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回 尽知底蕴
这「小玄子」三字一叫,康熙心头登时涌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种种情事。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一直瞒得我好。」韦小宝磕头道:「奴才虽然身在天地会,可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没做过半点对不起皇上之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你活得到今日?」韦小宝听他口气有些松动,忙又磕头说道:「皇上鸟生鱼汤,赛过诸葛之亮。奴才尽忠为主,好似关云之长。」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骂:「他妈的,甚麽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只是在这要紧的当口,若是稍假以词色,这小丑插科打诨,顺着杆儿爬上来,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给我从头至尾,一一招来!只消有半句虚言,我立刻将你斩成了狗肉之酱!」说到最後四字,嘴角边不由得露出笑意。
韦小宝爬在地下,瞧不见他神色已和,但听得语意严峻,忙磕头道:「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丝毫隐瞒?」当下将如何去康亲王府杀鳌拜而为天地会所掳,如何拜陈近南为师,如何被迫入会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最後说到如何遇到归家三人,如何掷骰子输给归锺,如何绘团[图]密奏,如何在慈宁花园中为归二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袭击太妃鸾轿以求皇帝得警。诸般种切,果是说得全无虚假。他一生之中,说了这般长篇大论,居然谎话甚少而真话极多,那也是破题儿第一遭了。
康熙不住询问天地会的情形,韦小宝便也据实禀告。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韦小宝一怔:「皇上连我会中兄弟相认时切口也知道了。」接着念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康熙念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韦小宝念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康熙念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内点将百万兵。」韦小宝念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
按照天地会中规矩,他这两句诗一念完,对方便当自报姓名,述说所属堂口,在会中的职份,康熙却只微微一笑。韦小宝喜道:「原来皇上也是我会中兄弟,不知是甚麽堂口?做的……」说到这裏,立知自己胡涂透顶,他是满清皇帝,怎会来「反清复明」?连说:「打你这胡涂小子,打你这胡涂小子!」拍拍有声,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咀巴。
康熙站起身来,在殿上踱来踱去,说道:「你做的是我满洲的官儿,吃的是我大清的禄米,心中却存着反清复明的念头。若不是念着你有过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颗脑袋,也早砍下来了。」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洪大量,奴才的脑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会,这天地会的香主说甚麽也不干了。今後决不反清复明,专门反明复清。」康熙肚里暗暗好笑,駡道:「我大清又没亡国 要你来复甚么清?满口子胡说!」韦小宝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万万年。皇上要我反甚么,要我复甚么,奴才就复甚么。」康熙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说道:「好!我要你反天地会!」 ·
韦小宝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脸上不自禁的现出难色。康熙道:「你满咀花言巧语,说甚麽对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韦小宝道:「这好比足色赤金,再真也没有了。」康熙道:「我细细查你,总算你对我还没甚麽大逆不道的恶行。倘若你听我吩咐,这一次将天地会挑了斩草除根,将一众叛逆杀得乾乾净净,那麽将功赎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说不定还赏赐些甚麽给你。若是你仍然狡猾欺诈,两面三刀,哼哼,难道我杀不了天地会的韦香主吗?」
韦小宝只吓得全身冷汗直流,连说:「是,是。皇上要杀奴才,只不过是好比捏死一只蚂蚁。不过…不过皇上是鸟生鱼汤,不杀忠臣的。」康熙哼了一声,道:「你是甚麽忠臣了?你是大白脸奸臣。」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瞒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说,那是有的。不过的的确确不是大白脸奸臣。董卓、曹操,我是决计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脸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韦小宝得皇帝如此分派他这样一个角色,登时松了口气,忙道:「小丑就小丑吧,好比…好此时迁、蒋干,也能给皇上立功。」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总是硬要把自己说成是好人。这样吧,你点齐兵马,去把天地会、沐王府、归辛树这一干反贼,一古脑儿的都拿了来。若是走掉了一个,砍你一只手,走掉了四个,一双手一双脚都次下来。若是走掉了五个,那砍你的甚麽?」韦小窦道:「这个…这个…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监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打如意算盘。」韦小宝愁眉苦脸的道:「皇上砍了我的两只手两只脚,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这颗脑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连沐王府也知道了,当真是消息灵通之极。」
