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荆钗村女
朱长龄心知若用蛮劲,又要重蹈四年前的覆辙,势必再挤断几根肋骨,于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气,果然身子又缩小了两寸,能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无气,越来越是窒闷,自觉一颗心跳得打鼓一般,几欲晕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来再说。那知进去时两足撑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进,出来时却已无可借力之处,双手被岩石束在头顶,伸展不开,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心中却兀自在想:“他身材比我高大,他既能过去,我也必能够过去。为什么我竟会挤在这里?当真是岂有此理!”那知世上确有不少岂有此理之事,这个文才武功,俱臻上乘的高手,从此便嵌在这窄窄的山洞之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且说张无忌又中朱长龄的奸计,从悬崖上直坠下去,霎时间自恨不已:“张无忌啊张无忌,你这小子忒煞无用。明知朱长龄奸诈无比,却一见面又上了他的恶当,该死,该死!”他虽自骂该死,其实却是拚死的求生,体内真气流动,运劲向上纵跃,想要将下坠之势稍为延缓,着地时便不致跌得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虚虚晃晃,实是身不由已,但觉耳旁风声不绝,顷刻之间,双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进了目中。
张无忌知道生死之际,便系于这一刻关头,只见丈许之外有一个大雪堆,这时也无暇分辨雪堆中到底是何物,当即在空中翻了一斤斗,向那雪堆中扑去,身形斜斜划了个弧线,左足已点上雪堆,波的一声,身子已陷在雪堆之中。他苦练四年的九阳神功便于此时发生威力,借着雪堆中所生的反弹之力,向上一纵,但那万寻悬崖上摔下来的这股力道何等厉害,只觉腿上一阵剧痛,双腿腿骨一齐折断。
他受伤虽重,神智却仍清醒,但见柴草纷飞,原来这大雪堆是农家积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险,好险!倘若这雪堆之下藏的不是柴草,却是一块大石头,我张无忌便一命呜呼。”他双手用力,慢慢爬出柴堆,滚向雪地,再检视自己腿伤,吸一口真气,伸手接好了折断的腿骨,心想:“我躺着一动也不动,至少要一个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没有什么,至不济是以手代足,总不会在这里活生生的饿死。”
又想:“这柴草堆明明是农家所积,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纵声呼叫求援,但转念一想:“世上恶人太多,我独个儿躺在雪地中养伤,那也罢了,若是叫得一个恶人来,反而糟糕。”于是安安静静的躺在雪地,静待腿骨折断处慢慢的自行愈合。
如此睡了三天,腹中饿得咕噜咕噜直响,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动弹不得,倘若断骨处稍有歪斜,一生便成跛子。因此始终以最大毅力,半分也不移动,真是耐不住了,便抓几把雪块充饥。这三天中心里只是想:“从今以后,我在世上务要步步小心,决不可再上恶人的当。须知日后未必再能如此幸运,终能大难不死。”
到得第四天晚间,他静静躺着用功,只觉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伤虽重,所练的神功却又深了一层,万籁皆寂之中,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之声,跟着犬吠声越来越近,显是有几头猛犬在追逐什么野兽。张无忌吃了一惊:“难道是朱九真姊姊所养的恶犬么?嗯!她那些猛犬都已被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会养起来啊。”目凝向雪地里望去,却见有一人如飞的奔来,身后三条大犬又吠又咬的追着他。那人显已筋疲力尽,跌跌撞撞,奔几步,便摔了一交,但害怕恶犬的利齿锐爪,还是拚命的向前奔跑。张无忌想起数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围攻之苦,不禁胸口热血上涌。
他有心出手相救那被群犬追杀之人,苦于自己双腿断折,行走不得,蓦地里听得那人长声惨呼,摔倒在地,两头恶犬爬在他的背上狠咬。张无忌怒叫:“恶狗,到这儿来!”那三条大犬不懂得人话,果然如飞扑至,嗅到张无忌并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几声,扑上来便咬。张无忌有心一试所练的神功,伸出手指,在每头猛犬的鼻子上一弹,三头恶犬先后了帐。无忌没想到随便出手即行轻轻易易的杀毙三犬,对这九阳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惊。
只听得那人呻吟之声极是微弱,便道:“这位兄台,你给恶犬咬得很厉害么?”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我——”张无忌道:“我双腿断了,没法子行走。请你勉力爬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口。”那人道:“是——是——”气喘吁吁的挣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会儿,爬到离张无忌丈许远处,“啊”的一声,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动了。
两人便是隔着这么远,一个不能过去,一个不能过来。张无忌道:“大哥,你伤在何处?”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给恶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肠子。”张无忌大吃一惊,知道肚破肠出,再也不能活命,问道:“那些恶狗为什么追你?”那人道:“我——夜里出来赶野猪,别——别踩坏了庄稼,见到一位大小姐和一位公子在大树下说话——我不过走近去瞧瞧——我——啊哟!”大叫一声,再也没声息了。
