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回 巧杀钦犯
韦小宝道:「皇上说的是。我这两个把兄,人品不怎麽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总还得防着一些。皇上说过,咱们头几年要打败仗,那要防他二人非担不帮庄,反而打霉庄,尽在天门落注。」康熙点头道:「这话说得是。咱们也不怕,只要他们敢打,天门,左青龙、右白虎,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来皇上於赌牌九一道倒也在行。数十年後,桑结和葛尔丹果然分别作乱,为清廷遣兵平定,这是後话,按下不表。
韦小宝押了毛东珠,来到慈事宫谒见太后。太监传出懿旨,命韦小宝带同钦犯进见。韦小宝心想:「以前我是太监,自可出入太后寝殿,现下我是大臣了,怎麽还叫我进寝殿去?想来太后听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欢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监。」於是由四名太监押了毛东珠,一同进去。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太后坐在床沿,背後床帐低垂。韦小宝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你抓到了钦犯,嗯,你出去罢!」
韦小宝磕头辞出,将毛东珠留在寝殿之中。他从慈宁宫出来,心下大为不满:我抓到老婊子,立了一场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点也不欢喜,连半句称赞的言语也没有。他奶奶的,谁住在慈宁宫,谁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
他肚里暗骂,穿过慈宁花园的石径,经过一座假山之侧。突然间人影一晃,假山背後转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握住了韦小宝的右手,笑道:「你好!」韦小宝吃了一惊,见是个老太监,正待喝问,已看清楚这老太监竟然是归二娘。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再看身旁两人赫然是归辛树和归锺,两人穿的都是一身内班宿卫的服色,韦小宝暗暗叫苦:「你们三个原来躲在这裏。」一只手掌给归二娘抓住了,登时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声张,归辛树轻轻一掌,自己的脑袋便如伯爵府外那头石狮子一般无异了,料想起来,自己的脑袋也不会有石狮子头那么坚硬,当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暗暗盘算脱身之计。归二娘低声道:「你叫他们在这裏别动,我有话说。」韦小宝不敢违抝,转头对眼在身後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归二娘拉着他手,向前走了十几步,低声道:「快带我们去找皇帝。」
韦小宝道:「三位昨儿晚上就来了,怎么还没找到皇帝麽?」归二娘道:「问了几名太监和侍卫,都说皇帝在召见大臣,一晚没睡。我们没法走近,下不了手。」韦小宝道:「刚才我就想去见皇帝,要探探口气,你们三位怎么样了。可是皇帝已经睡了,见不着。三位已换了装束,当真再好也没有,咱们这样出宫去罢。」归二娘道:「事情没办成,怎么就出宫去?」韦小宝道:「白天是干不得的,三位若是兴致好,不妨今晚再来耍耍。」归二娘道:「好容易进来了,大事不成,决不出去。他在那裏睡觉,快带我们去。」韦小宝道:「我也不知他睡在那裏,得找个太监问问。」归二娘道:「你说刚才去见皇帝,怎会不知他睡在那裏?不许你跟人说话,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没这么容易。」说着手指一紧。韦小宝只觉奇痛彻骨,五根手指如欲断裂,忍不住哼了一声,便在此时,归辛树伸过手来,在他头顶轻轻抚摸一下,说道:「很好!」
韦小宝知道无法违抗,心念一动:「我带他俩去慈宁宫,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讯息,就有防备了。他们若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关我事。」便道:「刚才我是到慈事宫去的,说不走皇帝在向太后请安,咱们再去找找看。」归二娘望见他适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倒非虚言,说道:「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了。只要你有丝毫异动,只好要你陪上一条小命。咱们四个一起去见阎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儿很喜欢你作伴儿的。」韦小宝苦笑道:「要作伴儿,倒也不妨,咱们就在这御花园裏散散心罢!那条阴世路,我看是不必去了。」归二娘道:「你爱去见阎王呢,还是爱去见鞑子皇帝?这两个家伙,今日你总是见定了其中一个。」
韦小宝叹道:「那还是去见皇帝罢。咱们话说在前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自管自动手,我可是不能帮忙的。」
归二娘道:「谁要你帮忙?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後的事,不跟你相干。」韦小宝道:「好!就是这样。我对你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出手可得快,若是跟众侍卫一交上手,那就糟了。宫裏的侍卫越来越多,你们三位就算杀了一百名、二百名侍卫,还是伤不了皇帝一根毛。要是一上手就杀了皇帝,宫裏一阵大乱,说不定咱们就可乘机溜之大吉。」归二娘道:「我们理会得,用不着你指教。快走罢,别罗裏罗唆了。」
