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回 击掌立誓
陈近南道:「到底正统是在隆武,还是在永历,此刻也不忙细辩。沐王爷、柳老爷子,天下英雄,无不恨吴三桂切齿,只要是谁杀了吴三桂,大家奉他号令!」沐剑声之父沐天波为吴三桂所杀,他日日夜夜,所想的就是如何杀了吴三桂,听陈近南这么说,首先叫了出来:「正是,那一个杀了吴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号令。」陈近南道:「沐王爷,敝会就跟贵府立这麽一个誓约,是贵府的英雄杀了吴三桂,天地会上下都奉沐王府的号令………」沐剑声接着道:「是天地会的英雄杀了吴三桂,云南沐家自沐剑声以次,个个都奉天地会陈总舵主号令!」两个人伸出手来,拍的一声,击了一掌。
当时江湖之上,若是三击掌立誓,那就决计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击过一掌,第二掌又待互击,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一声长笑,说道:「倘若是我杀了吴三桂呢?」跟着东西屋角上同时有人喝道:「甚麽人?」天地会守在屋上的人同时抢近。接着便是拍的一声轻响,一人从屋面跃入天井,厅上长窗无风自开,一个青影迅捷无伦的闪将进来。东边风际中、徐天川,西边柳大洪、吴立身同时出掌张臂相拦,那人轻轻一纵,从四人头顶一跟而过,已站在陈近南和沐剑声身前。
风徐柳吴四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四人合力,居然没能将此人拦住,那是说出来绝难有人相信之事。此人一足刚落地,风徐柳吴四人的手爪都已抓在他身上。风际中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胁,柳大洪揑住了他左臂,吴立身则是双手齐施,抓住了他後腰。四人所使的,全是最上乘的擒拿手法。那人并不反抗,笑道:「天地会和沐王府是这样对付好朋友麽?」
众人见这人一身青布长袍,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身形高瘦,瞧模样是个文弱书生。陈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麽?」
那书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来了。」突然间身子一缩,似乎成为一个肉团。风际中等四人手中陡然间一松,抓了个空。只见一团青影向上拔起。陈近南一声长笑,右手疾抓。那书生脱却四人掌握,但感左足踝上一紧,犹如铁箍一般箍住。嗤嗤裂帛声中他哈哈一笑,右足踢出,迳踢陈近南面门。这一脚劲力奇大,陈近南顺手提起身畔茶几一挡,拍的一声响,一张红木茶几登时粉碎。陈近南右手一甩,将那书生往地下掷去。那书生臂部着地,也不知他用的是甚麽巧劲,但见他身子犹如一块瓦片在水面滑行一般,在青砖上直溜了出去,溜出数丈,腰一挺,已然靠墙站起。
风际中,徐天川、柳大洪、吴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了一大块布片。原来已将那书生身上的青布长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来,适才裂帛之声便由此而发。这几下秃起鹘落,动作迅捷无比。六个人的出手都是乾净利落,确是名家高手风范。旁观众人个个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大声喝采。这中间喝采声最响的,竟然还是那「铁背苍龙」柳大洪。吴立身连连摇头,脸上却是又惭愧,又佩服的神情。
陈近南微笑道:「阁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请坐喝茶?」那书生拱手道:「这杯茶原是要叨扰的。」踱着方步走近,向众人团团一揖,在最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各人若不是适才亲眼见到他显了绝顶的武功,真不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竟会身负如此上乘武功。
陈近南笑道:「阁下何必太谦?请上坐!」那书生摇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与众位英雄并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何敢上坐?陈总舵主,你刚才问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华。」陈近南、柳大洪等听他自报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没听到有李西华这一号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没听到有那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陈近南道:「在下孤陋寡闻,江湖上出了阁下这样一位大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惭愧。」
李西华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会陈总舵主待人诚恳,果然名不虚传。你若是听了贱名,说道『久仰,久仰』,在下口上不说,心中却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庐,江湖上没半点名头,连我自个儿也不久仰自己,何况别人?哈哈,哈哈!」陈近南微笑道:「今日一会,李兄大名播於江湖,此後任谁见到李兄,都要说一声『久仰,久仰』了!」这句话实是极高的称誉,人人都听得出来。要知天地会、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拦他不住、抓他不牢,陈近南自己和他对了两招,也不过略占上风,如此身手,不数日间目然遐迩知闻。