他这番话虽没说完,但张无忌十成已猜到了九成,多半是朱九真和卫壁半夜出来私会,却让这乡农撞见了,朱九真放犬咬死了他。正自气恼,只听得马蹄声响,有人连连呼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蹄声渐近,两骑马驰了过来。张无忌自练九阳神功后,目力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借着白雪反映上来的星光,依稀可以看到两匹马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将军他们都死了?”说话的正是朱九真,她所养的猛犬,仍是各拥将军封号,与以前丝毫无异。
和她并骑而来的正是卫璧,他纵身下马,奇道:“有两个人死在这里!”无忌心下暗暗打定了主意:“他们若想过来害我,说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朱九真见那乡农肚破肠流,死状甚可怖,张无忌却是衣服破烂已到极点,蓬头散发,满脸长满了长长的胡子,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想来也是被狗子咬死了。她急欲卫璧谈情说爱,不愿在这里多所逗留,说道:“表哥,走吧!这两个泥腿子临死拚命,倒伤了我三位将军。”拉转马头,便向西驰去。卫璧虽见三犬齐死,心中微觉古怪,但见朱九真驰马走远,不及细看,当即跃上马背,跟了下去。
张无忌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自己觉得奇怪,四年多前和她初遇时,对朱九真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毫无犹豫,但今日重见,不知如何,她身上的魅力竟是消失得无形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阳真经之功,实则凡是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这些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得到第二日早晨,天空一头兀鹰见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便飞下来啄食。那知道这头兀鹰也是命中该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张无忌脸上扑下来,无忌手一伸,早扭兀鹰的头颈,手上微一使劲,便将那鹰捏死了,喜道:“当真是天上飞下来的早饭。”拔去兀鹰羽毛,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虽是生肉,但饿了三日,却他吃得津津有味。
一头兀鹰没吃完,第二头又飞了下来。张无忌便以鹰肉充饥,躺在雪地之中养伤,静得腿骨愈合,接连数日,这旷野中竟是一个人也没经过。他身畔是三只死狗,一个死人,好在隆冬严寒,尸体不会腐臭,他又过惯了寂寞独居的日子,也不以为苦。
这一日下午,他运了一遍内功,眼见天上两头兀鹰飞来飞去的盘旋,良久良久,终是不敢下来。他正自无聊,只见一头兀鹰向下一扑,离地身子约莫三尺,便即冲向空际,身法转折之间,极是美妙。他忽然想道:“这一下转折,如果能用在武功之中,袭击敌人时对方固是不易防备,即使一击不中,飘然远扬,敌人也是极难还击。”要知他所练的九阳神功纯系修习内功,攻击防御的招数是半招都没有的。因此当年觉远大师虽然练就一身神功,受到攻击时却毛手毛脚,丝毫不会抵御;张三丰也要杨过当面传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对。张无忌从小便学过武功,和觉远及张三丰幼时截然不同,但要将极上乘的内功融化在他所学的招数之中,却也非短期内所能奏效。因此每见飞花落地,怪树撑天,以及鸟兽之动,风云之变,他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数上去。
这么一想,他只盼空中的兀鹰盘旋往复,多现几种姿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远远有人在雪地中走来,脚步细碎,似乎是个女子。张无忌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子提着一只篮子,很迅捷的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尸犬尸,“咦”的一声,怔住停步。张无忌定神一看,但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荆钗布裙,是个乡村贫女,黄发蓬蓬,面容黝黑,脸上肌肤凹凹凸凸,嘴角歪斜,生得极是丑陋,只是一对眸子颇有神采,身段也是苗条纤秀。
她走近一步,看见张无忌睁着眼瞧着她,微微吃了一惊,道:“你——你没死么?”张无忌道:“我没死。”一个问得不通,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的干什么?倒吓了我一跳。”张无忌道:“我从山上摔下来,把两条腿都跌断了,只好在这里躺着。”那少女问道:“这人是你同伴么?怎么又有三条死狗?”张无忌道:“这三狗凶恶得紧,咬死了这位大哥,可是它们也活不了啦。”
那少女道:“你躺在这里怎么办?肚子饿吗?”张无忌道:“自然是饿的,可是我动不得,只好听天由命了。”那丑女嫣然一笑,从篮子中取出两个饼来,递了给他。张无忌道:“多谢姑娘。”接了过来,却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饼中有毒吗?干么不吃?”张无忌已有四年多没跟人说话,偶尔和朱长龄隔着山洞对答几句,也是绝无意味,这时见那少女容貌虽丑,说话却很有风趣,心中喜欢,便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
