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伯光到岳不群──令狐冲的价值澄清
其独特个性,可以从些许小事中窥见一斑。华山派群弟子在衡山城客店中相会,众人如家人笑谈般叙说别来见闻。岳灵珊心中系之的大师兄没到,陆大有说原是喝多了酒。喝了什么酒?原来令狐冲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叫花子,花子酒壶中散发出奇异的酒香。也是这小叫花时运不济,遇上谁不好,偏偏撞见这个酒鬼,让他闻到了酒香,那还不奇谋秘技尽出,赚了来孝敬自己肚子?果然,只见令狐冲涎着脸,死乞白赖央求花子给他喝点,不行一两银子喝一口也成。花子犹豫了一下,见有利可图,也就答应了。好了,但见这令狐冲扯开喉咙,便将壶中之酒灌将下去,咕嘟咕嘟毫不停留,只片刻间便将大半壶酒喝个涓滴不剩壶底朝天。那小叫花急了,说好一口,咋喝个精光?令狐冲振振有词,说道我中途并没换气,那便是一口。这也就罢了,算是被他蒙混过去,欺负了人家老实人。可谁知这令狐冲竟说自己方才只喝了半口,还以此向那小叫花索要五钱银子回来,当真是“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小叫花急得要哭了,令狐冲不禁大起酒中知己之感,请那花子同去喝酒,大醉不醒。
另有一事,却并非喝酒这么简单了。当然,也是发生在令狐酒仙喝酒之时。那一日,他正在饮酒,“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中两人上得楼来,他“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边喝酒一边大叫送出一个雅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那两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不料被他从酒楼上踢了下去。从此之后,这“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便由酒仙令狐冲正式赠送给了青城派,流芳百世,直至今时今日,盛名不衰。至于此事不免遭到师父责罚,那也不必提了。
只不过,这样一位飞扬跳脱率性任情的令狐冲,却做了武林中最有名的谦谦君子“君子剑”的首徒。既为“君子”,那么言语行事必定中规中矩彬彬有礼,哪里会有半分的胡闹任性?十几年来,二人之间想必处处扞格,也真难为他们了。事理虽是如此,但是令狐冲自幼由师父师娘养大,有一样绝大好处,那便是对师父万分敬仰挚爱,性格的差异,丝毫不能影响令狐冲对师父的感情。可是,“君子剑”对令狐冲又如何呢?幸好,十几年来令狐冲虽然常常招惹麻烦,但却尚在限度之内,是以“君子剑”至多对他小有所惩,无关紧要。
直到《笑傲江湖》故事开始的这一年,令狐冲遇上了田伯光,其间的正邪对立突破了“君子剑”可以容忍的限度,张力结构失衡,事情才开始有了转机。
一 田伯光:左道修成正果
田伯光“有眼光”,看上了恒山派女尼仪琳,意图无礼,恰巧被令狐冲撞上。令狐冲自然知道自己不是这“万里独行”的对手,直接挑战打败田伯光救人的方式是不成的。况且,他凡事率性而为,救人的法子若不稀奇古怪,反而落入自己的下乘了。
因而我们看到,他先是在山洞外大笑诱敌,目的达成后选择山洞这个“最危险的地方”躲藏,其后与田伯光拼斗而受伤。田伯光劫了仪琳走路,他锲而不舍追到了回雁楼,嬉笑怒骂狡谲无比地打赌赢了绝对十分奸猾的江湖大行家田伯光,救下仪琳。此事经过由纯真无邪的小尼姑仪琳娓娓道来,直听得正教群雄忽而恼怒忽而皱眉忽而惊佩忽而惋惜,如今这个俏生生的仪琳好端端站在众人面前,众人乃唏嘘不已。
只不过,嬉笑怒骂间,他把天下的尼姑都得罪了,而且是狠狠得罪了。“一见尼姑,逢赌必输”自不在话下,“尼姑砒霜青竹蛇,有胆无胆莫碰他”更是胆大包天的放肆胡言,连田伯光明知他是在行使诡计意图搭救仪琳,都不由得深信不疑。在令狐冲这儿,即便是胡说八道、胡编乱造,也要胡说得、胡编得痛快淋漓,犹如喝足了好酒一般。由此不妨推想,岳不群君子风范,处处着意,令狐冲的疏狂决计不是自他而得,而令狐冲自幼由岳不群教养长大,并无其他途径可以习得疏狂性格,因此若非天性如此,更无可解释。又因此,在师父门下压抑的久了,一到独自行走江湖,他便加倍地放浪形骸起来。
这一役,令狐冲巧计赢田伯光,自然是大快人心!可是,合卷回想,恍惚间却对田伯光这“恶贼”生出一丝同情来。这位大名鼎鼎的“万里独行”,被武功差着自己老大一截的令狐冲耍弄得晕头转向不说,最后输了打赌,还坦然接受,莫名其妙认了恒山派一小尼姑做“小师父”,传出去不免让人笑掉了大牙,对令狐冲却只有佩服。这等胸襟,竟让人心下歉仄,觉得令狐冲何以忍心耍弄这位“老实头”?
