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摔跤勇士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是知道的。」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道:「你何不早说?我若是早知云南沐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後生便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一直是沐府的家将,祖先随着黔宁王平服云南。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後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天地会陈香主送了他们四面蓝边小白旗,号令天下,凡是见到这四大家将的後人,都须一体保护。所以我见了这两批人,这等……这等客气,难道是怕了他们?要知忠良之後,人人尊敬。若是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实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後卜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道:「跟你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得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谁不敬仰。」茅十八问道:「什么叫铜角渡江,火箭射象?」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只知道敬仰云南沐府,原来不短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姓。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豪杰,於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固然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王,也不知中山、开平的王爵。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须知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下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证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铺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明太租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鞑子赶出塞外,如何打得众鞑子落荒而逃。大家听的虽是明太祖打鞑子,心中听想这鞑子却变成了满清,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鞑子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听得眉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歧阳王李文忠,宁河王邓愈,东瓯王汤和,黔宁王沐英。汤和是明太祖皇帝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则是太祖的义子,本来姓朱,叫做朱英,後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後,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乃是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剌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谗,称之为叽哩咕噜花,反正茅十八也不知道,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和傅友德、郭英带头前去攻打,来到云南曲靖,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子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汉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曲靖白石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沫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纷堕江,不战自溃,於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来,学的是说书先生口吻,粗话固是一句也没有,偶然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白石江,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一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後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同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胸口射出,背後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也穿不了十人。」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这一箭一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後来怎样?」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声:『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将箭挟住。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穿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是不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一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元兵八名大将。那些鞑子身上多毛,当时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接三箭,射死了毛军一十八员大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裏—忍不住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挥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後,大吹铜角。」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周吴陈王。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舟木筏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假作渡江之状。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渡江,元兵又再放箭。白石江中,也不知石射死了多少鱼龟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那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後来怎样?」韦小宝道:「後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白石江中拾起十八只身上有毛射死了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我说沐王怎生渡江信。」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鞑子兵放箭,便命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却并不真的渡江。只听得鞑子兵阵後铜角之声大作,知道周吴陈王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千子兵阵後,这才下令杀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弩箭已放了十之八九,听得阵後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鞑子兵阵中有一人横卧马上,许多鞑子兵前後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去,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挥着一根羽箭,箭梢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那裏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白石江中的不计其数。白石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茅十八觉得他又在骂自己了,□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白石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韦小宝道:「沐王爷在曲靖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
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中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中写着『免战』二字。」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若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由於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还要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东西,点首称是。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所赐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
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郎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宫,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着,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捉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 ?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军若是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若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吗?」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令前,叫白将官听令,说道:『命你带领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一里,宽二丈,深三丈,漏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宫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得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次日清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余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说道:「很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时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探子太混蛋,大象不识,叫什麽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只大象头上缚了尖刀,狂奔而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却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只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难伤,明军若是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茅十八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冲到十丈外,喝道:『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要知道那老鼠若是钻入了大象的耳朵之中,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兵阵中,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头破手断。有些大象继续冲将过来,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一声号令,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道:「怎么箭上会发火?」韦小宝笑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那时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下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鞑子的阵势被大象冲得个稀巴烂,希里呼卢,一塌胡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过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里呜的,叫些什麽?」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了,他是说:『啊哟,不好,大象起义了!』拖了妃子。走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目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龙袍,头戴皇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其臭扑鼻,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双全。」韦小宝道:「那还用说麽?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那是半斤八两,有可不何?」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用计策是可以的。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的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後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又是哈哈大笑。此後迎面每有车马过来,他便细心察看,却不见沐家的人南下,一路行来,茅十八的腿也渐渐好了。
不一日到了北京,茅十八叫韦小宝一齐小心,这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不可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六十余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往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店中酒保对宫中人物十分害怕,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嗅了一嗅,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裏,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
那小太监喝道:「走开些。在这裏罗裏罗唆的干什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连声诺诺,走了开去,却不住的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是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杯筷一件件掉在地下。小太监心中慌了,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正要打开。太监尖声叫道:「别………别…………别动!」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只听得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
这些大汉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预,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显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个人个个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嚷:「快拿酒来,牛肉肥鷄,越快越好!」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转臂一挺,将酒保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茅十八低声道:「这是学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一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当真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么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微笑道:「眼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那知道韦小宝最爱的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郡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中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一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位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奸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学摔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他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酒壶上的力道奇劲,喀喇一声,酒壶撞在他手臂之上,那大汉手臂险险打断,「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起一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将他一个庞大的身子踢得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一齐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一伸手抓住他的後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的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捣得他脑浆进裂。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踹在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下去,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右臂,喀喇一声响,那大汉右手折断,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便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坍,这一退之势,连韦小宝也摔了出去,咕咯一声,恰好跌入一只大水缸中。韦小宝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适才之事,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致高到这个地步,竟会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原有「借力反打」之术,「四面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既摸不清对方来头,一转身,从水缸中将一个湿淋淋的韦小宝提将起来,便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太监又站在面前。茅十八大骇,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後翻出。这一下功夫实是武功中的上乘手段,似前实後,手中又提着一个小孩,翻得如此轻巧迅捷,大是不易。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般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手一掌击出,却已迟了,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的身上。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都是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中的手法,将他牢牢擒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原来背心穴道已被人封住。
他背脊朝天,看不见身後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唉,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老太监道:「你们这些人,是那裏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小人是郑王爷府裏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咱们的脸可丢得大了。」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机缘凑巧。」原来满洲人喜爱摔跤,亲王贝勒府中多养摔跤的勇士,称为布库」,这些大汉便是郑王府中的布库。老太监道:「你们也不必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忙应道:「是,是!」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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