这句话已有几分调笑的意思,他向来诚厚,说话从来不油腔滑调,但在这丑女面前,心中轻松自在,不知不觉的这句话便冲口而出。那少女听了,眼中忽现怒色,哼了一声。张无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饼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张,竟哽在喉头,咳嗽起来。那少女转怒为喜,说道:“谢天谢地,你这丑八怪不是好人,老天爷当场便要罚你。怎么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呢?”张无忌心想:“我四年不剪发,不剃面,自是个丑八怪,可是你也不见得美到那里去,咱们半斤八两,大哥别说二哥。”但这番话却无论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经的道:“我已在这里躺了九天,好容易见到姑娘经过,你又给我饼吃,真是多谢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问你啊,怎地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饼子抢回去。”
张无忌见她这么浅浅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极是狡谲的神色来,心中不禁一震:“她这眼光,多么像妈。妈临去世时欺骗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睛中就是这么一副神气。”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跟着眼泪便流了下来。那少女“呸”了一声,道:“我不抢你的饼子就是了,也用不着哭。原来是个没用的傻瓜。”张无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饼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那少女本已转身,走出两步,听了这句话,转过头来,说道:“什么心事?你这傻头傻脑的家伙,也会有心事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了妈妈,我去世的妈妈。”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你妈妈常常给你饼吃,不过我所以想起妈来,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像我妈。”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么?老得像你妈了?”说着从地下拾起木柴,在无忌身上抽了两下。无忌若要夺下她手中木柴,自是轻而易举,但想:“我妈去世的时候,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那少女板着脸道:“你取笑我生得丑陋,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说着弯下腰去,作势要拉他的腿。张无忌吃了一惊,自己腿上断骨刚起始愈合,给她一拉那便全功尽弃,忙抓了一团雪,只要那少女的双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时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当场昏晕。幸好那少女只是吓他一吓,见他神色大变,说道:“瞧你吓成这副样子!谁叫你取笑我了?”张无忌道:“我若是存心取笑姑娘,教我这双腿好了之后,再跌断三次,永远好不了,终生做个跛子。”那少女嘻嘻一笑,坐到无忌身旁,道:“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
张无忌呆了一呆,道:“我也说不上什么缘故,只觉得你有些像我妈。你虽然没我妈好看,可是我喜欢看你。”那少女弯过中指,用指节轻轻在无忌的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乖儿子,那你叫我作妈妈吧!”说了这两句话,登时觉得不雅,按住了口,转过头去,可是仍旧忍不住笑出声来。张无忌瞧着她这副神情,依稀记得从前在冰火岛上之时,妈妈跟爸爸说笑,活脱也是这个模样,霎时之间,只觉这丑女一点也不丑,清雅妩媚,风致嫣然,怔怔的呆望着她,不由得痴了。那少女回过头来,见到他这副呆相,笑道:“你为什么喜欢看我,且说来听听。”张无忌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瞧着你时,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会待我好,不会欺侮我!害我!”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错了,我生平最喜欢害人。”突然提起手中的木柴,在无忌断腿上敲了两下,跳起身来便走。这两下出其不意,正好敲在他断骨的伤处,无忌大声呼痛:“哎哟!”只听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无忌眼望着她渐渐远去,断腿处的疼痛甚是难熬,心想:“原来女子都是害人精,美丽的会害人,难看的也一样叫我吃苦。”
这一晚睡梦之中,他好几次梦见那少女,又好几次梦见母亲,又有几次,竟分不清到底是母亲还是那少女。他瞧不清梦中那脸庞是美丽还是丑陋,只是见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狯又妩媚的望着自己。他梦到了儿时的事情,虽然是母亲,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绊他跌一交,等到他摔痛了哭将起来,母亲又抱着他不住的亲吻,不住说:“乖儿子别哭,妈妈疼你!”
他在睡梦中突然醒转,猛地里想起了一件以从来没想到过的事:“妈妈为什么这般喜欢让人受苦?义父的眼睛是妈妈打瞎的,俞三师伯是在妈的手下以致残废的,临安府龙门镖局全家是妈杀的,她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呢?”他望着天空中不住瞬眼的星星,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她是好人坏人,她是我妈妈。”心中想道:“要是妈妈还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爱她。”