对令狐冲来说,侥幸也好,巧妙也罢,总是多赖田伯光信守赌约,这才救得仪琳脱险。而在来到回雁楼头之前,更是亏得田伯光对他刀下留情,才不致重伤毙命。如若田伯光果真是个无恶不作之徒,咱们这位主角以后的故事,早在山洞里就提前结束了。
山洞中两人顾念道义,先后对对方手下留情,可说这时候田伯光已经将令狐冲当做了朋友。其后回雁楼头田伯光坐斗武功较高的天松道人而起身招架武功较低的令狐冲的剑招,那时他说的一句话,更令人惊叹:
“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着不动,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须起身招架。”
以朋友之义为坐标,人格平等的诉求见其间,这种言辞,平素倒是多能见于岳不群之流的君子之礼当中。但那君子之礼多半只是“礼”,是君子们习以为常必不可缺的敷衍,田伯光这等“真小人”不必对人施以任何彬彬之“礼”,因而此刻这般说来做来,乃是实实在在发自真诚。
这是令狐冲和田伯光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经此一事,田伯光在令狐冲眼中自然还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贼,更兼以师父岳不群为代表的正教之士个个欲杀之而后快,他也不必免俗。只是,田伯光其人,毕竟在声名狼藉之外,尚且留给令狐冲几分好感。因为令狐冲自己是性情中人,田伯光在为恶之余,颇为讲求信义,重视然诺,不失为一条真汉子,两人之间很有几分投机。回归华山,被罚思过崖之时,令狐冲听到师父师娘前去诛杀田伯光的消息,心想此次田伯光定要伏诛,“内心深处,却不禁微感惋惜”,觉得田伯光“磊落豪迈,不失男儿汉的本色”。
不料田伯光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将岳不群夫妇骗去陕北,自己却挑着两大坛最为名贵的“谪仙楼”汾酒径自来寻令狐冲。这两坛酒可是大有来头,原来田伯光从“谪仙楼”地窖中取了两坛酒出来,想到若非天下只此两坛的绝妙佳酿,便不足以飨朋友令狐冲,于是噼里啪啦打碎了地窖里尚存的两百多坛佳酿。这一阵肆无忌惮畅快淋漓的敲打,“谪仙楼”地窖中酒香浓郁,飘出了田伯光与令狐冲二人的相惜情谊。单凭田伯光此举,天下豪士便当浮一大白!
果真,令狐冲想也不想便喝了几大碗。田伯光称赞他毫不疑心酒中有毒,他说田伯光虽然品行不端,“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田伯光自然万万不能中规中矩,能有“狷者有所不为”的磊落光明,已经可敬可佩了。更何况,依照桃谷六仙的见识,田伯光的有所不为,比居住在“有所不为轩”的岳不群的有所不为,恐怕还更有所不为些呢,岂不尤为难得?
田伯光此行是为邀客。好语相求不得,两人便动起了刀剑,约以三十招之数。令狐冲从后洞中学得各派精妙剑法,这一次尽拣其中狠辣招数攻向田伯光,田伯光惊怒交集,冷笑斥骂令狐冲。令狐冲也生气了,愤怒质问,田伯光竟立即诚心谢罪:
令狐冲站起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说道:“令狐兄责备得对,是田某错了。”一抱拳,说道:“田某这里诚意谢过,请令狐兄恕罪。”
令狐冲指责田伯光,援引的乃是朋友之义。若两人只是仇敌,那么耻笑又怎的?冷笑又怎的?令狐冲若以此指责仇敌,岂不荒谬之极?正因为两人有着朋友之义,所以令狐冲才觉得自己仅仅技不如人,却不该受到耻笑。因此可以说,令狐冲已经在内心深处,将田伯光当做了朋友,只是此时此刻,他自己尚未醒觉而已。田伯光则早已将令狐冲当做了朋友,因此听他以朋友之义见责,立即醒觉自己之非,旋即谢罪。
有趣的是,三两句话之后,两人指责受责之势逆转。令狐冲询问田伯光此来华山到底有何目的,田伯光照实说了,令狐冲却道他信口开河,摇头不信。这回轮到田伯光怒了: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如何不信?”
