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血洒冰窖
虚竹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相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童姥道:“这声音是阻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将说话送出。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应道:“是。”但听到李秋水说出童姥的种种恶毒之事,却又不能不听,心中又不兔将信将疑,不知道些话是真是假。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功的时间即到,这是你功德圆满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将这些言语听在耳中,岂不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时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的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加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暂且搁下如何?这般厉害的外魔侵扰之下,只怕有点儿……有点儿凶险。”童姥道:“傻小子,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也不愿别人加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的寻思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到处搜寻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己布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一天,却多一天危险。唉,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的家来,否则只怕两个月前便给她发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了。”说著咬断了最后一头白鹤的头颈,吮吸鹤血,便即盘膝而坐。冰窖中不知日夜,却原来午时已届,只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是惨厉,想必知道生死存亡,便当决于这个时刻。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一变,竟是温柔无比,说道:“师哥,是你么?你抱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话来?”只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知道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却听得李秋水柔声呢语,不断的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
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从来没真心欢喜你,你无耻勾引于他,当真是万劫不复了。”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鼻。”童姥又骂道:“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前,巴巴的赶上飘渺峰来,将本门的铁指环传了给我?为什么将那个玲珑棋局的解法,亲口说与我知?我跟你说要解那玲珑棋局,黑子须自塞一眼,被白子吃去一大片后,局面舒展,便可反败为胜。贱人,你在心中摆一摆这个棋局,是不是巧妙无比?这解法是我想不出来的,是师弟亲口跟我说的。他……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时的画像给我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于他,和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不用难过……”
她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虚竹却听得呆了,这些话都是假的,她为什么要说?难道是已经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
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被人推开,接著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著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人。他决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
只听得砰砰碎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了出来。虚竹一呆之际,听得童姥哈哈大笑,道:“贼贱人,你以为无崖子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个矮子,不错,远不及你窕窈美貌,可是师弟隔了这几十年,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是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这声音虽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在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却半点没有知觉。
又听得童姥笑道:“咱师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这冰库的大门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叫帮手进来,那也是由得你,你动手搬开这些冰块啊,你传音出去啊。”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窖,随即投掷一块块巨大的冰块,将大门堵塞,决意和她拚个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偌大的势力,却是无法召人进来相助。但她为何不以内力将门前冰块推平?为何不如童姥所云,传音出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是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合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找住机会,立即加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力外人,一定亲手和这情敌算帐。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之时,见她白气聚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此刻忍不住出声和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胜谁收,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他心中胡思乱想,却听得砰砰嘭嘭之声大作,巨声密如连珠,显然童姥李秋水各以上乘内力抛掷巨冰,企图伤害对方。虚竹与童姥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朝夕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此刻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当下走到第二层去。黑睛中固然瞧不见两人恶斗的情景,却总可以听得清楚些。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秋水喝问:“是谁?”砰嘭之声即停了下来。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却道:“那是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罗刹武潘安,辣手摧花俏郎君’,你想不想见?”虚竹心道:“我这般丑陋的容貌,哪里有什么‘粉面罗刹武潘安,辣手摧花俏郎君”的外号?唉,这前辈拿我来取笑罢了。”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罗刹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你东奔西走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她提高声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撞,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吗?哈哈,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位姑娘跟我听说的言语,都被童姥听将去了,这些话怎可让第三者听到?”只听童姥又道:“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姥和李秋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童姥又是哈哈大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著你。你老实跟我说,你想她不她想?”虚竹对那少女一片真情,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发射和破解之法,但始终是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的道:“梦郎,梦郎,原来你真是个少年俊俏的郎君!你上来,让我瞧一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是何等样的人物!”