李西华摇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过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门左道。这位柳老爷子使『云中现爪』,抓得我手臂险些断折。这位爱摇头的大胡子朋友双手抓住我腰,想必是一招『搏免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这位白胡子老公公这一招『白猿取桃』,真把我臂下这块肉当作蟠桃儿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这一位朋友使的这一手……嗯,嗯,招数巧妙,是不是『城隍小鬼』啊?」风际中左手大拇指一翘,却不说话,自是承认他说得不错。其实逼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转来说,乃是自谦之词。
风际中等四人同时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跃起挣脱,只不过是片刻问之事,他背後又不生眼睛,居然能将四人所使的招数说得丝毫无误,这份见识,似乎又在本身武功之上。柳大洪道:「李兄,你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李西华摇手道:「柳老爷子夸奖了。四位刚才使在兄弟身上的那些招数,不论那一招,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点到即止,没有伤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辈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风际中等心中大悦,要知他说得不错,这「云中现爪」,「搏兔手」、「白猿取佻」、「小鬼阪城隍」四招,每一招都能化成极厉害的杀手,只须加上一把劲便是。李西华指出这节,大增他四人脸上光彩。
陈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李西华道:「这裏先得告一个罪。在下对陈总舵主向来仰慕,这次听说陈总舵主来到北京,说甚麽要来瞻仰丰采。只是没人引见,只好冒昧做个不速之客,在屋顶之上,可偷听到了几位的说话。在下恨吴三桂这奸贼入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忍不住多口,众位恕罪。」说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众人一齐站起还礼。沐剑声道:「阁下既是吴贼的仇人,咱们敌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结盟携手,共谠诛此大奸。」李西华道:「正是,正是。适才小王爷和陈总舵主正在三击掌立誓,却给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断了。两位三击掌之後,在下也来拍上三掌可好?」柳大洪道:「阁下是说,倘若阁下杀了吴三桂,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群豪,都得听阁下的号令?」李西华道:「不敢当。在下是後生小子,得能追随众位英雄之後,已是心满意足,那敢说号令群雄?」柳大洪点了点头道:「那么阁下心目之中,认为隆武、永历,那二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统?」原来当年柳大洪跟随永历皇帝和沐天波,转战西南,自滇入缅,经历无尽艰险,结果永历皇帝还是给吴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鞠躬尽瘁,要扶助永历後人重登皇位。陈近南顾全大体,不愿为此事即起争执,但这位热血满腔的老英雄却念念不忘於斯。
李西华听他如此相询,说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语,众位莫怪。」柳大洪最是性急,脸上微微变色,道:「阁下是鲁王旧部?」原来当时明朝崇祯皇帝死後,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後有唐王、鲁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马上知道这话说错了,瞧这李西华的年纪,乃是生于清兵入关之後,决不可能是鲁王的旧部。又道:「阁下先人是鲁王旧部?」李西华不答他的询问,说道:「将来驱除了鞑子,崇祯、福王、唐王、鲁王、桂王的子孙,谁都可做王帝。再说,只要是我汉人,那一个不可做皇帝?沐小王爷、柳老爷子何尝不可?台湾的郑王爷,陈总舵主自己,也不见得不可以啊。大明太祖皇帝赶走蒙古皇帝,又没去再请宋朝赵家的子孙来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宝。人人心悦诚服。」
他道番话人人闻所未闻,登时无不脸上变色,但想出言相驳,略一思索,便觉他的话也不是全然无理。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厉声道:「你这几句话,当真是大逆不道。咱们都是大明遗民,孤臣孽子,只求兴复明朝,岂可存这种狼子野心?」