这句话虽未明言指责令狐冲,但是田伯光一片真诚却招来令狐冲怀疑,他以为令狐冲是违反了朋友之间互相信任原则的,“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更显示出一种人格的不尊重。令狐冲见他如此,心下便不由得信了。只因令狐冲心中明白,不管田伯光素行如何,都是不会谎言欺骗自己的。这中间暗含的朋友关系,实则已经十分明朗。
其后两人几番相斗,田伯光数次制住令狐冲而不杀,令狐冲终于习得独孤九剑而完败田伯光。田伯光脸色惨然,眼见数日之前自己武功尚且完胜令狐冲,如今却再无胜望,霎时间但觉天昏地暗。令狐冲心地仁厚,见田伯光如此,不觉心下歉仄。临别之际,令狐冲诚恳相求田伯光莫要泄露风清扬的行踪,田伯光答允了。田伯光转身离去之时:
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发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将出来:“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
这一“脱口便想叫将出来”,在《倚天屠龙记》中有一处极相似情节,那是在小酒店中,张无忌与赵敏说僵,直言自己本来就是反叛,赵敏听来伤心欲绝:
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
令狐冲和张无忌一样,都是心地仁厚之人,向来迁就别人。这两句便欲冲口而出的话,虽然一个是受爱情左右,一个是受友情激发,其间却有一个“真”字是共通的。从拔剑便刺到杯酒言欢,再到互饶性命,真诚相求,令狐冲对田伯光终于“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亲近之意”。到此时,他二人离真正结交,其实已经不远了。
田伯光独自下山,不巧遇到正想寻找令狐冲的桃谷六仙,田伯光也算倒霉之极,误会他们意欲不利于风清扬,记着对令狐冲的承诺,抵死不透露风清扬行踪。于是乎,便遭到了桃谷六仙的“痛加折磨”。几乎便是在草丛中等死之际,同样被桃谷六仙“痛加折磨”了一番的令狐冲,倒在了他不远处。二人相顾苦笑,互道别来情由,令狐冲才知田伯光乃是为了信守诺言,才受到这等无妄之灾,“心下好生过意不去”。此时此刻,二人受到同样的无妄之灾,经受一般无异的痛苦,患难之中,不免真情流露:
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令狐冲要伸手相扶,臂上又哪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二人都是慷慨豪迈之士,死在眼前,均坦然受之。便在此时,田伯光提出“咱们握一握手再死”,令狐冲犹豫难决,本来伸出了手,心中一想到此人行迹恶劣,自己乃是名门高弟,终究泯灭不了其中悬殊,伸出去的手便缩了回来。田伯光并未看破他心中所想,只以为他伤重无力抬臂。如若以此了结,那倒也罢了,然而田伯光义气当头,终究命中注定交上令狐冲这个朋友,他大声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田某决不独活。”到这地步,令狐冲若再有犹疑,便反而连田伯光都不如了,终于伸出手去,两人双手相握,正式结交为友。
平心而论,田伯光自与令狐冲相识以来,于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丝毫失于信义的作为,反而处处舍己为人,委实令人感佩。令狐冲非顽固不化的道学先生,又兼两人性情相投,几番往来,怎能不感其高义?只是自己乃名门高弟,十余年来受到的正邪之辨的耳提面命,岂能轻易撇下不顾?但真情真义毕竟盖过了世俗的正邪之辨,田伯光终于“伯”(在黄药师口中,“伯”即是“不”)再万里“光”(“光”有“独”的意思)行,而有了令狐冲这个朋友。
令狐冲自可算得一位诤友,与田伯光结交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规劝他放弃那伤天害理的勾当。田伯光答应了,其后果然几乎未再犯过。至于其后岳不群要令狐冲杀了田伯光,他宁可自刺一剑而不肯下手,正如刘正风因琴箫而与曲洋知音,拼全家性命维护曲洋,令狐冲因信义而与田伯光结交,刺伤自己维护田伯光,二人一般地坚守友道,自已不在话下。
后来,田伯光由特殊“缘法”而出家为僧,拜入恒山派门下,从此彻底改邪归正,立下大功,与令狐冲自然成为了终身莫逆。那时田伯光找到被岳不群掳去的恒山派弟子,令狐冲不明其法,请他释疑,其间随口说道:
“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
早在田伯光前来华山思过崖“邀客”之时,他自己就说道:“田某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令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可如今,令狐冲的这句“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说得寻常之极,便似从来就是如此一般,这本该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两人,终于是“同流合污”了。
二 左冷禅:正教自毁道貌
结交一些朋友,与此对应的,总要抛弃一些“同道”,是为扬弃。
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未必便事事依着武林道义而行。先是余沧海为了辟邪剑谱启衅福威镖局,几乎灭了福威镖局及其各地分局的全部人丁。然而此事过后,江湖上虽然众口相传,却似无人诟病余沧海此举大造杀孽,更无人对此表示不耻。余沧海依旧在各类武林聚会中,以名门正派掌门“有道之士”的身份出现,享受着江湖同道的尊重。这些武林正道都在想些什么?怎么没人出来伸张正义?只有一个林平之誓死复仇,岳不群和金刀王家商量了几句应对之策,其余便杳无声息。真真是“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十几百个无辜者的生命,在滔滔江湖正道面前,是算不得什么的,至多,成为又一段武林掌故,从一代代名门子弟口中传说下去而已。
若说余沧海之灭门林家,尚且可以归为江湖仇杀,毕竟余沧海的师父曾败于林远图手下,儿子又被林平之杀了,那么,刘正风与左冷禅,又有什么仇怨可言?两人本来同属五岳剑派,所谓“同气连枝”,同道义气自然非同一般。可是,左冷禅派人,将刘门家眷弟子,杀了个干干净净。刘正风只不过因与曲洋知音而结为朋友,琴箫自娱而已,丝毫不涉及魔教与五岳剑派的对立,二人更是发愿退隐江湖。左冷禅不允,以正邪对立之名,挟刘门上下性命,逼迫刘正风杀友自保。刘正风坚守友道,维护品行高洁的知交,乞求“宽恕”。结果,他的夫人、儿子、女儿、弟子,一个个喋血在自己面前。大概,刘正风对嵩山派“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因而方才有了洗手之举。自然,他低估了左冷禅,高估了江湖正道的仁义正气,宣誓恬退隐居的大厅,转眼间沦为了屠戮无辜的修罗场。终于醒悟,原来借“正义”之名,行屠戮之实,文明的人类,早就有此发明的。身为正道领袖的左冷禅,不过畅快淋漓地演绎了一番而已。便似一位后世洞察者说过的话,当刘家满门从容地就死于正道无不奉行的正邪之分的屠刀下,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正气凛然啊!魔教妖人残害义士的伟绩,奸恶巨盗杀人放火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但是正道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况且,眼前刘门幼子的哀求,岂不更加炫示了正道义举的神圣光辉?多么丧心病狂的诛恶扬善哪!