他又想到了那个村女,真不懂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来打自己断腿,“我一点也没得罪她,为什么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兴?难道她真的是喜欢害人?”他很想她再来,但又怕她再想什么法儿加害自己。他摸到身边那块吃了一半的饼子,想起那村女说话的神情:“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忍不住自言自语:“你好看,我喜欢看你。”
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那村女并没再来,张无忌心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那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着篮子,从山坡后转了出来,笑道:“丑八怪你还没饿死么?”无忌道:“饿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还活着。”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问道:“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张无忌大叫:“啊哟!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良心?”那少女道:“什么没良心?你待我有什么好?”张无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没有恨你,这两天来,我在天天想你。”那少女脸上一红,便要发怒,可是强忍住了,说道:“谁要你这丑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没有好事,定是肚子里骂我又丑又恶。”张无忌道:“你并不丑,可是为什么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喜欢?”那少女格格笑道:“别人不苦,怎显得出我心中喜欢?”
她见张无忌一脸不以为然,却不说话,又见他手中拿着吃剩的半块饼子,相隔三天,居然还没吃完,说道:“这块饼一直留到这时候,味道不好么?”张无忌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有一半意存调笑,但这时却说得诚诚恳恳,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虚,微觉害羞,道:“我带了新鲜的饼子来啦。”说着说着从篮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除了饼子之外,又有一只烧鸡,一条烤羊腿,香喷喷的,拿着还有些烫手。张无忌大喜,四年多来,除了血蛙之外,从未吃过肉食,这鸡腿一入口,真是美无穷。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的抱膝坐着,说道:“丑八怪,你吃得开心,我瞧着倒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就算不害你,也能教我喜欢。”张无忌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不来害你,那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张无忌摇头道:“我从小给坏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别把话说得满了,咱们走着瞧吧。”
张无忌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么我先斩断了你的腿,叫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张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绝非随口说说而已。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你配么,丑八怪!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么?”蓦地里站起来,抢过张无忌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面饼,远远掷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张无忌脸上吐去。
张无忌怔怔的瞧着她,只觉她并不是发怒,也不是轻贱自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似乎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张无忌对别人的伤心不幸,向来甚是同情,见那村女如此哀伤,有心想劝慰她几句,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适当的言辞。
那村女见张无忌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什么?”张无忌道:“姑娘,你为什么这般不高兴?说给我听听,成不成?”那少女听他如此温柔的说话,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张无忌身旁,手抱着头,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甚是楚楚可怜,便低声道:“姑娘,是谁欺侮你了?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没有人欺侮我,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里想着一个人,总是放他不下。”张无忌点点头,道:“那是个年轻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吧?”