以年岁推算,李秋水已是八九十岁的老太婆,但这句话说得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真的变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即哑然:“我是个丑汉子,既笨且拙,哪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是笑死人么?”但随即想起一件事:“童姥大敌当前,何以尚有这种闲情拿我来作弄取笑?看来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当日无崖子前辈要收我为逍遥派掌门人之时,一再嫌我相貌难看,后来苏星河前辈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须觅到一个悟性奇高而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时我大惑不解,此刻想来,定是与李秋水有关连。”
正凝思间,突然火光一闪,第一层冰库中传出一星光亮,接著便是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啪啪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剧烈。冰上烧著一个火熠,发出微弱的光芒。虚竹见二人相斗,行动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是童姥,谁是李秋水。
那火熠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声轻微的嗤声过去,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呼呼掌风,仍是激荡不已。虚竹心情紧张,寻思:“童姥断了一腿,久斗之下,必然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过童姥此人心狠手辣,若是估了上风,非取李秋水之性命不可,那又非我所愿。何况这两人武功如此之高,我又如何插得手下去?”正彷徨无策之际,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伤失利。李秋水哈哈一笑,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指点。”突然间变声喝道:“往哪里逃!”虚竹但觉一阵凉风掠过身边,童姥的声音在他身边说道:“第二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虚竹身子震了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只听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何以会使天山六阳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阳掌?”李秋水道:“你还不认么?这第二招‘阳春白雪’和第七招‘阳关三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来?”虚竹又道:“阳春白雪?阳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之间想到自己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他的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子弟的才华,无所不会,无所不精了。那就是大大投合了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丁春秋不肯,无崖子已命梦郎出手去消灭了他。”李秋水朗声问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虚竹听她二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姥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一个“真”字相答,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来消解生死符的,怎知李秋水称之为“天山六阳掌”?童姥说过要教自己学“天山六阳掌”,用以对付李秋水,自己坚决不学,难道……难道,这几种手法,竟是“天山六阳掌”么?
李秋水听他不答,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著伸手往他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头,当即沉肩转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道:“好功夫,这招‘阳歌天钩’,内功既厚,用得也熟。无崖子师哥将一身功夫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他把功力都传给了我。”
虚竹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这“功力”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中间的差别,又问:“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虚竹心念一劲,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依小侄之见,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也就是了。”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这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她话未说完,突然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却原来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一掌劈将过去。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阴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急忙还掌,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急忙飘身后退,终于是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道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指点。”李秋水急运内息,防止损伤扩大,竟是不敢还嘴。
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直击了过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阳掌”,童姥知道来日大难,为了要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阳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法门,一一的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她狂怒之下,又不愿说出这是自己所教他的“天山六阳掌”,当其是暴跳如雷。虚竹道:“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义,手下留情。”童姥怒骂:“滚开,滚开!”李秋水得虚竹援手,挡开了童姥势若雷霆的三昭,内息巳然调匀,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这贱人竟然练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那却非同小可。”当即还掌相迎。虚竹处身其间,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劝,只得长叹一声,退了开去。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虚竹抵挡不住,正要进到第三层冰窖之中,猛听得噗的一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上坚冰。虚竹叫道:“罢手,罢手!”连出两招“六阳手”,化开了李秋水的攻击。童姥顺势跃向第三层冰窖,忽然“啊”的一声惨呼,从石阶上滚了下去。虚竹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急步抢下,摸索著去扶童姥,只觉她双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是没了呼吸。虚竹又是惊惶,又是伤心,叫道:“师叔,你……你……你将师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来。李秋水道:“这人奸诈得紧,这一掌未必打得她死!”虚竹哭道:“还说没有死?她气也没有了,前辈……师伯,我劝你不要记恨记仇……”李秋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熠,一晃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血。
