤笔翁的穴道,立时便会找自己动手,但那时六派高手已经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范遥见鹿杖客迟迟不将解药取出,心想我若催他,他反为刁难,于是慢吞吞的坐了下来,说道:“鹿兄何不解开韩姬的穴道,大家一起来喝几杯?灯下看来人,这等艳福几生才修得到啊!”鹿杖客情知这万法寺中人来人往,韩姬在此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取过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过一只杯子,倒了些粉末在杯,说道:“苦大师,你神机妙算,兄弟甘拜下风,解药在此,便请取去。”苦头陀摇头道:“这么一点儿药末,管得什么用。”鹿杖客道:“别说要救两人,便是六七个人也足够了。”苦头陀道:“你何必小气,便多赐一些又何妨?老实说,阁下足智多谋,老头陀深怕上了你的当。”鹿杖客见他多要解药,突然心中起疑,说道:“苦大师,你要相救的,莫非不单是灭绝师太和令爱两人?”
苦头陀正要饰词解释,忽听得院子中脚步声响,有七八人奔了进来,只听一人说道:“脚印到了此处,难道韩姬竟到了万法寺中?”鹿杖客脸上变色,一把将盛着解药的杯子揣在怀中,只道苦头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药,便即出卖自己。苦头陀摇了摇首,叫他且莫惊慌,取过一条单被,罩在韩姬身上,连头蒙住,又放下帐子,只听得院子中一人说道:“鹿先生在家么?”苦头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说自己是哑子,叫鹿杖客出声答应。鹿杖客朗声道:“什么事?”那人道:“王府里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瞧那歹徒的足印,却是到万法寺来。”鹿杖客向苦头陀怒视一眼,意思是说:若非你故意栽赃,依你的身手,岂能留下足迹?苦头陀裂嘴一笑,做个手势,叫他打发那人,心中却想:“韦蝠王栽赃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从王府引到了这里。”
鹿杖客冷笑道:“你们还不分头去找,在这里嚷嚷的干什么?”他武功地位,人人对之极是忌惮,那人唯唯答应,不敢再说什么,立时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这一来,万法寺四下都有人严加追索,虽然料想他们还不敢查到自己房里来,但要带韩姬出去藏在别处,却是无法办到了,不由得皱起眉头,狠狠的瞪着苦头陀。范遥心念一动,低声道:“鹿兄,万法寺中有个好去处,大可暂且收藏你这位爱宠,过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松了,再带出去不迟。”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里。”范遥笑道:“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头陀未必不动心,鹿兄不呷醋么?”鹿杖客问道:“那么你说是什么地方?”范遥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
鹿杖客聪明机警,一点便透,大拇指一翘,说道:“好主意!”要知那宝塔是监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总管,便是鹿杖客的大弟子游龙子。旁人什么地方都可疑心,决不会疑心王爷爱姬竟会劫到最是戒备森严的重狱之中。苦头陀低声道:“此刻院子中没人,事不宜迟,立即动身。”将床上那单被四角提起,便将韩姬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交给鹿杖客。
鹿杖客心想你别要又让我上当,我肯负韩姬出去,你声张起来,那时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禁脸色微变,竟不伸手去接。苦头陀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为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苦头陀再替你做一次护花使者,又有何妨?谁叫我有事求你呢。”说着负起包袱,推门而出,低声道:“你先走把风,有人阻拦查问,杀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闪出,却不将背脊对正苦头陀,生怕他在后偷袭。苦头陀反手掩上了门,佝偻着身子,负了韩姬,迳往宝塔。此时已是戍末,除了塔外的守卫武士,再无旁人走动。那些武士见到鹿杖客,一齐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未到塔前,游龙子得属下报知,远远已迎了出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今日兴致好,到塔上坐坐么?”鹿杖客点了点头,和苦头陀正要迈步进塔去,忽然塔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却是赵明。鹿杖客作贼心虚,大吃一惊,没料到郡主竟在塔内,三人一齐上前参见。赵明向游龙子笑道:“你师父真收得个好徒儿,只管去迎接师父,就不顾得来接我了。”游龙子躬身道:“小人不知郡主驾到,请恕失迎之罪。”赵明笑道:“你安排得很是周到,明教想来救人,只怕没么容易。”原来昨晚张无忌这么一闹,赵明却不知明教只来了三人,只怕他们大举来袭,因此亲到宝塔上巡视一周。见塔上戒备周密,每一层均有两位高手把守,很是放心。她向苦头陀微微一笑,说道:“苦大师,我正在找你。”苦头陀点了点头。丝毫不动声色。赵明道:“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下。”苦头陀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将鹿杖客骗进了宝塔,只待下手夺到他的解药,大功便即告成,那知这小丫头却在这时候来叫我。”要想找什么借口不去,仓卒之间无善策,何况他是假哑巴,想要推托,苦于无法说话,情急智生,心想:“且由这鹿杖客去想法子。”当下提起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一晃。
鹿杖客大吃一惊,肚里暗骂苦头陀害人不浅。赵明道:“鹿先生,苦大师这包裹袋着什么?”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师的铺盖。”赵明奇道:“铺盖?苦大师背着铺盖干什么?”她噗哧一笑,说道:“苦大师嫌我太蠢,不肯收这个弟子,自己卷铺盖不干了么?”苦头陀摇了摇头,右手伸起来乱打了几个手势,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谎,我做哑巴自有做哑巴的好处。”赵明看不懂他的手势,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释。
鹿杖客灵机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是这样的,昨晚魔教的几个魔头这么来一闹,属下生怕他们其志不小——这个,说不定要到高塔中来救人。因此属下和苦大师决定住到高塔中来,亲自把守,以免误了郡主的大事。这铺盖是苦大师的棉被。”赵明大悦,笑道:“我原想请鹿先生和鹤先生来亲自镇守,只是觉得过于劳动大驾,不好意思开口。难得鹿鹤两位肯分我之忧,那是再好没有了。苦大师,有鹿先生在这里把守,谅那些魔头也讨不了好去,你跟我去吧。”说着伸手握住了苦头陀的手掌。苦头陀无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疮疤,一来于事无补,二来韩姬明明负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赵明相信,只得将那个大包袱交了给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过,道:“苦大师,我在塔上等你。”游龙子道:“师傅,让弟子来拿铺盖吧。”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师的东西,为师的要讨好他,亲自给他背铺盖卷儿。”苦头陀心中暗骂,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韩姬的屁股上,好在她已被点中了穴道,这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声来,但鹿杖客已是吓得脸上变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赵明一躬身,便即负了韩姬入塔。他心早已打定主意,一进塔内,立时便将一条棉被换入包袱之中,倘若苦头陀向赵明告密,他便来个死不认帐。苦头陀被赵明牵着手,一直走出万法寺,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带自己到那里去。赵明拉上斗蓬上的风帽,罩住了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去瞧张无忌那小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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