李西华并不生气,微微一笑,说道:「柳老爷子,晚辈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那便是适才提及过的。大宋末年,蒙古鞑子占了我汉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皇帝龙兴凤阳,赶走鞑子,为何不立赵氏子孙为帝?」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赵氏子孙气数已尽,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战得来,自然不会拱手送给赵氏?何况赵氏子孙於赶走鞑子一事无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诸将士卒那也不服。」李西华道:「这就是了,将来朱氏子孙是否有尺寸之功,那是谁也不知。若是功劳大,人人推戴,这皇帝之位旁人抢也抢不去,若是也无尺寸之功,就算坐上了宝座,只怕也坐不稳。柳老爷子,这反清大业,千头万绪,有的当急,有的可缓。杀吴三桂为急,立新皇帝可缓。」
柳大洪给他一番言语,说得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喃喃道:「什么可急可缓?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脑完全都办妥了才好。」李西华道:「杀吴三桂当急者,盖吴贼年岁已高,若不急诛,给他寿终正寝,岂不是天下仁人义士的终身大恨?至於奉立新君,那总是赶走了鞑子之後的事。咱们只愁打不垮鞑子,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那总是找得到的。」
陈近南听他侃侃说来,入情入理,心下甚是佩服,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诛杀吴三桂那奸贼,可要听李兄宏论。」李西华道:「不敢当,晚辈正要向各位领教。」沐剑声道:「陈总舵主有何高见?」陈近南道:「依在下之见,吴贼作孽太大,单是杀他一人,那是万万抵不了罪,总须搞得他身败名裂,满门老幼,杀得寸草不存,连一切跟随他为非作歹的兵将部属,也都一网打尽,那方消了我人心头之恨。」柳大洪拍桌大叫:「对极,对极!陈总舵主的话,可说到心坎儿里去。老弟,我听了你这话,心痒难骚,用甚麽妙计,才能杀得吴贼那平西王府鷄犬不留?」他一把抓住陈近南手腕,不住摇动,道:「快说,快说!」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大夥儿的盼望,在下那有甚麽奇谋妙策,能如此泡制吴三桂。」柳大洪「哦」的一声,放脱了陈近南的手腕,失望之情,见於颜色。
陈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剑声道:「小王爷,咱们还有两记没击。」沐剑声道:「正是!」伸手和他轻轻击了两掌。陈近南转头向李西华道:「李兄,咱们也来三击掌如何?」说着伸出了手掌。李西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陈总舵主要是诛杀了吴贼,李某自当恭奉天地会号令。李某倘若侥幸,得能手刃这神奸巨恶,只求陈总舵主赏脸,与李某义结金兰,让在下奉你为兄,除此之外,不敢复有他求。」陈近南哈哈大笑,道:「李贤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韦小宝在一旁瞧着群雄慷慨激昂的神情,忍不住百脉贲张,恨不得自己年纪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这李西华一般,在众位英雄之前,大出风头。听得师父说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下喃喃自语:「驷马难追,驷马难追。」心想:「他妈的,驷马是什麽马?跑得这样快。」陈近南当即吩咐属下摆起筵席,和群雄饮宴。席间李西华谈笑风生,见闻甚博,但始终不露自己的门派家数,出身来历。
跟着玄贞和苏冈向他引见群豪。李西华见韦小宝年纪幼小,居然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诧异,待知他是陈近南的徒弟,心中才道:「原来如此。」他喝了几杯酒,先行告辞。陈近南送到门边,在他身边低声道:「李贤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敌,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时,已然使了暗劲。这劲力两个时辰之後便即发作。自己不可丝毫用劲化解,在泥地掘一个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个时辰,共须掩埋七天,便无後患。」李西华一惊,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陈近南道:「贤弟勿须惊恐,依此法化解,绝无大患。愚兄鲁莽,贤弟勿怪。」
李西华脸上惊惶之色随即隐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接着叹了口气,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礼,飘然而去。
柳大洪道:「陈总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听说中此神抓之人,三天之内,全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了浆糊一般,无药可冶,到底是否如此?」陈近南道:「这功夫太过阴毒,小弟原是不愿轻施,只是见他武功厉害,又窃听了我们的机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一下。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径,说来惭愧。」沐剑声道:「此人若是鞑子的鹰犬,或是吴三桂的部属,陈总舵主若不将他制住,咱们的机密泄漏出去,为祸不小。陈总舵主一举手间便已制敌,令对方受损而不自知,这等种功,令人好生佩服。」