——然而,刘门女儿死前的一句怒骂,不幸撕下了杀人者的面皮:“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倍!”
这一切事实,令狐冲事后自然听说了。这些所谓正义之士的所做所为,渐渐地为令狐冲所认清。师门教诲当中的正邪之辨,也由于如许正道中人的作为,而有所动摇。魔教全是坏人吗?却也未必。曲洋不但救了自己性命,更未听说此人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向问天对他说:“其实事在人为,正教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令狐冲深以为然。其后左冷禅为了达成其野心,竟派人冒充魔教,欲屠灭恒山一派,幸得令狐冲相救,却也牺牲了三十多位尼俗弟子。定逸师太嫉恶如仇,直言道破天机:“像嵩山派这等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吗?”令狐冲素来敬重的莫大先生也说:“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
事实俱在,正教的岸然道貌在令狐冲心中,渐渐倒塌了。
三 向与任:魔头英雄本色
真正将令狐冲与魔教的关系拉近的,首先不是盈盈,而是向问天。
五霸冈群豪聚会,岳不群再也不能忍受令狐冲如此“结交奸邪”,兼且削了他堂堂华山派掌门的面子,于是传书武林,将令狐冲逐出门墙,并呼吁武林同道共同诛杀令狐冲为武林除害。令狐冲将死之时,盈盈背负他上少林求救。醒转后,方证大师意欲以《易筋经》相授,并告知他岳不群传书武林逐他出门的消息,希望留下令狐冲为少林寺俗家弟子。
令狐冲心中明白,如今自己一出少林寺山门便寸步难行,拜入方证大师门下又是武林人士极大的福缘。可是,就在那一瞬间,“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婉拒方证大师,“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
出得寺来,失去了任何依附的他,“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天长笑”。此时此刻,正派中人以他为奸邪之徒,欲杀之而后快;左道中人得盈盈传讯,也个个欲取他性命;小师妹固然再也瞧不起自己了,盈盈也不知所踪;“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牵挂。”真真是“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向谁剖?
便在此时,他遇到了向问天。向问天何许人也?“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令狐冲固然不识得向问天,只是他生就一种灵性、一双慧眼,素不相识之人,只需瞧他仪态气度,便可断定其是否值得结交。因而“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便生出了亲近之意,在正教魔教数百人虎视眈眈之下,走进凉亭与他共饮。
如果说五霸冈群豪及之前黄河老祖、夜猫子、蓝凤凰等人的殷勤尚且有着盈盈的面子在起作用,那么此时此刻同向问天结为过命的兄弟,却是全无外物依凭。凉亭中联手对战正邪数百人的两人,一个被魔教围剿,一个被正道追杀,两人都被剥除了正邪、门派、名位的多重外衣。在这强敌重围的危难中,他们借以相扶相将的,唯有仅剩的赤诚人格,唯有生命与生命的双手紧握。“同是冰天谪戍人,敝裘短褐益相亲。”这是一句清代流放文人的肺腑之言。此时此地,令狐冲、向问天二人,不正是被正教、魔教乃至全天下流放的两位“谪戍人”吗?此前碍着门派、同道关系而不得不为之的礼数和笑容不见了,此刻毅然义结金兰,结交的是豪迈洒脱的好汉子,那相对大笑,才真是发自至诚,至死不变。
令狐冲与大魔头向问天的结交,用个不恰当的比喻,那是“天作之合”,这两人天生的性情相投,除非永不见面,否则只消相遇,便非要结交为友不可,差别只在快与慢而已。而结交更大的魔头任我行,则也实在是机缘巧合之极。若非令狐冲性情倔强不肯拜入少林派,若非凉亭中两人联手,若非令狐冲身怀独孤九剑绝技,若非江南四友癖好成痴,向问天如何能救得任我行?救出任我行后,令狐冲与他二人共饮,“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不由得大为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伟邦和黑白子,手段未免过分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令狐冲对任我行,颇有些英雄崇拜情结,更何况任我行“肆无忌惮、独行其是的性格,和自己颇为相投”。只要性情相投,他连田伯光都肯结交,遑论令自己佩服不已的大豪杰任我行?