韦小宝给三人挟着走向慈宁宫。归锺见到花圈中的孔雀、白鹤,大感兴味,韦小宝指指点点,跟他谈个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归二娘虽然不耐,但想儿子一生缠於苦疾,在这世上已活不到一时三刻,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怀,也不忍阻他的兴头。
走了一会,远远望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人,抬着两顶轿子,归二娘道:「避在一旁。」一手拉着韦小宝,一手拉了儿子,闪在一个牡丹花坛之後。归辛树避到了花坛的另侧。这行人渐渐走近,韦小宝见当先一人是敬事房的太监,後面两乘轿子一是皇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轿侧各有一名太监扶着轿杆,轿後太监举着黄罗大伞,跟着数十名太监宫女,还有十余名内班宿卫。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随,想来皇帝得到自己报讯後,加派了侍卫。他灵机一动,说道:「前面轿子中就是鞑子皇帝,後面轿中是皇太后。」
归氏夫妇见了这一行人的排场声势,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都是心跳加剧,两人齐向儿子瞧去,脸上露出温柔神色。归二娘低声道:「孩儿,前面轿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们走近,听我喝一声『去!』咱三个就连人带轿,打他个稀巴烂!」归锺笑道:「好,这一下可好玩了!」眼见两乘轿子越走越近,韦小宝手心中出汗,心想:「打死了皇太妃,小皇帝也不在乎,就算连皇太后一起打死了,那也没有甚麽。」耳听得那敬事房太监口中不断发出「吃!吃!」之声,叫人廻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三个人同时扑出。
这三个人去势好快,直如狂风骤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六掌,俱已击在第一乘轿子之上。归辛树和归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间长剑,手起剑落,刹那间向轿中连刺了四五剑,每一剑拔出时,剑刃上都是鲜血淋漓,轿中人便有十条性命,也都已了帐。
随从侍卫大惊之下,纷纷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拦。归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儿子,迳向北闯。归辛树使开华山派剑法,向前夺路,众侍卫那裏挡得住这三条大虫?眼见三人冲向寿康宫西侧的花径而去。众宫女太监惊呼叫嚷,乱成一团。
过不多时,四下裏锣声响起,宫中千百扇门户一齐紧闭上闩,内班宿卫、宫门侍卫严守各处要道通路。接着宫墙外内府三旗护军营、前锋营、骑骁营官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层层,严加把守,便有千军万马,也攻打不入了。
韦小宝见归家三人刺杀了皇太妃,便以为得手,迳行逃走,心中大喜,当即从花坛後闪了出来。大声喝道:「大家不得慌乱,保护皇太后要紧!」
众侍卫正乱得犹似没头苍蝇相似,突见韦小宝现身指挥,心中都是一定。韦小宝喝道:「大家围住皇太后的御轿,若有刺客来犯,人人须得拼命挡住!」众侍卫齐声应道:「得令!」韦小宝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大声道:「今日是咱们尽忠报国,为皇太后,皇太后[妃]拼命的时候,管他来一千一万刺客,大夥儿也要保护太后圣驾!」众侍卫又齐应:「得令!」眼见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凛,指挥若定,忠心耿耿,视死如归,无不打从心底裏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是高人一等!」当下十余名侍卫团团围定了皇太后的御轿。
韦小宝又向众太监宫女呼喝:「你们乱些甚麽?快在外边围成一个圈,保护太后,若是刺客犯驾,好先砍了你们这些不值钱的脑袋。」众太监宫女心想自己的脑袋虽不值钱,胡乱给人砍了,倒也不大舍得,但见他执刀挥舞,神色威严,谁也不敢违抗,只得战战竞竞的在众侍卫外又围了个圈子,有几人已吓得屎尿齐流。韦小宝这才放下钢刀,走到皇太后御轿之前,说道:「奴才韦小宝救驾来迟,惊动了皇太后圣驾。奴才恭请皇太后圣安,刺客已经杀退。」只听皇太后在轿中说道:「很好!」韦小宝伸手掀开轿帷一角,见太后脸色苍白,却是满面笑容,连连点头,说道:「韦小宝,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韦小宝道:「皇太后万福圣安,奴才喜欢得紧。」轻轻放下轿帷。
他回头指着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快去奏告皇上,圣太后圣躬平安,请皇上不必挂念。你们说奴才韦小宝恭请皇上圣安,众侍卫奋勇护驾,刺客已然杀退。」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忽听得太后低声叫道:「韦小宝!」韦小宝应道:「喳!奴才在。」太后低声问道:「前面轿裏那两人死了?」韦小宝道:「两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韦小宝答应了,心中大奇:「怎么是两人?又为甚麽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轿子之前,揭开轿帷一瞧,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放下轿帷,倒退了几步,只觉双膝酸软,险险坐倒在地。
原来轿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两人!一个是假太后毛东珠,另一个矮矮胖胖,竟然是高尊者。两人相搂相抱而死。