又饮了几巡酒,沐剑声等起身告辞。韦小宝道:「小王爷,你们最好搬一搬家,早晚之间,鞑子便会派兵来跟你们捣乱。虽然你们不怕,但鞑子兵越来越多,一时之间,恐怕也杀不了这许多。」柳大洪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说得好,多谢你关照,我们马上搬家便是。」沫剑声道:「此间大事已了,我们今日便出城去。陈总舵主,韦香主,众位朋友,青山不改,缘水长流,後会有期。」
沐王府众人辞出後,陈近南道:「小宝,跟我来,我查查你这几个月来功夫进境怎样。」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变色。道:「弟子……弟子接连生了几塲重病,一练功夫,就…就…头痛肚痛。」陈近南略觉诧异,道:「你生了重病麽?」带着他走进东厢房中,掩上了门,一搭他右手脉搏,「咦」的一声,大感惊异,再搭他左手脉搏,沉吟道:「这…这…这…」想了一会,道:「你既受重伤,又中了剧毒,怎么小小年纪,和两位大高手结上了寃家?」
在旁人面前,韦小宝硬充英雄好汉,这时听师父问起,心中一阵难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是老乌龟和老娘子害我。」陈近南道:「甚麽老乌龟和老婊子?」韦小宝当下将如何服了海老公所下的毒药,又如何给皇太后在背上拍了几掌的事约略说了。陈近南神色严重,道:「太后给你的药丸带在身边没有?」韦小宝道:「有,有!」从怀中摸出那瓶药丸来。
陈近南倒了出来,嗅了几嗅,取一颗药丸投入口中,细细咀嚼,一口吐在地下,骂道:「这老婊子!这药丸中有毒,她要慢慢毒死你!」韦小宝听师父也骂太后为「老婊子」,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但想到自己身受重伤,不知能否痊愈,却又哭了起来。他在皇宫一直硬装大人,但到了师父面前,忽然又回复到了是个孩子。陈近南道:「那海大富和皇太后的武功家数如何,你可知道一些吗?」韦小宝将那晚在慈宁宫花园中听听到海老公与太后对答的言语,择要说了一些,只是有关顺治皇帝出家、以及太后害死董鄂妃母子等情,却略去了不说。陈近南沉吟道:「一个是崆峒派的,一个却是蛇岛上的功夫,这二人潜伏在皇宫之中,只怕另有重大图谋。你说那晚中了两人数掌,按理说应当即时毙命,如何又得不死?这可令人猜想不透。」
韦小宝道:「我那件长衫上前胸後背,都有手掌掌印的空洞,好像是剪刀剪出来的一般。」陈近南站头道:「那是极厉害的掌力了,你怎么会经受得起?当时你身上可穿了什么钢甲背心之类?」韦小宝道:「没有啊。」忽然想起,那日在鳌拜府中抄家,曾抄到一件黑黝黝的古怪内衣,连宝刀也割之下损,索额图料知是宝物,要他穿上,那晚受海大富和皇太后掌击,身上正穿着此衣,只是後来嫌它太大,甚不合身,便没再穿,於是将这事说了。陈近南一拍大腿,道:「那就是了。这定是一件护身宝衣,几次救了你的性命,以後天天可得穿着,日夜不离。你给海大富所下的毒,一时之间难以查明毒性,你先依我所传内功心法勤练,於解毒疗伤。颇有好处。」韦小宝应了,心想:「老乌龟那本书上的内功,我倒已练了七八成。幸亏师父只道我既中剧毒,又受重伤,身体内的经脉一场胡涂,倒也查不出来。」生怕他继续考问功夫,这位师父精明厉害,只要问得几句,立时便发现了破绽,说道:「师父,皇帝派我查问宫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赶着回报。」陈近南道:「什麽刺客下落?」他昨晚半夜赶到,於皇宫中闹刺客之事不甚了然,韦小宝便将沐王府群豪入宫行刺,意图嫁祸於吴三桂,却又给小皇帝查明真相等情说了。陈近南吁了口气,道:「有这等事?」他虽多历风浪,但得悉此事内情之时也是颇为震动,说道:「沐家这些朋友胆气粗豪,竟然大举入宫。我还道他们三数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来还是为了对付吴贼。你救了吴立身他们三人,再回宫去,不怕危险吗?」
韦小宝要逞英雄,自然不说释放刺客乃是奉了皇命,回宫去其实并无危险,吹牛道:「弟子已拉了几个替死鬼,将事情推在他们头上,看来一时三刻未必会疑心到弟子身上。师父叫我在宫中刺探消息,若是为了救沫王府的三人,从此不能回宫,岂不误了师父的大事?」陈近南甚喜,道:「小宝,你这话说得很对。咱们已跟沐剑声三击掌立誓,倘若给他们先搞倒了吴贼,天地会都奉沐王府的号令,大夥儿岂不是脸上无光?按理说,沐王府剩下来的人不多,决不是天地会的对手。我跟他们立这个约,一来是免得争执唐桂正统,伤了两家和气,鞑子未灭,我们汉人的英雄豪杰先自相残杀起来,大事如何可成?二来将沐王府收归本会,也大大增强了我天地会的力量。可是他们竟敢入宫大闹,足见为了搞倒吴贼,那是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也须尽力以赴,否则给他们抢了先手,那可糟糕之极。」
韦小宝道:「是呵,沐小王爷有甚麽本事,只不过仗着有个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裏,一样的是个沐小王爷。像师父这样大英雄大豪杰,若是听命於他,那可把我气死了。」
陈近南一生之中,不知听过了多少恭维谄谀的言语,但这几句话出於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之口,觉得甚是真诚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韦小宝本性原已十分机伶,而妓院与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於这两地之中,其机巧狡狯早已胜於寻常大人。陈近南在天地会中,日常相处的均是肝胆相照的豪杰汉子,那想得到这个小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话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大住。他拍拍韦小宝的头,微笑道:「小孩子懂得甚麽?你怎知沐家小王爷没有本事?」