任我行夺回日月教教主之位,重掌魔教大权。令狐冲与他不仅有着性情相投的缘分,更有翁婿情分。此外,他与向问天又是生死之交。既有这等深厚的渊源,那么这魔教,令狐冲是非亲近不可了。本来,依着令狐冲无可无不可、什么事都马马虎虎的性子,只需任我行温言相邀,凭着这诸多情分,他九成便会答应入教。只可惜任我行终究不懂令狐冲的为人,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徒然令他反感,激起了他性子中的倔强,结果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后来他又目睹日月教教众在高压管制之下的“免而无耻”,更加厌憎不已,便坚决不入日月教。任我行想是生杀予夺大权在握之后,只觉得天下人都应该听我的话,殊不知令狐冲心理:我本来已经打算加盟了,可是你却来威逼利诱。若就此屈服,我好好的一个自主选择,岂不变成了为人所胁?依着令狐冲的性子,不免偏偏反其道行之,任我行便坐失良机。
亲近魔教核心人物,是令狐冲性格使然的自由选择;最终没有加入魔教,同样是这个原因。到此时,令狐冲已经基本泯灭了正教魔教之名的差别,对于人物,他有着自己独特的判断方式。
四 岳不群:君子剥皮见骨
令狐冲最敬爱的人是谁?自然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
记得初次接触《笑傲江湖》时,读到衡山城客店中华山派门下众弟子的一段对话,妙趣横生,颇有感触。同门之间相亲相爱,其乐融融,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幅名门弟子生活画啊!其后掌门人岳不群出现,他武功高强,儒雅俊朗,风度翩翩,师徒间又是情感与教诲相融,几乎可算得“父慈子孝”,羡煞旁人。而似我这种观察力毫不敏锐的读者,又不能从岳不群的种种掩饰得极好的作为中看出些许“伪”的端倪。因此,直到后来,随着岳不群所做所为的一步步明朗,才知此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浪得了一身好名声,原是个虚伪矫饰卑鄙无耻之徒。那时候,竟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本来颇有好感的一个长者,怎么脸谱后面竟是这般情状?
我这个置身事外的读者尚且大有伤怀之感,身为岳不群首徒,由他亲手教养长大的令狐冲,知晓了这一切之后,将会怎样?
且先看看岳不群表面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居住的地方名为“有所不为轩”,召集门人的地方名为“正气堂”,所授的剑法名称多为“养吾剑”之类,处处与“君子”有关。凡江湖上应对行事,都以仁义道德为依据,彬彬有礼,言辞也好,举止也好,皆中规中矩,处处退让,谦谦君子的风范令人倾倒。数十年来有口皆碑,赢得了“君子剑”的美名,可说是五岳剑派中当仁不让的第一正人君子。
古语有云:“谦,美德也,过谦者多怀诈。”果然,就是这么一位谦谦君子,做了两件最成功的事情,在这两件事情当中,他都比竞争对手高出一筹,结果对手辛苦一场,到头来为他作嫁。第一件,谋取林家辟邪剑谱。这件事情,小说开始的时候,他就在做了,即派出劳德诺和岳灵珊到福州开酒店。余沧海是真小人,大张旗鼓灭了福威镖局林家,只可惜最后未能抓到林平之,关键时岳不群现身,以正义化身的姿态,接受了林平之的拜师请求。等到辟邪剑谱出现,他终于神不知鬼不觉(虽然还是为岳夫人察觉)拿到了剑谱。第二件,夺取五岳派掌门之位。这件事情岳不群本来全无把握,直到辟邪剑谱在手,才假装受伤骗得左冷禅放手施为合并五岳剑派的大计,制造假剑谱让劳德诺盗去以为日后比武夺帅之用,又利用令狐冲的感情骗得他无法反对并派。最终在嵩山封禅台上,刺瞎左冷禅双眼,震慑全场,登上五岳派掌门大位。可惜,完成这两件大事期间,他的真面目也一步步浮出水面,最终沦为一个失却常性,我们今天或许可以称之为“变态”的人。
在这个过程中,他所受到的最精彩评价,我想是出自恒山派脾气火爆的尼姑仪和口中。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及门人有难,求救于岳不群,岳不群推三阻四不肯前去相救,她“气忿忿”地说:
“(岳不群)全无义气,浪得虚名”,“自居豪杰,其实却是见死不救、临难苟免的伪君子!”