那少女道:“不错!他生得很英俊,可是傲慢得很。我要他跟着我去,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罢了,那知还骂我,打我,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张无忌怒道:“这人如此蛮横无理,姑娘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那少女流泪道:“可——可我总是放他不下啊,他远远避开我,我到处找他不着。”张无忌心想:“这种男女间的情爱之事,实是勉强不得。这位姑娘容貌虽然差些,但显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虽然有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的缘故。想不到那男子对她竟是如此狠毒凶狠!”于是柔声道:“姑娘,你也不用难过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你何必牵挂这个负心薄幸的恶汉。”那少女叹了一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张无忌知她终生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说道:“那个男子,不过打你一顿,可是我所遭之惨,却又胜于姑娘十倍。”那少女道:“怎么啦?你受了二个美丽姑娘的骗么?”张无忌道:“本来,她也不是有意骗我,只是自己呆头呆脑,见她生得美丽,就呆呆的看她。其实我那里配得上她,我心中也没有什么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摆下了一个毒计,害得我惨不可言。”说着拉起衣袖,指着手臂和臂膀上的累累伤痕,道:“这些牙齿印,都是她所养的恶狗所咬。”
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不禁勃然大恕,说道:“是朱九真这贱ㄚ头害你的么?”张无忌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少女道:“这贱ㄚ头爱养恶犬,方圆数百里地之内,人人皆知。”张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是的。这些伤痕早已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还活着,我也没死,也不必再恨她了。”那少女和他四目相对,凝视半晌,但见张无忌脸上神色平淡冲和,闲适自在,心中颇有些奇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到这儿来?”
无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向我打听义父的下落,威逼诱骗,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厉害十倍的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无意中害我义父。”于是说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什么?”张无忌心道:“我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两个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贵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以后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张无忌惊道:“你——你害你妈妈?那怎么会?”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有两个妈妈,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一个姊姊,爹爹就特别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着爹爹宠爱,她自己的娘家又很有来头,我妈常受她的欺压,只有偷偷痛哭。我哥哥姊姊又厉害得很,帮着他们亲娘,处处欺负我妈,你说,我怎么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我那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是武林中人,这几年来见惯了杀人殴斗之事,原也不以为奇,可是听到这个平平常常的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那少女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慢慢的道:“我妈一见我闯下这个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但我姊姊跟着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倘若我爸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么?”
这一番话,只将张无忌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何等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开家里很久了么?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么?”那少女点点头。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姊姊,也没什么。”张无忌胸中,突然兴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当年他万里迢迢的护送着杨不悔,也不过是一念生悯,这时见那少女楚楚可怜,便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到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毫毛,我决计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睬,话也不肯说一句呢?”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高,也不能勉强一个男子来爱上他所不爱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似乎是听到了一句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么事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么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么?再说,我到处找他,找不到人,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什么本事?哈哈,哈哈!”张无忌一句话已到了口边,但给她笑得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么话?”张无忌道:“你要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么?”张无忌大声道:“姑娘,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如此笑我,可是不该。”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话?”
张无忌道:“你既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有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若是仍旧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作个伴儿,我也陪着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那么你就请便吧。”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着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熟鸭一阵乱踢,掩面疾奔而去。
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位姑娘真是可怜,她心中不好过,原也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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