毛东珠死在轿中,倒也不奇,她是韦小宝押到慈宁宫去呈给太后的,可是这高尊者却从何而来?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轿子,由皇太后相陪,却要到那里去?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轿前,低声道:「启禀太后,那两人已经死了,死得一塌胡涂,死得不能再死了。」太后嘻嘻一笑,说道:「很好!咱们回慈宁宫去,那乘轿子也抬了去,不许旁人启轿观看。」韦小宝答应了,传下令去,自己扶着太后御轿,到了慈宁官,打开轿帷,扶着太后出来。太后又向他一笑,说道:「你很好!」韦小宝报以一笑,心道:「我有甚麽好了?太后年纪虽然不小,相貌倒是挺标致哪。」太后招招手,叫他随进寝殿,吩咐宫女太监都出去,要韦小宝关上了门。韦小宝心中怦怦而跳,不禁脸上红了起来,心道:「啊哟,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赞我很好,莫非要我做老皇爷的替身?假太后有个假扮宫女的师哥,又有个高尊者钻在她被窝里。这真太后若是要我也来假扮宫女,那便如何是好 ?」
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说道:「这件事当真好险,又是全仗你出力。」韦小宝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们的福气。」韦小宝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尽忠为主子出力罢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观世昔菩萨保佑,你可别叫我假扮宫女。」
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韦小宝心中直发毛,只听她说道:「你打死的那两个反贼,去连人带轿一起用火烧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语。刚才在塲的侍卫和宫女太监……」说到这裏,沉吟不语,韦小宝道:「太后圣安。奴才有法子叫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半个。」太后微一皱眉,心道:「这小子说话恁地粗俗。」说道:「这件事你给我办得妥妥当当时,自有你的好处。」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奴才用心去办。徜若有人漏出半点消息,太后砍奴才的脑袋好了。」太后道:「这样我才放心了。你去吧!」韦小宝大喜,磕头辞出。
刚出慈宁宫,只见康熙的御驾正向这边而来,前後左右数百名宿卫拥卫,卫士人数比平日增了数倍,韦小宝避在道旁。康熙在轿子中见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这裏等着。」韦小宝答应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请安慰驾,心下仍在苦苦思索:「高尊者怎么会躲在太妃的轿子裏,真是奇哉怪也。」
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从慈宁宫出来,叫韦小宝跟到养心殿中,屏退侍卫、太监,关上了殿门。只见康熙蹙起了眉头,在殿上踱来踱去,显是心中有一个难题好生委决不下,韦小宝不禁惴惴不安。这位小皇帝年岁渐长,威势日盛,韦小宝每见到他一次,总觉亲怩之情减了一分,畏惧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当时互相扭打时那麽肆无忌惮。
过了一会,康熙说道:「小桂子,有一件事,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韦小宝道:「皇上聪明智慧,诸葛亮干拜下风,想出来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这一回可连诸葛亮也没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劳,我一件都没赏你。擒获毛东珠是第一件;说得蒙古西藏两路兵马归降於我,是第二件;刚才又击毙反叛,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纪小小,巳封了伯爵,我可不能封你为王哪!」说到这裹,哈哈大笑。韦小宝才知皇上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大喜之下,说道:「这几件事,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所有功劳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则的话,皇上应当自己连升三级才是。」
康熙又是一阵大笑,说道:「皇帝虽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来,就有许多皇帝爱给自己加尊号。有了一件甚麽喜庆事,打了个小小胜仗,就加几个尊号,虽然说的是臣子恭请,其实还不是皇帝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就算是真正好皇帝,这度自称自赞,已是颇为好笑,何况许多暴君昏君,也是神圣文武、宽仁睿智甚麽的一大串,皇帝越是胡涂无耻,头街越长,当真是恬不知耻。古来圣皇贤君,还有强得过尧舜禹汤的麽 ?可是尧就是尧,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过称一声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会尊号加到几十个字之长。」