康熙伸手入衣袖之中,取出一张纸来,念道:「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青木堂香主韦小宝,属下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等;沐家的沐天声、柳大洪、吴立身等等,三名进宫的刺客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锺。一、二、三、四…一共是三十八名反贼,除了你自己暂且不算,一共是三十七名。」
韦小宝双膝一屈,又即跪下,磕了两个头,说道:「皇上,这一干人虽然说要反清复明,不过他们也没能反成功、复成功。让我去跟他们说,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去未来,甚麽都知道了。皇上说过大清江山万万年,那定然不错。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夥了吧。」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贼了?」
韦小宝心想:「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我若把师父他们都捉了来,皇上一定砍他们的头。这样一来,韦小宝出卖朋友,变成吴三桂啦。唉,当时甚麽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吴三桂的儿子吗?我这个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师父他们大家逃走,滚他妈的臭鸭蛋吧。」
康熙见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样?你难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给了你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良机,却还在跟我讨价还价?」韦小宝道:「皇上,他们要来害你,我拼命阻挡。奴才对你是讲义气的。皇上要去拿他们,奴才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讲义气。」康熙怒道:「你心中向着反贼,那是顺逆不分,目无君上,还说讲义气?」说着顿了一顿,说道:「你救过我性命,救过父皇,救过太后,今日我若杀你了,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说我对你不讲义气。是不是?」到此地步,韦小宝索性硬了头皮,说道:「是的。从前皇上答应过的,奴才就是做了错事,皇上也饶我性命。万岁爷的金口,说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啊,你倒深谋远虑,早就伏下了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诛。」
韦小宝不懂「其心可诛」这四字是什么意思,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自从识得康熙以来,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心想:「我这颗脑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气,向他求情没有用,只有跟他讲道理。」说道:「皇上,我拜过你为师,你答应收我为徒弟的。那陈近南,也是我的师父。我若是存心害你,那是欺师灭祖。我若去害那个师父,也是欺师灭祖。再说……再说,皇帝砍奴才的脑袋,当世稀松平常。可是师父砍徒弟的脑袋,却有点儿不大对头了。」
康熙心想:「收他为徒的戏言,当时确是说过的。这小子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居然将我跟天地会的匪首相提并论,实在胡闹之至…」正想到这裏,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韦小宝跳起身来,说道:「好像有刺客。师父,请你坐着,让徒儿挡在你的身前。」康熙哼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对我毕竟有忠爱之心。」说道:「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师父。你不守本门的戒规,本师父将你开革出门了。」说到这裏,不禁有些好笑。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奔到殿门之外,停住了不动。
韦小宝走到殿门之後,立刻拿起门闩上了闩,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手脚之快,无与伦比,喝道:「什么人?」外边有人大声道:「启奏皇上:宫中发见了三名刺客的踪迹,内班宿卫巳团团围住,不久便可擒获。」韦小宝心道:「归家三人终於逃不出去,」喝道:「知道了。即速加调一百名宿卫,到养心殿前後护驾。屋顶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卫首领应命而去。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险,那个白衣尼姑从屋顶破瓦而下,果是难以防备,幸亏这小子奋不顾身的在我身前挡了一剑。虽然我跟他二人都穿了护身宝衣,但若这一剑不是刺在胸口,而是刺在脸上,一般的没命。」