孔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只听一个人说话,是不足以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因此还要看他做事。说话漂亮很容易,尤其对于学富五车的岳不群来说,更是可以处处说的天花乱坠,令人惊叹不已。而平素的小事,也未必能迫使隐藏很深的伪君子现出原形,只有面临真正的大事,才能看出这位“君子”是否能够“杀身以成仁”。很显然,岳不群遇到这等大事时,丝毫不能为了五岳剑派结盟之义而慷慨赴援,诸般推脱,正是“见死不救、临难苟免”,“全无义气,浪得虚名”。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孔子这里,“为己之学”意为自我修养而境界日高,“为人之学”则是言行处事皆为取悦他人,以博得好名声。岳不群这位“君子”,表面上修习的是“为己之学”,博得了君子之名,其实正是他本质上的“为人之学”在起效用。一旦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他就只好放弃“为人之学”,钻入世俗意义上自私自利的“为己”樊笼以自保了。
对于令狐冲来说,认清这位生平最敬最爱者的真面目,是个太艰难太苦涩的过程。
第一次认同他人对岳不群的不满,正是岳不群不肯救援恒山派之时,不过,认同是有保留的:
令狐冲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丝毫不敬的念头。
冲虚道长不满岳不群度量不广,话甫一出口,令狐冲便截断话头:
“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他“不敢闻师之过”,已经不是第一次。前番跟随风清扬习练独孤九剑时,风清扬批评岳不群囿于成规,埋没人才,他便“不敢闻师之过”,甚至因此而不想学剑了。
少林寺三战之后,正教本来已经认输,岳不群却来向令狐冲发难。比剑不敌,趁令狐冲容让之际,暗算踢了他一脚,实则意欲立毙他于当场。事后盈盈揭露岳不群的用心,又告诉令狐冲岳不群踢他时震断了腿骨,令狐冲一听师父受伤,惶愧之极,说道:
“我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娘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
任我行一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真是精准之至!以后令狐冲面临岳不群对他的多次“无情”,甚至如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切齿痛恨,他都一味容让,真可谓“宁可他千万次负我,我不可有一次负他”。
可是即便如此,令狐冲毕竟还是越来越清晰地洞察了岳不群的所做所为与真实为人。及至恒山悬空寺中,冲虚道长点明岳不群为了夺取辟邪剑谱的“深谋远虑”,他“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
令狐冲心下一片混乱,只盼冲虚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知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情。
对师父挚爱多于敬佩的令狐冲,一直不肯去思量师父的所做所为,此刻冲虚道长言明,不由得他不信,可是岳不群在他心中的形象太好、分量太重,他“心下一片混乱”,兀自有所保留,不愿不敢相信此事。
直到嵩山五岳并派,岳不群以类似东方不败的武功打败左冷禅,他对岳不群的感情,才有了明显的变化:
令狐冲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而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
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的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强烈的憎恨。
他想到了东方不败失却常性的可怕,见到师父正在走向东方不败的路子,再也不能保持此前对师父的亲敬挚爱。他本来最盼望岳不群对他和颜悦色,但此时岳不群如此做了,他却“心中一寒”。岳不群伸手扶他,他“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惧意。”
接下来,最本质的转变发生了:
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伪君子!”
令狐冲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此刻令狐冲的震动,早已非为“伪君子”一词侮辱了一向敬爱的师父,而是自己心下明了,“伪君子”原是岳不群的真实面目。这一“大铁锥”的“重重一击”,正是彻底击溃了岳不群此前在他心目中高大伟岸的形象。以令狐冲如此天性淳厚之人,挚爱恩师若此,被逐出师门后的平生大愿便是重归岳不群门下,这种情感何等切骨。猛然间,发现这位在武林中以“君子”著称的恩师竟是个“伪君子”,恰如居之不疑的信仰忽然被打碎,他一时之间如何接受得了?因此,“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虽然认清了岳不群的真面目,令狐冲还是不肯对他不义,岂止是不肯不义,简直是尚且有情。日月教鲍大楚等人埋下陷阱捉拿岳不群,令狐冲只想着怎样向岳不群示警,好叫他不致被擒。其后岳不群意欲伤害盈盈,令狐冲被迫出剑制住他,也立即惊觉:“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眼见师娘不耻岳不群的卑鄙无耻而自杀,岳不群依旧“可有多无耻”,他还阻止盈盈诛杀岳不群,说:
“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养育过我。”
“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间恩仇已了,我总不能杀他。”
“今日放他,我和他师徒之情已绝。”
到这地步,令狐冲才肯抛下昔日的师徒之情。可是,他真的已经完全抛下了吗?不见得。他还要为岳不群寻找借口,说:“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辟邪剑法,竟致性情大变。”盈盈揭露岳不群早先派出劳德诺、岳灵珊去到福州就已经不是君子所为,他仍然只是隐隐想到此事,与冲虚道长言及此事时的反应一样,“从来不肯好好地去想一想”。
再后来,偶然听闻恒山派弟子说岳不群害死了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他的第一反应是:“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两位师叔?”这时候他内心深处仍然以“我师父”指代岳不群。思潮起伏之际,终于想通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岳不群密谋已久的夺取五岳派掌门大计,不禁“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这些道理本来也不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师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听到了仪和、仪清的话,这才无可规避。
无可规避不得不想,他才千般不愿万般无奈地接受:
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只觉人生一切,都是殊无意味。
令狐冲心中对岳不群根深蒂固无法泯灭的师徒兼父子深情,被岳不群的卑鄙无耻毁灭了。令狐冲最终走出了岳不群师恩的罗网。等到岳不群在思过崖用渔网制住他和盈盈,他已经能够自然本色地和岳不群说起俏皮话了,郁积在心头的复杂痛苦感情终于一扫而空。可是,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岳不群被杀身亡,令狐冲于胡说八道之际瞥见他的尸首,“脸上笑容登时消失,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淳厚重情的令狐冲,总还保留着一丝感情,见岳不群既已死去,一切罪过随之而散,昔日恩情便又涌上心来。直到岳不群死后,最后一个聚歼五岳剑派好手的奸谋败露,令狐冲仍然对他口称“师父”,那是终身改不了口的了。
五 终结:令狐冲与笑傲江湖
令狐冲泯灭表面意义上的正邪之辨,大致经历了这样两对“立破”四个阶段。
第一,与江湖上声名狼藉不堪的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立下了与左道中人的友谊;
第二,见识到正道领袖左冷禅和余沧海的狠毒无耻,破除了正教自我标榜的岸然道貌;
第三,与魔教大魔头向问天结为生死之交,情感深挚之极,对任我行也颇有亲近之感,立下了与魔教大魔头的过命交情;
第四,恩师岳不群,令狐冲心中正教人士的最杰出代表,实则卑鄙无耻,剥皮见骨之后,为世人唾弃,令狐冲也终于无奈接受这个事实,破除了平生最大的信仰。
经历如许巨变,令狐冲终于澄清了什么人值得自己生死以之,什么人应该予以鄙弃。我把这个过程,归结为令狐冲的价值澄清。
当然,这四个阶段并非截然分开进行的,而是互相穿插,相互启发。令狐冲价值澄清的整个过程,也远远不是我上文所说的这么简单而理路分明,我所做的梳理,只是就正邪善恶的“价值澄清”这个层面来言说的。事实上,令狐冲尚且受到很多人物和事件的影响,而最根本的起点,还应该是他的性格。以上价值澄清得以完成,也处处是他的性格在左右。那么,令狐冲有着怎样的性格,是个什么样的人?
本文开头所举的两个例子,已经可以借而窥斑见豹,想见令狐冲为人。《笑傲江湖》书中,作者的旁白也好,书中人物的评价也好,令狐冲总是与以下词语紧密相连:率性任情、飞扬跳脱、浪荡不羁、任性胡闹、浮滑无聊、轻浮好酒、口齿轻薄、油嘴滑舌,等等。这些词语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概括令狐冲性格总体神韵的,率性任情、飞扬跳脱、浪荡不羁、任性胡闹即是;一类是具体描绘其性格的突出表现形式的,浮滑无聊、轻浮好酒、口齿轻薄、油嘴滑舌即是。令狐冲如此“不正经”,那是无法可施,他本人的座右铭,就是“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
幸得他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否则随时有着奇妙怪诞的想法却难以宣之于口,岂不就像桃谷六仙被点了“终身哑穴”一般难受之极?若有好酒而不得下肚,不灌得五脏六腑大水泛滥,岂不忒也亏待了它们?若遇到装腔作势之人,若不尽情戏耍一番,岂不白白错过了大笑一场的机会?遇到斗不过的敌人,若不胡说八道作弄他一番,然后再相机行事,岂不便宜了恃强凌弱作威作福的彼等?即便重伤垂死,若不畅饮一番、狂笑一场再死,岂不连最后的时光也荒废了?