韦小宝道:「原来鸟生鱼汤是不加自己尊号的,皇上是鸟生鱼汤,自然也不加了。不过照奴才看来,打平吴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几个头衔风光风光,未免太也吃亏。」康熙笑道:「吃什么亏?」韦小宝道:「打平吴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赏三军,上上下下,大家都要升宫发财。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开库房,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搬将出去花差花差,岂不是大大破财麽?」康熙笑道:「你就是没有学问,没出息。扫除吴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发财。」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康熙道:「不过荡平吴逆之後,群臣一定是要上尊号的。这些马屁大王,有事的时候不能为朕出力分忧,一等大功告成,他们就来检现成便宜大拍马屁了。」韦小宝道:「皇上事事有先见之明。咱们到那时候静静的瞧着,那有几个官儿请皇上自己升官,那几个就是马屁大王。」康熙笑道:「对!那时候老子踢他妈的狗屁股。」君臣相对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吴三桂平後,群臣便上尊号,歌功颂德,大拍马屁。康熙下谕说道:「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宣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太平。若遂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可耻也。」这道上谕中已是说得十分严峻,但群臣兀自不悟,以为康熙不过是假意推辞,又再请上尊号。康熙下手谕道:「朕自幼读书,觉古人君行事,始终一辙者甚少,赏以为戒。惟恐几务或旷,鲜有克终,宵衣旺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间。偶有违和,亦勉出所断。中夜有几宜奏报,披衣而起。总为天下生灵之计。今更鲜洁清之效,民无康阜之庥,君臣之间,全无功绩可纪。徜复上朕尊号,加尔等官秩,则徒有负愧,何尊荣它有?」群臣拍马屁拍在马脚上,给康熙斥责一顿,闹得灰头土脸,这才不敢再请。此是後话,按下不表。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号,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个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韦小宝道:「这个皇帝,奴才见过他好几次。」康熙奇道:「你见过他好几次?做梦么?」韦小宝道:「不是。奴才在戏台上见过的。有一出戏叫做『梅龙镇』,正德皇帝游江南,在梅龙镇上见到一个卖酒姑娘李凤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康熙笑道:「这个正德皇帝喜欢微服出游,李凤姐的事,说不定真是有的。这个皇帝不加自己尊号,却爱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遇到有甚麽风吹草动,他就下一道上谕:『北寇犯边,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六军往征。』朱寿就是他的名字。後来打了一仗,其实是败仗,他却说是胜仗,功劳很大,下一道圣旨,加封自己为镇国公,加俸禄米五千石。」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这人皇帝不做,却去做镇国公,真是有趣。」康熙笑道:「当时大臣一齐反对,说若封镇国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称为镇国公还不打紧,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们一定不肯降级。那正德皇帚不理,一定做镇国公,後来又说立了功劳,加封自己为太师。幸亏他死得早,否则官越封越大,到後来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韦小宝一听到「篡位」两字,不敢多言,只是乾笑几声。
康熙道:「这个正德皇帝做了许多胡涂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有一半也是他左右的太监和臣子教坏他的。」韦小宝道:「是,是。坏皇帝爱用坏太监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监和忠臣。」康熙微微摇头,说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边,坏太监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过皇帝若是不胡涂,就算给人蒙蔽得一时,到後来终於能揭穿奸臣的阴险狡猾。」韦小宝道:「是。是。」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康熙道:「毛东珠那贱人的奸夫,叫什麽名字啊?」韦小宝道:「他叫作瘦头陀,真的名字叫什麽,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这样胖,像是一个肉球,怎么叫瘦头陀?」韦小宝道:「听说他本来是很高很瘦的,後来服了神龙教教主的毒药,便缩成一团,变成个矮胖子了。」康熙道:「你怎知他跟毛东珠躲在慎太妃的轿中,协迫太后送他们出宫?」
韦小宝心念电转:「皇上先说我命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功劳很大。此刻又说他二人躲在太妃轿中,胁逼太后送他们出宫。如此说来,归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还不知道。皇上不知道这件事,那是上上大吉,否则追查起来,我总脱不了干系。不过归家三人这时逃走了也罢,给活捉也罢,给打死也罢,终究是瞒不过的,我又怎么说才好?」