韦小宝道:「他派人去皇宫行刺,徒然送了许多手下人的性命,对吴三桂却丝毫无损,那便是无本事,可说是大大的笨蛋。」陈近南道:「你怎知对吴三桂丝毫无损?」韦小宝道:「这沐家小王爷用的计策是极笨的。他叫进宫行刺之人,身上穿的内衣之上,缝上『平西王府』的字样,所用兵刃又刻了『平西王府』,或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那些鞑子又不是笨蛋,自然会想到,如果真是吴三桂手下的人,为甚麽会用刻上字的兵器?」陈近南道:「这话倒也不错。」
韦小宝又道:「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正在京,带了大批珠宝财物向皇帝进贡。吴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会拣这时候。再说,他行刺皇帝干什么?只不过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他一起兵,满清立刻抓住他儿子杀了,他为甚麽好端端的派儿子来北京送死?」陈近南点头道:「不错。」
其实韦小宝虽然机警,毕竟年纪尚幼,於军国大事,人物世故所知极为有限,这几条理由,他是半条也想不出的,偏巧康熙曾经跟他说过,当下便在师父面前装作是自己见到的事理。陈近南一听到之下,不胜惊异,觉得这徒儿见事如此明白,天地会中人才虽多,头脑如此清楚之人却没几个。他让这孩手任青木堂香主,只不过免得青木堂中两派纷争,先应了众人誓言之後,慢慢再选立贤能,韦小宝既是自己弟子,届时命他自行让贤便是。这时听了他这番话,暗想:「这孩子有胆有识,此刻已是十分了不起,再磨练得几年,便当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输了给其余九位香主。」问道:「鞑子们已知道了没有?」韦小宝道:「此刻还不大明白,不过皇帝奸像巳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卫,叫他们演习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个侍卫演了这几招,大家在纷纷议论。弟子在旁瞧着,倒记得了几招。」当下将「高山流水」、「横扫千军」等几招使了出来。陈近南叹了口气,道:「沐王府果然是没有人才。这明明是沐家拳,清宫侍卫中高手不少,那有认不出来的。」韦小宝道:「弟子会见风际中风大哥与玄贞道长演过,料想鞑子侍卫们会认得出,所以刚才劝沐家小王爷早些出成躲避。」陈近南连连点头道:「很是,很是!那么你现下便回宫去,明日再来,我还得细细参详你身上所中的伤毒,想一个妥善的医治之法。」韦小宝听师父不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礼告辞。
韦小宝回到宫裏上书房,康熙正在批阅奏章,一见到他,喜道:「探到了甚麽消息没有?」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半点儿不错,作反的主见果然是云南沐家之人。」康熙大喜,笑道:「当真如此?那好极了。瞧多隆的睑色,他一直还不信呢。你探到了甚么?」韦小宝道:「这三名被擒的刺客,本来一口气咬定是吴三桂的部属,多总管将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他们说甚麽也不肯改口。」
康熙笑道:「多隆武功不错,却是个莽夫。」韦小宝道:「奴才奉了皇上圣旨,用蒙汗药将看守的侍卫迷倒,刚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监来,说要立时动手将刺客处死,奴才大胆,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计策,当着刺客之面,将四名太监杀了,将刺客领出宫去。这三个反贼果然半点没有志疑。」康熙十分得意,微笑道:「刚才多隆来报,说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监头放走了刺客,我正在奇怪,原来这是你做的手脚。」韦小宝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说,否则奴才这条小命不保。太后已经骂过我一顿,说奴才只对皇上尽忠,不对太后尽忠,其实太后和皇上又分甚麽彼此?再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终究只有皇上的圣旨才算得数。太后没问过皇上,就下旨将刺客杀了,於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道:「我自不会跟太后去说。那三名刺客後来怎样?」韦小宝道:「我领他们出得宫去,他们三人自行告诉了我真姓名。原来那老的叫作『摇头狮子』吴立身,两名小的一个叫敖彪,一个叫刘一舟。他们向我千恩万谢,终於给奴才骗倒,带我去见他们的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造反乱事的,是个青年人,这些反贼叫他作小王爷,真姓名叫作沐剑声。他手下有个武功极高的老头儿,叫什么『铁背苍龙』柳大洪,还有『圣手居士』苏冈哪,白氏双侠中的白二侠白寒枫等等一干人。分别住在杨柳胡同和帽儿胡同两处。」康熙道:「你都见到了?」韦小宝道:「都见到了。他们说,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纪虽然不大,却是圣明无比,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他们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加害皇上。前晚所以进宫来胡闹,完全是想陷害吴三桂,以报复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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