过了一会,吆喝声渐轻,但不久兵刃撞击声又响了起来。康熙皱起了眉头,道:「连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来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麽办?」
韦小宝道:「皇上不用烦恼,像归辛树这等厉害脚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过五六个罢了。」再过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刀剑响动,加调的内班宿卫到了殿外;又听得殿顶四周屋瓦发出响声,上高的宿卫跃上了殿顶,众卫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内,都是把守在殿檐殿角,不敢走到殿心屋顶,以免置身皇帝头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康熙知道单是养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内班宿卫把守,决计无虞,不再理会刺客,说道:「你瞧瞧这是甚麽?」从衣袖内又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韦小宝近近一看,见是一幅图画,画中心是一座大屋子,屋前有旗杆石狮,有些像自己所居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着十几尊大炮,炮口都对准了大屋。再仔细一看,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大门上写着四个大字,其中一介「韦」字却是识得的。康熙道:「你认得这座屋子吗?」韦小宝道:「倒有点儿像是奴才的狗窝。」康熙道:「你认得就好。这『韦伯爵府』四字,都认得吗?」韦小宝一听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皇帝命人将自己的住处这般画成了图样,已是大事不妙,更何况四周排列了这许多大炮。他曾亲眼见到两个外国鬼子汤若望、南怀仁操炮,大炮一发,轰的一声,只炸得火焰冲天,泥石溅起十几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护身宝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酱了。想到大炮轰击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战。
康熙缓缓的道:「今日晚上,你们天地会、云南沐家、华山派姓归的、还有王屋派门下司徒鹤等一千人,都要在你家聚会。我这十二尊大炮,早就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弹火药也早就上好了,只消一拉开窗子,露出炮口,一点药綫,只怕没一个反贼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轰不死,逃了出来,围在外面的几队护军营兵马,总也不能吃饭不管事。你是骁骑营的都统,护军营向来跟骁骑管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吧?」
韦小宝颤声道:「皇上甚么都算到了,此刻对奴才明言,就是饶了奴才一条性命。奴才以前的一点见微功,就此将功折罪,都折得乾乾净净,半点儿也不剩了。」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们二人赌牌九,你先赢了不少银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输了给我,以前赢的,一下子都吐了出来,从此没了输赢。我们若要再玩,只好从头来过。」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多谢皇上恩典,奴才今後只是专心给皇上当差,别说天地会,就算是天九会的香主,奴才也不干了。」心中暗暗着急:「师父他们约好今晚在我屋裏聚会,怎生通知他们别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这一干反贼,只不过是试试奴才的心,其实皇上早就神机妙算,甚麽甚麽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只听得殿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反贼拿到!」康熙脸有喜色,喝道:「带进来!」韦小宝道:「是!」转身过去拔了门闩,打开殿门,数十名侍卫拥了归家三人进来,齐声喝道:「朝见皇上,下跪!」数十名侍卫一齐跪倒。
归辛树、归二娘、归锺三人满身血污,到处是伤,却是昂然直立。每一人都给粗索绑住了,身畔各有两名侍卫牵住。
侍卫的领班暍道:「下跪,下跪!」归家三人那去理睬。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归家三人和受伤的侍卫身上鲜血不住下滴。归二娘怒目瞪视韦小宝,喝道:「小汉奸,你…你这臭贼!」韦小宝眼见三人的惨状,心中不禁难过,让她辱骂,也不回答。康熙点点头,道:「神拳无敌归辛树,原来是这么一个糟老头儿!咱们的人死伤了多少?」侍卫领班道:「回皇上:反贼凶悍之极,侍卫殉职的三十多名,伤了四十来人。」康熙「嘿」的一声,摆了摆手,心中暗赞:「了不起 !」
侍卫领班吩咐手下将三人带出。突然间归辛树大喝一声,运起内力,右肩向身旁侍卫一撞。那侍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登时毙命。归辛树抓住绑在归锺身上的绳索,竭尽平生之力,一绷一扯,拍的一声,绳索立断,跟着抓住了他身子,喝道:「孩儿快走,我和你妈随後便来。」向外一送,归锺便从殿门口飞了出去。便在此时,归氏夫妇双双跃起,向康熙扑将过去。众侍卫大惊,一齐抢上护驾。
韦小宝见变故斗生,大惊之下,抢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滚到了桌子底下,只听得拍拍两声响,跟着便有几名侍卫抢过扶起了两人。看归氏夫妇时,只见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肯[肩]上插了七八柄刀剑,眼见是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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