其实,盈盈知道,他“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爱油嘴滑舌”,既然是“爱”,天生如此,那叫做无可奈何。莫大先生考察的结果,更是说到了要害:
“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这一段话,正是令狐冲生平行事的缩影。他狂放大胆,不拘习俗,所以常常身处嫌疑之地,结交魔教邪徒。于是,江湖上的愚夫愚妇便将他也视为了奸邪一类,以为他已经堕入魔道。事实上,他光明磊落,身处嫌疑之地则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结交魔教邪徒则都是光明磊落之人,如向问天、田伯光,并且从未因他们而做过有违道义的事情,因而无愧于心,实可说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其实,令狐冲遇到田伯光之前,与此后的一系列遭遇,都是一以贯之、浑然天成的,只不过后来的故事更加惊心动魄而已。
令狐冲的这种“一片冰心在玉壶”,与岳不群式的“洁身自爱”不同,并非全无外在瑕疵。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没有癖好没有缺点的人,势必处处圆滑,既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也没有真性子,这样的人不可结交。令狐冲正是既有癖好(而且还不少),又有缺点(简直一大堆)的人,跟这样的人交朋友,随时可以畅情适意,不必担忧他搬出许多臭规矩来对你评头论足,又不会担心他会对你背信弃义。如果你好酒,那么去找令狐冲做朋友吧;如果你还油嘴滑舌喜欢胡说八道,你若不去找令狐冲做朋友,简直天理难容!只不过,你一定要是个重情重义、善良淳厚的人。
总而言之,令狐冲是个“诚于中,形于外”的人,无话不可对人言,“哈哈便是哈哈”,死到临头也哈哈,非特为死到临头,唯以心中想哈哈也。内外如一,通体澄澈,畅达浑淳。再用儒家的话说,他的一生,从头便是个“自诚明”的境界——自彻底的天生的真诚率性而明了万事万物的价值与意义,自“诚”而“澄”(澄清何为生命之最有价值)而“成”(成就一独立美好的人格)。
写到这里,我得承认:“价值澄清”一词难脱旁观者的附会嫌疑,不宜用这一堂皇方正的词语来概括令狐冲率性天成的生命挥洒。而且令狐冲的性格近于道家,我却多用儒家范畴来分析,有些儿生安硬套,不太妥当。也只好如此草草了之了,哈哈。
最后,附加谈谈我对书名“笑傲江湖”的理解。
“笑傲江湖”本是刘正风、曲洋二人合创的琴箫曲名称。既如此取名,自是寄托了豪杰之士“笑傲江湖”的愿景。然而这个愿景,在刘曲两位首创者这里,便似是凶兆。他二人因琴箫结为知音,意欲就此摆脱江湖纷争而寻觅一份与世无争的自由自在。可是,便在刘正风金盆洗手当日,全家被屠戮殆尽,自己与曲洋也双双丧命。这仅现人间一次的《笑傲江湖曲》,成了他二人临终的绝响。倘若为了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一定要付出如此惨重的生命代价,值是不值?抑或可说,艺术是不问功利化的“值是不值”的,但艺术再美再好,也不及人的生命。
令狐冲呢?令狐冲“笑”自是经常畅怀大笑,可是他“哭”的时候,也不见得便比“笑”的时候少了。至于“傲”,他本人虽有三分狂傲之气,但这傲气,却往往令他受苦更甚。“笑”“傲”二字,很难说可以在令狐冲的遭际中组合起来。“笑傲江湖”于令狐冲,只是生命最内部的呼唤。无论一时一地、时时地地的遭遇如何乖谬悲苦,他总是以一颗“笑傲”之心面对,自始至终,无时或违。
以此而论,令狐冲到底是成功地“笑傲江湖”了呢,还是终究被种种无奈压制成了悲苦?小说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令狐冲一颗心灵洋洋洒洒地走过来了,也一路上悲悲戚戚捱过来了,在读者心中,总会有自己的感同身受。
不过,我想金老在新修版《笑傲江湖》书中,还是有意无意给出了一种解释。绿竹巷里,令狐冲跟随时为“婆婆”的盈盈学琴,谈到《笑傲江湖曲》与《广陵散》的不同,盈盈说道:
“此后琴箫更有大段轻快跳跃的乐调,意思是说:侠士虽死,豪气长存,花开花落,年年有侠士侠女笑傲江湖。人间侠气不绝,也因此后段的乐调便繁花似锦。”
“侠士虽死,豪气长存,花开花落,年年有侠士侠女笑傲江湖。”这种解释,将“笑傲江湖”做了时空上的延伸。年年有侠士侠女慷慨赴死,年年有侠士侠女笑傲江湖。慷慨赴死亦是笑傲江湖,笑傲江湖并不排除慷慨赴死。其间的差别,或许只在身处其中的侠士侠女们的一念之间。
一部作品真正的成功,可能不在于传递给读者多少观念,而在于启发读者深切的独立思考。基于此,或许可以说,金老给出的这个解释,仅仅是金老自己的一种想法而已,甚至仅仅是盈盈的想法。《笑傲江湖》一书给予读者的,尚有太多依靠读者自悟自觉的东西。因此,我以为,书名“笑傲江湖”不是基于书中某个或某些人的事实判断,也不是承载着作者某种追求或理想的价值判断,而是作者借助全书留给读者,也是留给作者自己的一个疑问:什么是笑傲江湖?
作者按:本文所引金庸小说《笑傲江湖》原文,均出自世纪新修版,与三联版或有差异。谨此说明。另外,本文开头于令狐冲的年龄上,仍采用了三联版的二十六岁。新修版金老让令狐冲年轻了两岁,将三联版的六岁上与黄伯流结交提前为四岁,至今正好二十年的交情。不知何故。
2012年1月22日,于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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