那“无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修练时每日须喝鲜血,但若逆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何况此刻石阶上一滩滩的,不下数大碗之多。李秋水和童姥同师学艺,岂不知其中关窍?这功夫练成后威力无尽,但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去练,便是因其中凶险太多之故。此刻见童姥果然逆气断脉,热血倒冲,这个和自己结仇数十年的师姊到头来死于非命,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怆然之感。她双目瞪视童姥,呆呆站立在石阶之上,虚竹虽在旁抱著童姥,呜咽而泣,她却也视而不见。过了良久,她才手持火熠,一步步走将下去,幽幽的道:“姊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心。”李秋水走到距童姥五尺之处,火熠上发出的微弱光芒,一闪闪地映在童姥脸上,但见她满脸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极是可怖。李秋水轻轻说道:“师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一掌向童姥尸体的胸口拍了过去,这一掌似乎并不如何出力,却听得喀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虚竹大怒,叫道:“她已命丧你手,何以再戕害她的遗体?”眼前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一见这个“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广额浓眉,相貌甚是粗野,哪里有半分英俊潇洒,一怔之下,已知上了童姥的当,右手一探,便往虚竹肩头抓来。虚竹斜身避开,说道:“我不和你斗,只是劝你别再去动你师姊的遗体。”李秋水连出四招,不料虚竹已将那天山六阳掌练得甚是纯熟,竟然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有绵实浑厚的攻势。李秋水向他一指,唤道:“你背后是谁?”虚竹全无临敌经验,一惊之下,回头去看,只觉胸口一痛,已给李秋水一指点中了穴道,跟著双肩双腿的穴道,都给她点中,登时全身麻软,倒在童姥身旁,不由得惊怒交集,叫道:“你是我长辈,动手时却使诈骗人。”李秋水咯咯一笑,道:“兵不厌诈,今日教训教训你这小子。”回头再看童姥,见她一手搁在小腹之上,小指上赫然戴著那枚掌门人的铁指环,她妒意油然而兴,阴森森的道:“师哥的铁指环,为什么要给你戴?”弯下腰来,将火熠交在左手,右手便去除那指环。
突然之间,童姥尸身的右手一弯,啪的一掌,重重打在李秋水后心的“至阳穴”上,跟著左掌猛击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的“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斜身闪避,连仓卒中运气护穴,也是不及,身子给她一掌震飞,摔在石阶之上,手中火熠也脱手飞出。童姥蓄势已久,这一拳志在必得,势道异常凌厉,那火熠从第三层冰窖穿过第二层,直飞到第一层中,方才跌落。霎时之间,第三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听得童姥嘿嘿的冷笑不止。虚竹又惊又喜,叫道:“前辈,你没死么?好……好极了!”
原来童姥功亏一篑,没能练成神功,而在雪峰顶上又被李秋水断了一腿,功力大受损伤,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身上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劣势更显,偏偏虚竹两不相助,虽然阻住了李秋水乘胜追击,却也使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李秋水一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阶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她预先备下的鹿血,原是要诱敌人上钩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机警,明明见她已然断气,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又只得硬生生的受了下来,倘不是虚竹在旁阻拦,李秋水定会接连出掌,将她“尸身”打得稀烂,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幸好一来虚竹仁心相阻,二来李秋水一见到铁指环后,便即堕入算中,再也克制不住,俯身去取指环。她虽知童姥狡狠,却万万想不到她坚忍之力竟是如此匪夷所思,一直忍到此刻,才出以致命的一击。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数十年积蓄在体内的内力突然间失却控制,便如洪水泛滥,立时要溃堤而出。逍遥派的武功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夫,但若内力难控,在周身百骸游走冲突,却又宣泄不出,这散功时的痛苦,实非旁人所能想像,更非言语所能形容。顷刻之间,只觉全身各处穴道中同时有几千只黄蜂在以毒针相刺,惊惶之余,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道:“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用力拍击一掌!”
当童姥死而复生之初,虚竹心下甚喜,但此刻见到李秋水全身颤抖的情状,又是十分不忍。只见她一伸手,抓去了脸上蒙著的白纱,手指力抓自己的面颊,登时血痕斑斑,可见她内力难泄之苦,实是万分的无法忍受。虚竹想要阻止她自残肢体,苦于先给她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李秋水叫道:“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这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李秋水支撑著想要站起,去解开虚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软,便要动一极小指头儿也是不能。虚竹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只见童姥虽然使计打了李秋水一掌一拳,但她所受之伤也是沉重之极,伏在石阶之上,忍不住呻吟出声。虚竹眼光转来转去,只觉越瞧越是清楚,似乎冰窖中渐渐亮了起来。他好生奇怪,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只见第一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光。他心下一喜,脱口道:“有人来了!”童姥吃了一惊,心想:“若是有人来,我终究是栽在这贱人手下了。”勉强提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她慢慢的双手用力,向李秋水爬了过来,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行将她扼死。