康熙见他迟疑不答,问道:「怎麽?有什麽事说不得吗?」韦小宝道:「不,不!奴才心裏奇怪,怎麽这两名反贼会坐在太妃的轿中,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还要请皇上开导。」康熙道:「我先问你,你怎知轿裏坐的不是太妃,指挥侍卫袭击御轿?」韦小宝心想:「原来皇上以为杀了瘦头陀和毛东珠二人的是宫中侍卫,这件事终究是要揭穿的,我还是直说吧。」便道:「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跪了下来。康熙皱眉道:「什麽事?」韦小宝道:「奴才奉了皇上谕旨,将反逆毛东珠押到慈宁宫,呈给了太后。回出来经过慈宁宫花园,忽然假山後面豁喇一响,跳出三个穿了侍卫和太监服色的人来,将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带他们来寻皇上。这三个人的武功是极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险些给他们捏断。」说着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肿。
康熙道:「他们寻我干什麽?」韦小宝道:「这三人定是吴逆三桂派来的刺客,奴才就算给他们捏死了,也不肯带他们来犯驾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刚巧,刚巧太后和太妃鸾鸳来到,这三个刺客胡裏胡涂,以为太妃轿中坐的是皇上圣驾,就冲出来行凶。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齐天,竟是反贼杀了反贼。那三个刺客这当儿不知是给众侍卫格毙了,还是擒获了,奴才这就去查明回奏。」康熙道:「三个刺客未必会胡裏胡涂,多半是你指点的,是不是?你想与其刺客向我犯驾,不如害太妃,他们只要动手,就伤我不到了,你这条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韦小宝给康熙说穿了心事,知道抵赖不得,只有连连磕头。康熙道:「你指点刺客去危害太妃,本来是该当砍头的,总算你对我还有三分忠爱之心……」韦小宝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一万分的忠爱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见得吧?」韦小宝道:「见得,见得!大大的见得!」
康熙伸足在他额头轻轻一踢,笑道:「他妈的,给我站起来。」韦小韦[宝]已吓得满头是汗,忙磕了个头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来想不出法子赏你,现在想到了。你指点刺客,犯上行凶,有不臣之心。现下我也不罚你,将功赎罪,咱们乾折了吧。」韦小韦道:「好极,好极,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赢了,後道是皇上赢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赔我的。」心想:「不升官就不升官。难道你还能封我做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吗?就算做了太师,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年唐伯虎点秋香,华太师的两个儿子华大、华二是傻的。我韦太师生两个儿子韦大、韦二,也是这麽乱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霉啦。」
康熙道:「这位矮胖贼子,用心也当真奸险。他的相好给你抓住之後,难以夺回,料到你定会送进宫来,呈给太后发落,竟然艇而走险,又闯进慈宁宫去,犯上作乱,胁迫太后。他只盼坐在慎太妃的轿中,由太后亲自陪到宫门口,两名叛逆就可双双逃走。他万万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会指点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鸾轿,将两名叛贼杀了。」
韦小宝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果然是半点也不错的。」心想:「无怪我送老婊子去见太后之时,太后一副晦气脸孔,倒像我欠了她三百万两银子不还似的。原来那时高尊者早已躲在寝殿之中,多半就藏在她背後的床上。高尊者在慈宁宫住过不少日子,熟门熟路,太后这张大床也不知睡过多少晚了,也真亏他想得出这条巧计来,不知他在太后寝殿中已等了多久?说不定有好几天了。啊哟,不好!高尊者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裏,接连几天,不知干了什么花样出来没有?五台山那位老皇爷头上的和尚帽,只怕有点儿绿油油了。」
他不住胡思乱想,康熙自也猜不到他心中的龌龊念头。只听康熙笑道:「太后和我的福气大,你的福气可也不小。」韦小宝道:「奴才本来没有福气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福气。」康熙哈哈大笑,问道:「那归辛树外号『神拳无敌』,武功果然厉害得很么?」
他在大笑声中问出这句话来,韦小宝一听入耳中,当真便如晴天起了个霹雳,身子一晃,只觉两条腿中便似灌满了醋一般,又酸又软,说道:「这…这…」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韦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哪!」
韦小宝但觉天旋地转,脑海中混乱不堪,第一个念头便想伸手去靴桶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到这句话,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定然早已一切有备,何况他身上穿了那件背心,我一刀刺他不死的。再说,他武功又比我强!」当下更无迟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请小玄子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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