突然之间,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似有水滴从石阶上落下。李秋水和虚竹也已听到了水声,一齐转头瞧去,果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这水从何而来?”只见冰窖中越来越是明亮,水声淙淙,水滴竟是变成了一道道水流,从石阶流了下来,抬头向第一层冰窖中望去,只见有一团熊熊之火,烧得甚旺,却无旁人进来。李秋水嗯了一声,道:“烧著了……麻袋中的……棉花。”原来冰库进门之处,堆满了麻袋,虚竹以为是米麦粮食,童姥当是沙子,其实却是棉花。须知棉花之物,最能隔热,暖寒冬季,人人要盖棉被、穿棉袄,就是为了保暖。棉花本身并无热气,既能保暖,亦能保寒。西夏国皇宫中的管事太监将一袋袋棉花堆在冰库门边,是为了使热气不能入侵,保护冰块不融。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举震倒,手中火熠脱手飞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时烧著了棉花,热力融化坚冰,化为水流,潺潺而下。
这棉花极易燃烧,烧了一袋,又是一袋,火头越烧越旺,流下来的冰水也是越多,过不多时,第三层冰窖中已是积水尺余。但石阶上的冰水还在不断流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的浸到了三人腰间。李秋水叹了口气,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活了,你……你解开……解开梦郎的穴道,让……让他出去吧。”三人心中都十分的明白,过不多时,冰窖中积水上涨,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虽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的情状,这大仇便算是报了。李秋水眼见她一级级的爬了上去,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胸口,她体内真气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那是比犹如万虫咬啮,千针攒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翻了下来,扑通一响,水花四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在她膝盖上一碰,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这一摔跌,正好碰在虚竹的身上,将她一撞,又碰到李秋水的右肩。积水之中,三个竟是挤成了一团。
童姥跌了入水,她身裁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受伤虽重,头脑仍是十分清醒,她和李秋水所学的武功相同,此刻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无论如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伤他,却是两人之间隔了一个虚竹,虽然她内力奔腾,无宜泄之处,但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也是万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道:“小和尚,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是自寻死路。”不待虚竹回答,内力一催,便向虚竹攻了过去。李秋水立时身子一震,察见童姥以内力相攻。童姥此举其实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要知她此刻无法运气,内力不能补充,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毙命,但她若不相攻,积水上涨,三个人中必定是她先死。李秋水叹了口气,道:“姊姊,你是逼得我非同归于尽不可。”立运内力回攻。虚竹处身两人之间,先觉挨著童姥身子的那条臂膀之上,有股热气传来,跟著靠在李秋水肩头的那个肩膀上,也有一股阳和之气入侵,霎时之间,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猛烈相撞。原来童姥和李秋水功行相若,势均力敌,各受重伤之后,仍旧是半斤八两,难分高下。两人的内力接触之后,僵持半途,都停在虚竹身上,谁也不能攻向敌人身上,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虚竹,身受左右夹攻之厄幸,好在他曾蒙无崖子以七十年的功力相授,三个同门的内力都是旗鼓相当,只成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没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下送了性命。
三人中童姥最是心惊,只觉得冰水渐升渐商,自头颈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了下唇。她连连催发内力,要在最后的时刻中击毙情敌,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显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耗竭。但听得水声淙淙不绝,口中一凉,已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童姥一惊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无法坐稳,竟在水中浮了起来。原来她少了一腿,远比常人容易浮起。这一来死里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将后脑浸在积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时心中大定,寻思水涨人高,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内力,仍是不绝的向外传出。虚竹大声呻吟,叫道:“师伯、师叔,你们再斗下去,终究难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拼内力局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二人均知这场比拼不论胜败,终于是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两人都是十分心高气傲,这怨毒累积了数十年,一发不可收拾,哪一个肯先罢手?再者内力离体他去,精力虽是越来越衰,这散功之苦,却也因此而消解了。
又过一顿饭时分,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她不识水性,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当即停闭呼吸,以“龟息功”与敌人相拚,任那冰水涨过了眼睛、眉毛、额头,浑厚的内力却仍是不绝的向外发出。虚竹咕嘟、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哟,我……我……咕嘟……咕嘟……我……咕嘟……”正彷徨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忙闭嘴,以鼻呼吸,但吸气之时,胸口气闷无比。原来这冰窖密不通风,棉花烧了半天,将三层冰窖中的助燃之气都快烧光了,燃烧不畅,火头自熄。虚竹和童姥呼吸为难,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龟息功”,并无知觉。
火头虽熄,冰水仍是不绝的流将下来。虚竹在黑暗之中,但觉冰水淹过了自己嘴唇,淹过了人中,渐渐浸及鼻孔,心中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和李秋水仍是不停的分从左右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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